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人生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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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曹一心(曹逸兴)口述实录

我于1931年农历八月初八日,出生于安乡县安成公社,当时的四分局。父母给我取名曹博官。我上有哥哥、姐姐,我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大家都叫我满伢子。

我7岁那年,进入汉寿县维新乡第七保国民学校念书。一年级都没有念完,就停学了。我的一位远房的舅爹爹是教老书的,他在我的一位远房的老表家里办了一个私塾班,我叔叔就把我送到了这里。走进门的第一桩事就是拜孔子大人。在这里,我读了《三字经》《捷径杂志》,都只读了半本,没有全部读完。那时候,我父亲开始在安乡县城做生意,主要经营皮蛋、烟叶,加工烟丝。父亲把我安排进安乡县城新生小学读二年二级,读了一个学期多一点,不到两个学期,第五册没有读完,又回到了四分局,又接着读私塾。不过教书先生已不是我的那位远房的舅爹爹,而是一位郭先生。他是个典型的夫子,吃饭的时候都手拿一本书上桌,边看边吃饭。别人都吃完了,他独自还要吃上一会。郭先生的象棋下得好,我下象棋是跟他学的。平时,他只顾读自己的书,对学生没有尽到教书的责任,放任自流。同学们都学得不好。我当也不例外,学习成绩很差。读了一年,就到维新乡中心国民小学读第八册。当时教我的那位老师如今还健在。他名叫刘光表,现任汉寿县城关镇第三完全小学教师。时隔多年我才知道他在这里任教。我去看他,他不认得我了。我说:“刘老师!曹博官看你来了。”他问:“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来看我呀?”我说:“我是您的学生。您不记得了?”也难怪他了,我在他手里读书时,刚满9岁,就像个芽秧秧,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30多岁的人了,芽秧秧已经长成大树了,变化太大,的确认不出了。人生经过几次大的变化,也就成老朽了。

我与刘老师分别是在1941年,也就是我读五年一期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丢下书本,跟着大人逃命去了。洞庭湖区,一马平川,由于国民党军不抵抗,日本鬼子长驱直入,见人就杀,见村子就烧。湖区的人都拼命往山里逃。益阳是山区,我们一家就逃难到了益阳。

1942年,日本鬼子退了一点,形势有所缓和,学校又开始复课。可见我们这个民族,无论经历多大的灾难,只要出现一丝转机,首先要做的就是教育。我和本家人曹天球一起,在益阳县护城乡中心学校读五年二期。上六年一期不久,可恶的日本鬼子又来了。学校散场,各自逃命。

我在益阳举目无亲,突然衣食无着,为了活命,我不得不靠讨米度日。护城中心学校的校长甘孝怀半路遇见我,他说:“你要是讨米讨到了我家里,你就说是我的学生,我家里人肯定会多给你一点米。”我一路乞讨,讨到了离益阳50里地的姑妈家里。姑妈家在大山之中,树木遮蔽,不易发现。我在姑妈家里躲了几个月。这期间与家里通不上音讯。我不知家里人是死是活,家里人也不知我是存是亡。那日子过得揪心,过得艰难,真正是度日如年。社会动荡,强盗入侵,最受苦的是老百姓。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打仗?你日本人生活在自己的家里不是很好吗?我们中国人又没有得罪你们日本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来烧杀抢掠?我又问:南京政府能不能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与日本鬼子狠狠地打一仗,把侵略者赶回他们自己家里去。可身边没有人能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在姑妈家里躲日本佬的几个月时间里,天天挖防空洞。有一回,日本鬼子的麻飞机跟到俺赶,机关枪对到俺扫。每天都会听到喊:“日本佬的飞机来哒!”只要听到这声喊,男女老少都往防空洞里跑。等到飞机的声音消失了,大家才陆续从防空洞里钻出来。有时刚出防空洞,日本鬼子的飞机又飞回来了。人们又一窝蜂地往防空洞里钻。那种日子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人们拿日本佬的飞机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国家的上空横冲直撞,也不见上面派军队来打日本佬的飞机。保护自己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烧香点蜡敬菩萨,祈求惩罚日本鬼子,保佑老百姓安全。

有一天,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得比平时密。我们几乎从早到晚躲在防空洞里不敢出来见天日。到了下午,天上没有飞机飞过了,我们正打算钻出防空洞,搞点吃的。我刚从防空洞里探出半个身子,突然被吓呆了。后面的大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手指村口,讲不出半句话。我看见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从村口开过,不是中国人,而是一色的蒙古佬,少数日本佬。见鸡抓鸡,见鸭捉鸭,赶得猫飞狗跳。我们都躲进防空洞里,不仅不敢出来,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现在想起躲日本鬼子的情景,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有时梦里回到那种日子,吓得哭出声来。日本侵略者给中国造成的创伤太大了,尤其给中国人心灵留下的创伤太深了。我这辈子没痛恨过别的什么人,只痛恨日本鬼子。我们世世代代都要记住这个仇,不忘这个恨,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无比强大,任何侵略者胆敢来犯,我们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把他坚决彻底地消灭掉。

日本鬼子走了以后,俺父亲便四处打探我的下落。他找到俺姑妈家里,接俺回安乡。途经益阳,我想起了先年在益阳躲日本佬时,我把一件童子军的衣服藏到益阳后面的一条哑河儿里,我想把它捞起来带回家去。衣服还是在原地,不过打捞起来,已经烂成了一砣渣,根本就穿不得哒。那时从益阳去安乡,没有一条好路走。父亲领着我,从泉交河走到王家坪,投奔俺大姑妈家里,歇了一夜。到益阳的邻居家里歇了一夜。再到纸料洲的饭铺里歇了一夜。我还撂了一条洗脸手巾在饭铺里。接下去,走到了酉港,又歇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家里。满脚板都是血泡,用针穿个眼,把血水放出来,减轻疼痛。

我又接着读私塾,还是那个郭先生教的。要我读《古文观止》,不过我没有读好,那个老师太不负责任哒,横直不管账呀!他不晓得教书啦,他自己不要命的看书,看《红楼梦》,他还画像,给别人看病。他还多才多艺嘞!俺读书他横直不管,背得背不得,他不问津,他也不催你,也不逼你,一堂课讲完哒,他就不管哒。只管他个人的。看起来呀,教书光有学问还不行,还要负责任,还要有方法。他是朱家铺鸡公堤的人,一脸的红巴,麻子点点儿比别个的大些,好大好大一个的麻子点点儿,他跟别个写信都是写的诗,一天到晚写诗,读书。他名叫郭云甫。他教俺一年,俺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不多。

第二年,就是1945年哒,我又到维新乡中心校读六年级,进校都还是叫曹博官,毕业前夕,读王渤14岁写的文章《滕王阁序》,里头有一句“逸兴遄飞”,意思是指超逸豪放的意兴勃发飞扬。俺哥哥曹逸民,他就要我改名字,他以前叫曹桂生,因为是八月初三生的,桂花开时。这样,他就改名叫曹逸民,我就改名叫曹逸兴。他当时当伪保长。

我六年级毕业时就改了“曹逸兴”这个名字。一毕业,日本佬就投降哒,老百姓高兴得很。日本佬投降的时候,就在安乡县中初中四班读书。日本佬投降的时候几多有味道呦,一些伢儿得用棍得到日本佬屁股头撮,日本佬也老实哒。

我读初中就在安乡文庙里,读书的条件苦得很,夹的篾壁夹,盖的稻草,只听到屋上噼呀啪,噼呀啪地响,一起来看,哎哟,起火哒。俺和曹天球抢了自己的东西,又帮一个姓王的同学抢了东西,他好感谢呦,俺每回去,从他屋里过身,就留俺到他屋里吃饭。文庙烧哒,又搬到文心小学的校址上读书,读了一年,又起火,那年起了好多火呦。俺有一天早晨起来拿起脸盘洗脸去,看到起火,一些伢儿得就拿起脸盆泼呦,泼熄哒。过不了好久,又起火,学校就烧哒。

那时候安乡有个好县长,我听过他一次讲话。有一回,俺一些伢儿得碰到他,就喊“李县长万岁!”他就举起手喊:“人民万岁!”还有个植物老师,名叫袁祖植,个子高高的,好像他是赞成共产党的。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当过班长,主办墙报,学生会的消费合作社主任,当过特务。全校有10个特务。教导主任把俺召集到野外坟山坪里开会,一个一只小本本,一只钢笔,对俺说:“你们跟我把一些学生伢儿的坏话,坏行为记下来。”

那时候又搬家,搬到龟山坪去哒,那房子还修得蛮好。就一直读到初中毕业,我保持全校第一名,保送到省立第五师范学校读书。我没有去,都讲的师范只那样很,难得有出息。我不爱教书,就跑到临澧县考省立第十四高中,考了前七名。考起哒,高高兴兴地跑起回来,可涨大水,溃垸哒,家里被淹,真真正正一贫如洗。这是1948年,我就没有去读书,就到屋里车水,搞一些事。车了两个月渍水以后,就跑到厂窑黑州上读书去哒,没有读好久久儿,只读得两个月就没有读哒,也没有读出名堂来,那时候懒得很。

1949年又是大水,到屋里玩一餐,搞一餐,车水,拉犁,晒谷,到柴山里看牛。我到屋里搞生产比曹天球还勤快点。我又没得耶娘,耶到城里,他又不管我。他们讲我是吃的伴蒸饭,要勤快点,是叔叔管的俺。这就到了1949年全国解放,俺就找出路,就想教书去,一些人就劝我,讲的民国十六年如何如何的。我讲那又怕么得咧!教书又不是搞别么得。俺那里是七保,俺哥哥是八保,我就找乡长开了介绍信,到区里,区长朱堂正给老师们开会,要回来教书。朱堂穿件便白褂儿,好长,领子又高,领口漆黑的,挎条驳壳枪给老师们作报告。他当区长,他好恶呦,俺那隔壁的李民德跟他打得要死,硬打断了一条竹扁担。怎么的呢?李民德是中农,朱堂要借他的一条蓬拱得船上交粮谷。李民得不依他的,哎呀,他把他打落一到死的。打断一条竹扁担。当时朱堂给老师们作报告,我也就走进去听,把介绍信给彭泽雁的,我不晓得他是教导主任,还是校长,只晓得他屋里是大地主,爹爹当过县长,那一带只有他屋里最阔气。他屋里的一个好屋场,那杂种的高高的白杨树,硬栽的整整齐齐,隔老远一望,好看得很,只有他屋里有那个院场场儿。把原班子的教员都搞拢来,不过二三十个人,都教书去哒。教书的时候,只听到讲朱堂打人很得很。朱堂同俺哥哥好得很,他几多喜欢他。我在四分局小学教书,这是1949年的下学期。1950年,俺就在安康学区教书,梅合琴当学区校长,我同他教双堂,就是一个学校一个教室,几个年级的学生都坐在一起听课。俺哥哥就在修委会当常务委员,就是主任啰。朱堂时常到那里,他喜欢喝酒啊,要时同俺哥哥喝酒。还放了一个区中队,十几条枪,区中队一搞了鱼,就喊朱堂同俺哥哥喝酒。

1950年下半年,我就当全固乡的学区校长,管12个老师,哎呀,相互不团结。梅老师,而今退休哒,现在住在我这楼脚下的,她是个伪军官的老婆,耸起一些人讲我的坏话。我二十几岁的人,哪里经得起他们搞,我硬不搞哒。这样,1951年,安排我到旬安垸教书,学校里的校长是青光斗的儿,叫青智浩,冤不冤要斗他的爹爹,把他搞起回来哒。又差校长啦!又派人去做工作,又要我当校长。我没得办法,吃人情酒又搞上哒。这一期搞完,1951年的下半年,蔡伟又要我到厂窖完小,一期还没有搞满,就要我代理教导主任。厂窖完小还蛮大唦,二十多个老师。第二年就提我当副教导主任,没有搞好久,就要我搞教导主任。1952年的下学期,就提拔我当副校长,蔡伟当联校长兼校长。哎哟,那年修了好多房子呦,宿舍、教室、舞台,反正就是拆的大地主的房子,没有请木匠工,自己装板壁,自己做阶檐。

1953年的下学期就提拔我当联校长,蔡伟调到了酉港,六区发展到了200多个老师。我这才没有任课哒。肖静莲这时也调到了这里。

我搞联校长不到一年就出来哒,到瓦连院防汛抢险。有个梅其凡,是县文教科的,到西州院指挥防汛抢险时,打人,对人恶言恶语,溃了垸,他站在一截孤堤上,过不得河。当时有条小船从旁边经过,他喊船上的老人接他过河,老人说:“你还认得我呀!你平常好狠啦!”老人不接他,走了。梅其凡放声大哭。

我那一个多月没有洗过澡,吃的盐水饭,没得菜。也冷得很,到了七月间了都还穿的棉衣。每天夜里睡到草堆子里,没有上过床。有的民工晚上阴到跑回去哒,被抓到就是一餐黄篾片。打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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