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雨戴雾向光明(2 / 2)
离开这个熟悉的、亲切的、温暖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多难受啊。
在西北服役最久的马师兄,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十多年了。
他已经九十多岁,最多还能活个二三十年,早就够了退役的年限,但因为在这里呆出了感情,舍不得走了,不必到前线,每天打理院中的杂务,照顾受伤或者调养的师兄弟们。
他原想在院子里养老送终的。
但现在,这个愿望显然没法儿实现了。听人说,他已经跟掌门提出来,要回云隐山本宗养老去了。
刘明湘忽然有一点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离开了。
(四)【大道看长远】
“刘师妹,你过来一下!”
有人在喊她。
她扭头瞧去,原来是酒仙院的杜文广师兄——他正安排几个酒仙院弟子摆弄酒坛子。
“杜师兄?”
杜文广冲她招了招手,唤到跟前来。
刘明湘走过去,闻见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味,从道服上传来的,仿佛道服也喝了酒。
“听说你们几个打算留下来?”他问道。
刘明湘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唐仙也要留下来?”
刘明湘嗯了一声,才注意到他眼睛里也红红的。
忽然想到杜文广一直喜欢唐仙来着,以后怕是没希望了。
沈贤呢?这个时候,沈贤是不是也会去找唐仙,试着说服她。但唐仙多半不会答应吧。
“唉,魏不二是李大帅的人,你们几个跟着他也好。不像我等,今天看不到明天。”
杜文广脸上有些落寞和萧索的神色。
刘明湘默不作声,心里却想着,以后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啊。真的打起仗来,还不是说没就没了。唐仙她们想的倒是挺好,但魏师兄势单力薄的,就算李大帅看重,又能怎么样。
一会儿,她主动凑过去,向分配任务的师兄领了一份摆弄盆花的活计。
见刘明湘来了,云隐宗平日脸熟的师兄弟们有不少过来跟她打招呼。
原先惯常的日子里,大家就那般温温吞吞处着。
到了分别的时刻,反而有种别样又奇妙的感觉。
又说起魏不二,几个人私下里咕囔着,说魏不二修为高,战力强,真是云隐宗同批弟子里的佼佼者。
有人还拿已故的贾海子作比较,更令人唏嘘不已。
可见修行路好比长途跋涉,起步早的,不一定走的长远。天赋好的,又不一定活得久。
也有说魏不二本不该走的,或说是被上宗强行逼走的。
有义愤填膺胆大的,悄悄说云隐宗积弱无能,才至到处被人欺凌,云云。
这人说到一半,当然被一起说话的师兄弟喝住:
“这是咱们该说的话么?”
于是,话头止住。
大家又开始说起一些相互鼓劲儿的话,什么去了大威营就会好起来,有李掌门引路,本宗迟早要发达的,云云。
忙忙碌碌一晌午,终于快到良辰吉时。
“差不多了,”
复兴院小队队长齐鸣招呼众人:“排队排队!”
院主和长老们尚未现身。
一众弟子像蚂蚁寻巢一般穿来穿去,很快找到了位置,整整齐齐排队站好。
刘明湘忽然听见身旁一位来自本山合规院的弟子低声嘀咕:“我想起来了,数年前贾师弟的拜师典礼不也就是这个时辰么?真是晦气啊……”
“嘘……”有人打断了他,“讨人嫌么?”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却不说话,想起宗里流传许久的关于魏不二和贾海子的故事,心里唏嘘着。
(五)【离别的时刻】
仪式办得殊为郑重气派。
云隐宗掌门以下,传功、执法二位长老,各院院主,除了已经逃入蛮荒的黄宗裳,皆尽出席。
云隐宗本山所有通灵境弟子,西北全体服役到场。
大家都穿着庄重的道袍,静悄悄地站在院子里。
狗戴胜主持仪式。手里不见了茶壶,这也平常罕见的情形。
李青云对着不二,对着到场弟子,讲了好长的一番话。
他将不二的心性品质好生夸了一番,又细细讲了他入宗以来的事迹,为宗门的贡献,傀蜮勇夺魁,西南得灵脉,西北悍杀敌,诸如此类。
话锋一转,又将不二这次离宗表述为常元宗的要求,源于李大帅的亲睐。
云隐宗上下虽万般不舍,但为了不二的大道前程,也只好忍痛割爱。
末了,又祝不二大鹏展翅,前程远大。还说云隐宗的大门永远为不二敞开,修行之余常回家看看,等等。
大致是这些意思。
但李青云说的时候,用心用情,语重心长,不舍之情,离别之悲,溢于言表。叫刘明湘听得胸口发闷,怪难过的。
抬头看四周,众位师兄弟脸上的神情也个个死气沉沉的。
小宗门的悲哀,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李青云讲完了,便由狗戴胜主持,上香,祭拜,起誓,签书,按印,诸般流程走罢。
刘明湘眼看着魏不二与众人拱手话别,就仿佛友人之间的某种永别。
“再见了,云隐宗。”
“再见了,师兄弟们。”
“再见了,我在西北一半的故事。”她心里想着。
因为明日还将迁营,又是大战将起的时刻,便将本该有的宴席取消了。
随着狗戴胜一声散场罢,人们渐渐散去,院子里渐渐空了。
刘明湘却没有回去,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回想方才的画面。
她心里不禁想到,魏师兄来到云隐宗时,不过一个小小的扫院杂役,无人理无人管无人问。
离开的时候,能有这等声势和气派,有这么多人遗憾、抱屈,不得不叫人感慨。
又忽然想到,对于浩瀚的宏然界而言,云隐宗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杂役。
它也在挣扎,也在努力,也在力争上游。
只不过时运不济,一时沉沦在谷底而已。
看了今日的离别仪式,刘明湘不禁暗自祈祷,又深深笃信:
老天不负有心人,有朝一日,云隐宗一定会把这些霉运甩得远远的,吉祥如意,万事亨通,与魏师兄一样苦尽甘来。
会的。这一天回来的。
而她自己,也在散场的前一刻,恍然间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
(六)【讨天的吉利】
典礼后的第二日,便是元贞选定的迁营吉日。
云隐宗上下彻夜未眠。
李青云与云隐宗一众长老弟子前一日就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到了储物袋中。
天还未亮的时候,所有人都聚到了院子中央。
排了几列,神情肃穆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淅淅沥沥的,到此刻还未止歇。
随着天色渐渐泛亮,这雨反倒越下越大,仿佛看不见尽头。
众人撑起法力护罩,雨水稀里哗啦落在罩壁上,溅起毛毛一片水雾,像在众人头顶长起了透明的草。
“这雨只怕没头了,”
狗戴胜皱了皱眉头,凑到李青云身旁,
“要不然我们换个日子?”
迁营之前,云隐宗请人来算,今晨太阳初升,日光普照大地之时,便是最佳吉时。
又请星象师专程看了天象,保定今日清朗无云。
哪料得临到搬了,竟是这样的情形。
再往下等,也恐怕等不到红日探头的时分。
李青云面露凝重之色,又问元贞:“下个吉日在何时。”
“搬迁的吉日倒是月许内还有,但与本宗名讳气运相合的,要等半年之后。”
“半年之后,”
李青云喃喃念叨着,目光泛着犹豫之色,“谁知道那时是什么形势,仗有没有打起来。便算没有打起来,恐怕各营的编制也已冻结……”
迁宗大事,关乎未来云隐宗在西北的处境,关乎战场生死。
一点点不好的预兆,都牵动人心,牵动数百条人命。
今日强走,便是不吉利。
不走,谁晓得拖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处蓦地一亮。
仿佛一片云雾之后,有人忽然点亮一盏明灯,灯光透过云层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李青云面色郑重,双目凝视东方的光亮。
心中暗道:“自我接任掌门以来,何曾有顺顺当当的时候?今日老天能给这一丝光亮,也是天大的垂青,还能奢求什么?”
当即正色,气沉丹田,朗声道:“诸位,成败虽在天,事却由人为。讨天的吉利,永远只能听天由命。我等修道之人,踏上大道天途,便是求的逆天长生之旅,处处逆流而上,时时斩棘前行,倘若老天一皱眉头,我们就做缩头乌龟,就畏畏缩缩,何时能行到彼岸?”
他摇指东方,“时不我待势逼人,我们今日便行动,将那迷雾重障冲破了去!”
这一番话,他说的格外有劲儿,如神灌顶,如日初升,生气勃勃。
云隐宗众长老弟子听得,一个个精气神尽起。
待吉时一到,一众人井然有序地离了院子,干净利落地坐上飞舟,腾空离去。
此时,雨更磅礴,万里天地混沌一色,唯有东方盏灯的光亮似灯塔一般,为众人遥指航向。
云隐宗的飞舟披雨戴雾,向着天边盏灯的光亮,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向着希望,向着美好的愿景,义无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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