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1 / 2)
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泥脚相交错。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
“那国公大人你……”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
“不!下官并无此意。”
裴道真抬起头,直视着定远公。
“还请国公大人体恤下官与拙荆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愿女儿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从未想过。”
裴道真是个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郑裘作红花猪,可越是真性情,面对养在膝下的小女儿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伤心无措。
见他这般情状,卫蔷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棉线放在了案上。
“国公大人,令高祖裴度裴丞相与我家先祖同有开国之功,翻前朝史书,也不乏裴家人光耀青史,您可知道,裴家到底有多少平安喜乐无忧到老的女儿?实不相瞒,您面前所坐之人,在十五年前也是被爹娘护在身后,一心只想做个游侠儿的无忧女儿,卫家二郎之名,裴家子弟也不是无人领教,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生于锦绣,长在行伍,自号卫二郎打遍西京无敌手,那又如何呢?
才名满西京,抽得天下第一签,闲暇时不过喜欢一条浑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那又如何呢?
不爱读书,不喜女工,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要爹娘一辈子的娇娇小女儿,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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