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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找上门来的时候,程班主微微坐起身,他驼背厉害,坐起来也并不直,只嘿嘿笑道:哟,小谢这是发达了,衣锦还乡啊,来来,坐下聊聊,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你姥姥的病好些没有?如今没有再咳嗽了吧?

谢璟道:不劳烦您费心,这次来,是想跟您赎一个人。

谁?

小李子,李元。

程班主吸一口烟,慢吞吞出了一口烟雾,脸上依旧笑着:他是我们戏班的人,早些年他爹娘一纸契书卖进来,黑纸白字可写得清楚,也没想到那小没良心的私下就跑了,我这也找了许久他留神瞧了谢璟的神情,见他神色未变,也不多做争辩,心里已有数。你既来了,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人确实在我这里。只是戏班养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科登台,你这要买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当初那半袋粮食的价儿了。

谢璟点头:一处有一处的规矩,您开。

程班主掀掀眼皮,道:三十块现大洋!

谢璟从带着的白布袋里数出,放在他面前八仙桌上。

程班主手中核桃转了半圈,待他放下那一刻又道:现在涨了,三百块大洋。

谢璟手顿了下,又去怀里拿钞票,还未取出看清钞票面额是多少,对面的程班主又吆喝道:现又涨了,三千现大洋。

谢璟看向他。

程班主也抬眼瞧着他,皮笑肉不笑,他压根就没想做这场买卖。

第27章 砸戏楼

谢璟拿脚勾了一把凳子,坐在程班主对面,用手敲了敲八仙桌面:班主既然想对价格不满意,那我们再多聊聊。

聊什么?

李元。

程班主嗤笑一声,没接话。

谢璟道:我听他说,他说错了话,又挨了罚,伤得太重怕是也唱不了旦角了。

程班主揣起手,哼了一声道:是,之前出了篓子,打算让他接着演猴戏。

谢璟摇头:他年纪大了,演不了。

演不演得了,那就轮不到你来说了,得先问问我手中的竹鞭,我这戏班虽小,但也有几个孩子颇不错,他们天生也不会这些,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的时候就会翻跟头呀?程班主咂嘴,还不是调教出来的,天天挨打,等打够了的那天,就学会戏了。

这话说的不错,但真要这么下去,别说戏如何,人肯定是废了。

戏班里吃不了苦逃了的孩子也有,有些活着走出去,有些死在这里,并不是新鲜事。

程班主一手办了这个戏班,二十多年来一直都一言堂,他这里的人逃走的最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

程班主看着谢璟,忽然咧嘴笑出一口黄牙,啧了一声道:我真是好奇,小李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舍得花这么多钱赎他?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道,我猜他准是说了自己被那位老太爷虐打的事儿罢,那他有没有跟你说,当初是他自己要去献的还元汤?

还元汤?

程班主大大咧咧拍了一下自己脐下三寸那,腰往前挺了挺,就是男人都有的东西,早上撒的尿。

谢璟皱眉。

他去献汤,却没想到那位老太爷要用自己嘴巴接着喝,一时吓软了,不干了。程班主不屑哼笑一声,手里两颗老核桃来回滚动地骨碌碌作响,他不干了,谁顶着?既是跟着进了房,就要想清楚,要受哪遭罪。

他身上的伤

那日弄得也有,往日的也有,那位老太爷那儿银针多,鞭子带倒刺,打得地方见不得人,那小子身子都快打烂了。只他背上那几棍是我打的,这小子一受疼就张口胡说八道,还说是我儿子,让我拿戏班赚的钱赔老太爷,他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想做我儿子,呸!他说了一通,又对谢璟冷哼提点两句:你别以为小李子就是好欺负的,他在戏班里也打别人,他欺负人的时候,不比他挨欺负的时候少哪,但凡他跟你诉的苦,我劝你别信太多,除了挨揍,都是假的。

谢璟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现如今世道乱了,大家活的都艰难。

程班主阴阳怪气,讽刺他:你倒是心善。

谢璟道:不是心善,是我欠他。

他不过是一个穷小子,身上撑死能藏几枚铜板,欠他?你能欠他什么?

我欠他三枚铜板。

程班主气笑了:三枚铜板就能让你做到如此?小谢,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这话简直荒唐!

谢璟摇头:不一样,那是救命钱。

不管如何,那三枚铜钱圆了他上一世的一个心结,那天三枚铜板的芝麻烧饼,此生再也买不到了。

程班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的变得难看起来:我倒是没瞧错你,重情重义啊,小谢。这一句几乎是磨牙说出来。

谢璟坐在那又伸出手指敲了敲八仙桌,肯定道:班主要的不是钱。

程班主手里核桃收拢,眼睛扫过谢璟身后自发站成左右的两个大汉,又抬起来瞧他:小谢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一个唱戏营生的,不要钱,要什么?我就算要出气可它也不当饭吃,你说对不对。

谢璟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最后一句说得最轻,但也最重。

李元跑了有半年,现在被抓回去是个什么光景自不必说,两天过去,人是囫囵个的就已是万幸。

谢璟丝毫没有着恼,神色依旧平淡:程班主既不要钱,总要划出条道来,让我明白明白你要什么,我近日跟在我家爷身边学了不少经商之道,我瞧着您这里,并不是正道。

程班主冷笑:不是又如何?

不是,就得改。

东郊戏班被砸了。

没有一个人出去报官,因为没人敢从这栋戏楼踏出去。

老旧戏台连毯子带木板一起被掀起,摆台的旧家具也别砸了个稀巴烂,程班主被绑在台柱上,嘴里塞了帕子呜呜直叫,也不知是被口中的抹布巾子熏得还是哪里绑的太狠,叫嚷了半日,眼泪都流出两行,只眼睛瞪大着,满是愤怒。

戏班里都是些半大孩子,平日里被程班主那一根竹鞭子吓唬长大,早就没了血性,只余畏惧。

程班主被绑了,他们就挤挤挨挨所在一处半明半暗的墙角,小些的想哭,被稍大一点的连忙捂住嘴巴,生怕哭声会连累到他们身上来。

如今这些人砸了戏班,谁知道这沙包大的拳头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们挨饿挨打,已变得极为胆怯。

有一个跟在程班主身边的跑腿,站在被砸了的戏班庭院里,他身边的一口养了莲花金鱼的水缸被一枪崩破了个大洞,此刻正半塌着半截残瓦碎缸汩汩往外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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