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6)(2 / 2)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聂秋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景象,一时间分不清是喜悦更多,还是哀愁更多。附近村落的老人依旧是那样老得啃不动鲜美的果实, 非要年轻人切小了,像零零散散的雪白棋子,他才肯嚼着咽进去;那些孩童长大了,聂秋也认不得了, 依稀去辨认那些年纪尚小的幼童,只觉得和记忆中的不差分毫,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几个。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竹林草木的新鲜气息,混着他记忆深处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但是这竹林中分明是没有血的,濡湿的泥土长出碧绿的嫩芽,入目可见的只有翠竹的绿和泥土的黑,所有残余的、仅剩的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潜入土地,消失不见。
距离上一次满怀心事地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春秋。
聂秋不觉得疼痛,再看到这片竹海时,他只觉得怀念。
你看。他将一处岩石指只给方岐生看,说道,那里是我头一次遇见汶五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不常提及,当汶五念出口的时候,聂秋的唇齿都生涩得发麻,舌尖一抬,唇角向两处牵扯,这两个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音都叫他感到陌生,汶五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吗,是与他坐听雨声的人吗,聂秋甚至不敢肯定。
他没有接触步家之前,对魂灵一无所知。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无论是步尘缘还是步尘渊,无论是青君还是姜笙,抑或是顾华之,是留恋尘世,不肯割舍的,还是忘却前尘,就此作别的,他都见得太多了。
晃动袖中的铜铃,沉寂的竹海将所有铃音都吞噬,那一端没有半点若隐若现的回音。
于是聂秋就肯定了,他们确实都离开了,又或者说早就离开了,是在那一夜就纷纷离去,还是在他回来收拾尸骨的时候离去,他没有机会知晓,却觉得不知道也无妨。
凡人因死亡而不朽,他想,因为死太沉重,所以能将一切都掩盖,抹去,又因为死太轻盈,所以只是一缕风就能带走,只是一粒尘土就能供其休憩,就如同这片静默的竹林。
烧焦的痕迹早就不见了,新生的枝叶将刀剑留下的斑驳纹路也一并褪去。
抚过光滑的竹枝,那上面再不复记忆中的模样,聂秋却觉得就在这里,从未变过。
我一直想着沉云阁犹如山中仙境,又有幽幽竹海,潺潺溪水,每至深冬,只剩大雪压断枝叶的声音,除此之外,寂落无声,倒是个栖身的好去处。聂秋说道,我那时候已经想好了,待我辞世之后,便将骸骨葬在竹林中,也能从这浮世中讨得片刻清闲。
看来我们没办法葬在一起了。方岐生摸了摸下颚,接着聂秋的话题往下说,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我挑了葡萄架下的一块地方作为去处,夏天葡萄藤长得开了,就能投下一片婆娑的阴影借来乘凉,秋风萧瑟冷冽,也能眺望远方的重峦叠嶂,聊以慰藉。
聂秋当真开始思考死后的事情,他想了想,竹林也好,葡萄架也好,总之沉云阁是要留的,魔教也是要去的,就提出了个折中的办法:我没有要保全遗骸的观念
他话还没说全,方岐生就知道他要出什么馊主意了,无非是这儿放一截,那儿放一截,这算是个什么事,实在不合常理,干脆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既然你没有要保全遗骸的意思,我也没有,那倒不如尽数投入烈火,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灰烬也分不清你我,分成两抔,该葬于魔教的葬于魔教,该葬于沉云阁的葬于沉云阁,如此便两处尽沾了。
其实这么早就谈后事,委实不吉利,不过都是混迹江湖的人了,也就不避讳这些。
聂秋试着想了一下那个场面,来收拣骨灰的人兴许会露出苦恼的神情,可又无可奈何,只能遂了他们的意,两处都跑一趟,竟琢磨出几分有趣,笑道:这样也可以。
他动了动手指,牵住方岐生的手,掌心紧贴,带他穿过重重竹林。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踏入这片迷宫般的竹林阵法时,聂秋仍然能够从容不迫地绕开那些用来障眼的小机关,他大概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熟练得宛如本能。
竹海褪去,沉云阁浮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聂秋忽然止住了脚步,看向方岐生。
生生,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和聂家断绝来往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见过他们,偶尔寄去东西,也不过是我用来还人情债的。聂迟兴许真心将我视作过亲生子嗣,我也曾将他视作亲生父亲,不过观念不合,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这场漫长的折磨也终于告一段落。
聂秋说道:这世上我唯一视作家中长辈的便只有师父。师父一向温和,若是他知晓我有心仪之人,知晓我有归处,即使他仍旧不喜魔教,也会不吝赞许,给出他的祝福。
不知师父知道你是常教主的弟子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过,聂秋顿了顿,说,他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也无法亲眼见到你。我家中长辈无法对你给出认可,虽然我从来没提过这些事情,但是我却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只恨不能像寻常夫妻成亲时那般给你承诺。
方岐生凝视着聂秋的双眼,片刻后,很轻微地笑了笑,说道:彼此彼此。
他不畏流言,即使聂秋也同为男子,他也不曾为此犹豫过,但是有些东西,他是给不了聂秋的。一场用以昭告天下的婚事,他给不了;子孙满堂,他给不了;就算是聂秋所说的这些,双方长辈的认可,他也给不了,来时是如何干干净净来的,走时也就如何走。
遗憾也就是遗憾了,给不了就是给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聂秋摇摇头,可是,你不是将常教主视作亲人吗?我在想,等见到常教主后,得到了他的认可,待一切尘埃落定,到时候,我再来向你求亲,如果你愿意,那么
方岐生想,他又要打断聂秋了。
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以我师父的性子,他向来不喜欢循规蹈矩,也不会管这些,无论是谁,我就算胡诌个名字出来,他也能说个好字,反倒是辜负了你的一片真诚。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应该问我愿不愿意,而不是想着如何让他松口答应。
聂秋被方岐生这番言论彻底打乱了思绪,酝酿了半晌的话也没用了。
他只好被方岐生引着说下去,抿了抿嘴唇,收敛了脸上的神情,问道: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之后,你愿意和我成亲吗?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吗,方岐生?
方岐生答:不愿意。
像是一桶冰水浇头而下,冰冷刺骨,聂秋怔愣了片刻,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犯晕,说实话,他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结果,比如方岐生向来无拘无束,不想下半辈子和同一个人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他都考虑到了。
不过,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方岐生拒绝得如此直白,如此干脆,毫不犹豫。
聂秋将眼底的失落都藏好,极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低声问道:为什么?
聂秋,你同门的师长都看着,就不能对你自己更自信一点吗?以前那个传言中祸乱正道,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将几方势力都耍得团团转的正道表率呢?方岐生摸摸聂秋的脸,有意忽略了他那句小声的那又不是真的,继续说道,身在乱世,没人会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所以你不用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