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听琴付衷心,赐诏谋险棋上(2 / 2)
曹璺点点头,看向门边的人。记忆中风流瘦削的身躯如今已变得坚毅硬朗。他也不再年少了,多少世事将他打磨成今日这个刚硬狠辣之人。
“答应我,别伤了他。”
熟悉的俊脸侧转过来,一半在日光下隐隐泛着柔光,另一半却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可以,我可以放他一遭。不过从此以后,你我便两不相欠了……”他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神情空洞的走出门去。
曹璺却并未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只是出神地看着啼哭不止的儿子,喃喃道:“康,我们有儿子了,你到底在哪儿……”
山阳竹林,伴随着每日响起的锻铁声,不时弹奏的古琴声,饮酒交谈的轻笑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袖玉觉得已默默过了许久,久到几乎忘记林外的喧嚣,以为世间本就如此简单宁静。
他曾是她奉命盯住的“猎物”,而如今她成了“丧家之犬”,他却变为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除了跟着他,弄清楚他,她找不到任何一件更有意义的事。追查么?她不想,究竟是钟会还是别人想要她的命,都不重要。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被主所弃或是被敌所杀,都是早晚的。复仇呢?她同样觉得无趣,既然他们以为自己已死,不如趁此机会挣脱这一切。从前离不开,是对钟会尚存有一丝幻想,但如今,她却爱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日复一日的“监视”,使她对他的坐卧起居,行动轨迹,友人来往一清二楚。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可以将朴素至极的生活,过得如此洒脱闲适,如行云流水般。不特别热闹,不过分平淡,与世间万物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自然的就像林间的清风一般。每日,她看着他独自在柳树下锻铁,午间在宅院里席地而坐,清茶淡饭。到了夜晚便抱出古琴,弹上三两曲,无论是否有来听琴的人。
这样的平静,在她刀光剑影,颠沛流离的生涯中从未有过。近日她越来越强烈的想,不如就这样隐匿下来,远远地守着他,不再离开。
然而,钟会府蓄养的高手竟又找上了她。这人不在上次追杀她的人之中,只是捎给她一封钟会的亲笔信。信上要她火速回去,报告嵇康一年来的动向,末尾写道:“阔别一载,卿可安好,吾甚念哉,盼早归来。”
她看着书信,百感交集。若是从前,这一句话足以让她洗去所有风尘,再去出生入死好几回。可惜……袖玉烧掉来信,给钟会短短修书一封,交给来人。那人携了信走,离开前叮嘱她不要再耽搁,速速回去。她无奈一笑,看来是福是祸,还需亲自前去了结。临行前,她来到往常隐蔽之处,再一次将目光转向月下弹琴之人。一瞬间她有种强烈的冲动,很想跟他说句话,像朋友那样面对面的。这个想法危险又可笑,但她就是抑制不住。正自纠结,弹琴之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仰天道:“若想听琴,便请下来罢。”
袖玉一惊,忐忑地从树上翻身跃下。对视的一刹那,两人都略有些失神。
“很像她么,这双眼?”袖玉笑笑。
嵇康摇摇头:“这世上无人可比拟她,她是唯一的。”又伸手向古琴对面的竹席一指,“请坐。”
袖玉暗叹自作多情,但却有一丝欣慰。终于不再仅仅因为她这双眼。
“想听何曲?”
“随心即可。”
嵇康点头,指下响起琴音。袖玉知道,此曲名为《短清》,是他自作“嵇氏四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中的第二弄。嵇氏四弄分别以“飞雪,落叶、空谷、浪花”为题,描摹自然之物的性灵之美,寄托对世间万物的体悟。
这一曲奏来,袖玉只觉身旁瑟瑟秋风乍起,无边落叶萧萧,耳间发丝皆似被黄叶纷纷缭绕。她禁不住再一次抬眼望去,看那弹琴之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的听他弹琴,连他长袖卷起的清风都能若有似无的感到。一年来,她听遍他所有琴曲,却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动人。
落叶纷纷扰扰,不是归根,却是惊别枝头,却是无端离恨。她听尽曲中意,再念及自身,顿觉无限悲凉,泪流下来。也就在此时,琴弦砰然折断,万籁俱寂。
“看来,姑娘是懂琴之人。”
“谢谢你……”
“一曲而已,何必言谢?”
“不是谢这一曲,是谢你救了我三次。”
“举手之劳,更不必谢。”
“你明知我是什么人,为何还要救我?”她问出最想问的话。
“庄子贵生,每个生灵都有自我的尊严。何况姑娘罪不至死,我亦有所不忍。”
“不忍……”
“是,不忍。人与禽兽之别,不在其勇武,而在其不忍。不忍便是悲悯。杀戮是别无他法,悲悯却永远可以选择。正因这不忍之心,才有了绚烂世界。”
这些话她从没听人说过。她的叔叔没有给过她一丝亲情,而在钟会的字典里,只有“互相利用”、“睚眦必报”、“赶尽杀绝”。嵇康救她的原因虽与她期盼的答案相去甚远,但却令她从心底升起另一种更为浩大的情感,比情更动人,比爱更无畏,像从灵魂中开出一朵小花,让她感到无比快乐、温暖。
她望着他,久久不能自已,想把一生都说给他听。他却抱琴起身,礼貌道:“既听了琴,姑娘便请去罢。”
她不想他这便要送客,见他即将入屋,只得急道:“钟会不久便会遵司马昭之命来寻你,你要当心!”
他一惊:“你,你为何要相告?”
“不忍,我也有不忍之心。”她轻轻一答。
嵇康感概万千,对她深深一拜,道:“康多谢姑娘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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