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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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排队办票托运行李时,夏坤的后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看,拍他的人是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白色蝙蝠衫,下穿白色运动裤,足蹬白色旅游鞋。一头秀发不辫不束,如同一帘无拘的瀑布。一双忽闪清亮的大眼睛配在她那白净的脸上,如同两团清潭。他眯了眯眼,当年穿戴一身洗得发白的军帽、军装、军用胶鞋的史莹琪活脱脱立在跟前,不禁心尖有种难以言状的楚痛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和她的目光相碰时,心里颤抖、呐喊:“莹琪……”

“hello, sir. are you going to japan or united states?”姑娘用英语问他去日本还是去美国。

“go to united states.”夏坤告诉她他去美国。

“are you going to new york?”

“要去纽约。”

她盯着他顽皮地说:“if you love him send him to new york for it's heaven. if you hate him send him to new york for it's hell!”

夏坤明白她说的是:“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姑娘竟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番俏皮话,可谓洒脱。也许这正是改革开放的环境造就的,他觉得有趣,不觉笑了。

“喂!”姑娘又伸手拍了他一掌,“快,先生,该你办票了!”

那姑娘发现夏坤的入关地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她也是,于是对办票的先生说,一定要把他两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夏坤当然很乐意与这么一位漂亮姑娘同行。不禁想,以后,要是对邱启发说起,那家伙一定要大喊大叫,哈,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当年,他同宁秀娟结婚时,邱启发就这样说过,还在闹洞房时戏谑说:“看看,这么水灵个小姑娘,要遭你小子蹂躏,唉唉,伤天害理哟,啧啧……”可当宁秀娟离他而去时,邱启发这样说,“她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脸蛋儿好看嘛,好看又咋了,好的脸蛋儿又不长粮食。”“可长钱。”他对邱启发说。“钱是啥,钱最坏,害尽天下之人。打的士看股市行情——走着瞧,她会有吃苦头的一天的。我们夏坤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有身高,要学识,堆金埋银取之不尽,要感情,同贾宝玉也差之不离……”

邱启发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处处向着他。那些日子,他苦恼极了,就把苦水都往老邱那儿吐。老邱说,你吐,吐个三江四水倒流,我全给你兜了,吐完,就彻底痛快。能彻底痛快吗?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他们是17年的夫妻。临出国前,他苦恼着宝贝女儿无人照料。邱启发和他老婆赵佳秋说,你就放心去吧,有我们哩!还是老朋友靠得住。

椭圆形的世界地图,标明北京至洛杉矶的航线,飞机追赶着地球的自转跨越太平洋。

空中小姐带着怡人的微笑送给夏坤一副耳机。每一位乘客的座椅扶手上都有耳机插孔和揿键式调音装置。12个任选频道不停地播送着雅致、激越、舒缓、亢昂的音乐和歌曲。寂寞的空中不寂寞。四个投影电视和两台闭路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及影视录像片。有画面没有声音,声音在耳机里。乘客可自选音乐或欣赏电视,却不妨碍他人。夏坤翻阅一本精美的导航画册。看一阵,闭目听音乐。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优美旋律伴随他越浪穿云,神游万仞。又换了黑人的打击乐。这鼓声叩击云空叩击心扉,就有了一种倦怠的振奋、莫名的向往,又有一种离开故土的思念。将12个频道通调一遍,失望竟没有《梁祝》。

世事难料。夏坤从未料到自己春风得意时,他那美丽温顺的妻子宁秀娟半年前竟与他离了婚,去了大洋彼岸。他亦未料到,自己的一篇医学论文被一个国际会议选中,邀请他去美国参会并作大会学术报告。得知他将去美国,美医学专家米教授特地作了安排,邀请他会后去他们医院免费进修半年。

世事难料。自己原本无意学医的,却意外地踏上了医学之路,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跋涉了二十多年,被推上了医院院长的岗位。正所谓,当家才知柴米贵。目前处在新旧体制转换的时刻,如何创建一种新机制,使医院更具活力,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他这人就是这样,一件事,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得像模像样。

去年夏天,米教授来中国讲学,他特地打听了美国医院的管理情况。米教授笑笑,说:“一言难尽。不过夏教授有机会可以来考察考察。当然,那边的办法不一定都适合您们,可以择其善者而从之。”现在,这机会不期而至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召唤他。

振奋之余心里又有股隐痛,应该说宁秀娟的离去让这个家庭已不复存在,但他俩血缘的延续却又支撑着这个家庭未能彻底解体。他的女儿夏欣,快16岁了,学习成绩不错,下半年就读高中了。这孩子身材高挑,性格开朗。他不用操心她读不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突然就拆散了,有许多疑团压在女儿心底,而他却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夏欣法律上属于他这个终日忙碌的爸爸,她还未成年,法律叫她跟他就跟他,而她的心却只给他一半,另一半给妈妈。听了这话,夏坤感到战栗,女儿是在倾吐她的痛楚。前妻嫁了那个美籍华人老板,也许,她是现实的。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老板有钱,收入比他不知多了多少倍。

可钱能买走人的感情么?

俗话说: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神是什么,鬼是什么,都是活人的情感意念的托付。这么说情感也是可以用钱买走的了。可那爱情比生命还可贵的话又如何解释呢?老同学史莹琪说过“有缘而无分”。可缘分又是什么?是孔夫子说的天命、外国人指的上帝?天命又是什么,上帝又是何物?想着,他又开始思考那个他始终困惑不解的问题:人何来?地球何来?宇宙何来?宇宙外面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再外面呢?是无穷?无穷的无穷呢?……

想不清,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终还是想不清。那就不要想,闭上眼睛养养神。

肩头被拍了一下。

“喂,院长,你怎么一上飞机就睡觉?”那姑娘的声音悦耳。

夏坤睁开眼来,不解地盯她:“你怎么知道我是院长?”

姑娘笑道:“我会看相,我看你像个院长,还兼内科主任,叫夏坤,对不?”

夏坤更奇了:“姑娘,你来我们医院看过病吧?”“yes.我还来挂过你的专科门诊号呢。”

“小鬼,真的?”当过兵的夏坤说。

姑娘抿嘴笑,递过张名片。夏坤接过看,竟是自己的中英文名片。

“你刚才打盹时,我从你上衣兜内取的,你不会见怪吧。”姑娘收住笑,抱歉地说。

夏坤心里火了一股,现在这些女孩也过于开放了,怎么随便掏人家衣兜。又火不起来,在这么一位开朗、漂亮的姑娘面前,十分火气也会灭去七分。也警惕,可别遇了骗子,现在漂亮的女骗子也不少。钱摸了怎么能在美国待,精制的英文幻灯片丢了怎么去登国际会议讲坛。

“对不起,夏院长。你别生气,我一个人第一次出国,很想有个伴。但是,你知道的,现今的社会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

姑娘怯怯地,没有了刚才那纯真的笑。夏坤心想,你可以找我要张名片呀,又一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放心。现在有些骗子,身上可以掏出几十种不同头衔的名片。笑着说:“没什么,这名片送给你。”递过名片。

姑娘接过名片,好高兴:“我真有幸,碰上位年轻的大院长!”

“我可不年轻了,快45岁了。”

“正年轻呀,男人的黄金年龄!再说,你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六七岁。”姑娘笑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你不怕碰上女骗子?”

“要真是骗子,问了也白搭。”

“嘻嘻,我没有名片,叫甘泉,甘苦与共的甘,泉水叮咚的泉。”

“啊,甘泉。你的英语不错。”

“一般般,我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呃,你是哪个医大毕业的?”

“我嘛,早先是军医学校毕业,后来又读了军医大学。不错呀,我们是同行。你一个人去美国?”

“嗯哼。”甘泉学着外国电影里的腔调,“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你呢?”

“去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要作报告?”

“嗯。”

“真不简单!”

甘泉盯他,目露欣羡。夏坤觉得这目光灼人,反倒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甘泉依旧盯他:

“年轻的大院长,你好帅!”

夏坤听得心里快慰。这个甘泉,比夏欣大不了多少,我该是她的父辈呢,她却好像把我看成了同辈人,现在的女孩是开放。嗨,她还真像年轻时的莹琪。那是春天还是秋天,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晚上,邱启发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去你的。”“有人说你好帅。”“谁?”“史莹琪。”“你怎么知道?”“在澡堂听见的。”“好呀!你敢偷听……”“小声点!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那边女浴室的说话声钻进了我的耳朵。”“什么话?”“‘呃,赵佳秋,男学员组那个夏坤长得好帅气!’‘对,他帅得像块磁铁,史莹琪,是不是他把你吸引住了?嘻嘻……’”

想着,夏坤笑了笑,又闭目听音乐,身边有团青春异性的暖火烘烤。一时间,他觉得人生的一切烦恼都被烘烤干净了。在这浩渺的太平洋上空,在这没有一丝云花的天际,仿佛只有他和身边的这位姑娘。他很想把自己的肘臂伸过去些,接触到她那柔软的躯体,甚至想用手臂去搂抱她的柔肩。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对身边的这位姑娘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动。要说医院里漂亮的姑娘不少,在他离婚后,还有写求爱信给他的,可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想着,自嘲地笑笑,把手臂收拢回来。萍水相逢,偶然路遇,人家对你一点友好就瞎想,她是晚辈。

他这样想时,心底涌起一股浓重的热流。那久埋心底的常年压抑的感情的波涛翻起大波,又想到了史莹琪。

那个时候,他和史莹琪比女儿夏欣还小,史莹琪大他一个月。当年,他们是军医学校的同班同学。在班上,史莹琪这个小商人的后代是以性格好强出名的,唯一对夏坤柔顺体贴。部队发的白线袜子的袜底,女学员摊派任务,先用针线上好了再发给男学员,她总是抢了他的那一双,针细线密缝进了她心底的秘密。夏坤的母亲来学校探视儿子,又总是史莹琪让出自己的铺位,亲自打水送饭照顾得如同自己的母亲一般。以至老人对夏坤说,我要有这么个能干体己的儿媳妇就好。吓得夏坤连忙止住母亲别乱说。那时候,夏坤是班上的“标兵学员”,很是循规蹈矩,即便他感受到了春风的吹拂,也不会随便解开军装的风纪扣。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他们中间播下了微妙的种子。毕业分配一公布,男学员们都不解,怎么女学员几乎全部都分进了西藏,而男学员却全都留在了内地?夏坤有种受了屈辱的感觉,去找队长、指导员,坚决要求进藏,说,难道我们男学员还不如女的!得到的回答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军队的行动雷厉风行,命令一宣布,次日便各奔东西。

临别那天傍晚。她来找他,在他的营房门外探了下脸就消失了。他去了那池塘边,她果然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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