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39节(2 / 2)
十几扇六椀格心窗子大开,到了夜间也不怎么热,牌位不过是些刻着字的木牌,没什么好恐惧的,就是香烛有点呛鼻。
困了就把四个蒲团摆作一排,躺下枕着胳膊,睡了。
这次温氏没来送夜宵。
只遣了厨房一个婆子送了一碗素粥和花馒头,定柔都吃了个干净。
婆子去拢翠院回话,温氏还在对着镜子掉泪,骂妙真观的臭姑子误我孩儿。
婆子说了十一姑娘在祠堂的境况,温氏愈发气得脑仁疼:“这个死丫头,缺心少肺,白瞎了老子娘生的一副好皮囊,明日起只给她送两顿饭,换成粗面黍米,看她吃得下去,叫她知道知道贱民是什么日子!”
待刚要睡下,后花园值哨的嬷嬷来禀报:“夫人快去一趟吧,从今早开始,七姑娘人虽醒着,却水米不进,怕是铁了心寻死。”
温氏大皱眉头,她已经够心焦了,这个小贱人还不消停,再出一丁点事,老爷岂非彻底冷了拢翠院。
她本来每日要去看一次,晨起要忙碌繁琐的庶务,前晌行宫来接人,又折腾十一的事,下晌心情糟糕,便想着今日不用亲来,只吩咐看管的嬷嬷几句。
到了阁楼,屋子不大,杂物早已挪了干净,另置了一张黄花梨的吉祥榻,和一套乌木圆桌圆墩,榻边的小香几上,碧玉双兽耳三足炉焚着沉水香,两扇小窗糊上了崭新的纱,温馨整洁。
到底是天子宠幸的红人,不敢一丝慢待了。
纱罗帐子下,女子睁着眼,呆怔怔望着床帏,眼角不时有清莹莹的泪滑下,整个人毫无生气,好似一夕之间被风霜严寒摧残了的暖室娇花,恹恹枯败下去。
温氏坐到床榻边,试了试额头,不烫,叫嬷嬷去把燕窝粥放炉子上煨一遍,侍奉的婢子都下去,握住玉霙凉冰冰的手,含泪说:
“我晓得,你从来未将我当作亲娘,我也从来没想过取代你母亲,你八岁来了我身边,到今天十年,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但凡静妍她们有的,我可短了缺了你了,我可曾一时一刻阳奉阴违,私下刻薄了你,这宅子里的恩恩怨怨你也见得多了,八姑娘和你身世差不多,她怎么死的,亲娘是个伶人乐女,不配有名分,生产的时候冲撞了太太的生辰,被赶去田庄,路上着了风,害了月子病,没几天就薨了,你爹将襁褓交给了吴姨娘,长到三岁,瘦的跟小柴猫似的,身上都是伤,连饭都吃饱过,底下的人都知道,可你爹日理万机,宅子这么大,谁敢把风声递上去,可怜的孩子,成日被吴姨娘做出气筒子,失手打了头,当场就没气了,殓葬的时候我去瞧了,身上皮包骨头,没一处好的,你爹十几房妾室,假如你落到的是别人手里,该是怎样一番境况。”
说着泪水已掉下两行来,用帕子拭着,说的连自己都动容了,没法子,谁叫自己亲生的不成器,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笼络住这个,兴许能得了她的益。
玉霙也咬咬唇,泪水如急雨。
“你心里有主意,有志向,我也高兴,谁家的娘亲不希望孩儿有出息,活成人上人,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被人疼惜着,你入行宫去献舞,我亲送你去,看着你飞上了枝头,成了金凤凰,有了归宿,我心里欣慰,要说没私心也不实诚,我想着你成了贵人,看在抚育一场的苦劳,提拔提拔你四哥和两个弟弟。
你惦记你娘,要去祭拜她,我也不敢说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纵是你恼我,也不得不说了。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你娘尸骨已寒,你来日册封了娘娘,荫封诰命,得了凤冠霞帔,她能穿吗?她便是有一丝在天之灵,牌位在上,眼瞧着你受侮,怎生不显显灵救你一把?若她今时还活着,站到我面前,我必问她一句,有这样狠心的娘吗,当着孩儿挂在梁上,也不想想孩儿怎经受得住,不想想孩儿以后孤苦伶仃怎么活,生而为人,谁活得容易了,哪个不是血和泪趟着走过来的,女人成了母亲,这命便不是自己个了,我温良意做了母亲的第一天,便告诉自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凭她们如何把我踩在脚下,我也得笑着活,为我的孩儿筹谋生计,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也不可能惜我孩儿如命!但凡是个惜你入骨髓的,也不会那般轻易寻了短......”
玉霙哭出了声,撕心裂肺地,抓住温氏的手,扑进了怀抱:“娘......我该怎么办啊......我完了......”
温氏知道自己彻底将她收服了,趁热打铁,轻轻拍哄着后背:“别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口了,邢家你爹也敲打了,私下找了邢胤辉,许了好处,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量他和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出去乱说,便是有了一丝风言,我们也咬死了不认,等你身上好了,回到行宫,终其一生,这件事都得烂肚子里,倘若不慎有了孩儿,别管是谁的,只能是龙种。”
玉霙拼命摇头,哭的胸腔直颤:“我......不能再去行宫了......我没了女儿身,还如何侍奉皇上?”
“你说什么?”温氏听傻了。
慕容槐每夜必要喝安神汤才能入眠,近一二个月以来劳神苦思,不免加大了剂量,这一夜又是宿在书房,外间值夜的丫鬟听到敲门急忙披衣起来,打开门,温氏一脸惶悚地进来,直奔里间,进去点染纱罩灯,到纱帐里唤:“老爷,快醒醒,不得了了!”
叫了半晌慕容槐才睁开眼,被扰了觉不免有些烦躁:“怎地了?”
温氏凑到耳边低语了一番,听的懵了一下,然后,脸色“刷”一下白透了。
星河如银带,东方地平线一弯新月初生,夜莺在树头谷谷长啼,哀怨绕梁,丑时的梆子刚敲过,正是更深夜浓时。
玉霙被两个婆子架着,带到了书房,身上虚弱的没有半分力气,软踏踏跪在地上。
慕容槐眼珠都红了,伸出指头,颤巍巍指着她问:“孽障!今天不说实话老子顷刻打死了!你和皇上到底......有没有.....肌肤之亲?”
玉霙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手臂撑着地费力地起来,悲泣道:“事到如今,女儿不敢撒谎,在行宫一共待了二十来日,一直是完璧之身。”
慕容槐如霹雳轰顶,脑中嗡嗡嗡响个不停,看人都成了重重的影,温氏及时扶着才没有摔了,喉间隐约有咸腥的滋味:“你......你......你竟敢隐瞒老子这么久......”
温氏也手握成拳抵着心口:“太不可思议了!你羞于启齿,也该告诉娘一声啊,咱们一起拿拿主意,可是因为你的身世?皇上心有芥蒂?或者是......皇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霙全身瑟缩,哭的眼睛红肿,使劲摇头:“女儿不是有意隐瞒的,皇上他,待女儿很好很好,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只要女儿想要的,一个眼神他便知道,我的身世,他从不介意,也从不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他是正人君子,冰壶秋月,不愿行无名之事,他说我既进了行宫,便是他的人了,早一刻晚一刻没有区别,不愿在外头屈就了我,自来嫔妃侍寝皆是在昌明殿,堂堂正正册封了,堂堂正正与他在一起,等回銮的时候带我回中京,内廷有十二殿,他为我物色好了栖霞殿,那是西六宫之首,自来只有四妃才能寓憩。”
温氏还是不敢相信:“你这般容色,他天天和你睡在一个塌上......怎么做到的?”
玉霙将头低的几乎进胸腔里了:“只亲过我的颈,抱过我,便是只穿着寝衣,紧挨着在一起,也从不越雷池一步,我们素常在一起,皆是谈诗论赋,填词作曲,他喜欢听我唱曲,看我跳舞。”
慕容槐眼前一阵眩晕,手扶在几桌上,指尖凛凛地抖,他已全然明白了。
皇帝防备他竟防备到了这般地步!
一切都是演戏!
近些年邢全蝇营蚁附,到处累结党羽,江南西道,黔中道,大多守将已被笼络,早已不受中庭牵制,徐、颍、隋、鄂、宣等十州暗度陈仓,屯上了剑南和武宁的重兵,将淮南困作了孤城,每日都能听得里头锤锻兵刃的声音,下头许多官员已有被邢全策反的意向,淮扬城成为两军交战的修罗场不远矣,谁都走不出去,剑南军倍于淮南军,加上武宁军,这几年厉兵秣马,操练成了虎狼之师,气焰正盛,邢家向来又善于兵器,硬碰硬,胜算邈茫,这关头,皇帝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是最可怕的!
这说明,所有的动作都在暗处,淮扬是自己经营了四十载的地方,每一道街巷熟悉的如同呼吸,在眼皮底下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邢全迟迟未曾动手,便是这个原因,疑惑。
此刻已进退维谷,依附邢全,只会加深怀疑,与皇帝做了圈套诈他,且邢全此人,绝不可仰赖。
而皇帝,虽年轻,却比先皇城府的多,深不可测,对邢全尚且了解,自己这一生宦海里打滚,阅人无数,可对这个后生,有些看不懂。
数年前还是储君的时候,第一天参与政务开始,他就在观察这个青年人,几年下来,颇觉费脑,根本看不透底线。
淮南是有备而来的。
最可怕的敌人是,不露刃。
原想着,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最薄弱的地方便是枕边,进献爱女于御前,攀葛附藤,便于探究为人心智,衡量之下,较邢全作出抉择,成败与否,明晰出一条前路来,而到了邢全那儿,便是以美色愚惑皇帝心念,攻其将,伐其情,未尝不是助力一件,两军交战之下,不论哪一方,进则可攻可守,退则虞保慕容氏全族。
却不想,邢家毁了玉霙,提前捅破了窗纸。
更不想,皇帝如此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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