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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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庄子占地不大,但景致不错,尤其是东边的那一大片枫林。每逢秋季,枫叶如火,燃燃艳艳,仿佛要烧尽整个世界。

枫林边有一座乌瓦红柱的六角亭,亭中摆着一张木桌,桌边一张红木美人榻,榻上躺着一位枯皮鹤发的老人,腿上披着一层毯子,手上捧着个紫铜腰型手炉,目光邈远地望着亭前一片枫林,仿佛是追思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发呆,正是段老夫人。

令嘉踩着石阶,行入亭中。见亭中并无其余坐具,她便极自然地在美人榻沿处坐了下来。

段老夫人浑浊的眼珠自枫林处转到了她身上,看了她一会,坐起身,悠悠道:“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她的声线沙哑,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有纸张在耳边撕裂。

当年,范阳城破,傅家未免遭辱,阖府女眷孩童服毒自尽。段老夫人当年是傅家当家夫人的小女儿,遭难时正值韶华,其母对于这个女儿终是心存不忍,忍不住动了私心,暗自把她服的毒药换作迷药,派心腹把昏迷的她藏到一间隐蔽的、存着傅府最后粮食的密室里,暗自期盼她能逃过一劫。

不料北狄人破城后,见傅家人都自尽了,心中愤恨未消,便一把大火烧了傅宅。

说来也稀奇,彼时燕州正值秋冬之季,平日刮的都是西北风。可那日却破天荒地刮起了东南风,生生将那火势阻了大半个时辰,给足了段老夫人时间去苏醒逃跑。而她逃出未久,还没撞上几个北狄人,英宗即领军袭入城中,大破北狄军。

只可惜,段老夫人虽侥幸存得小命,但却叫烟气熏伤了嗓子,原来清脆悦耳的嗓音就变作了这嘶哑残破。之后的日子里又疏于医治,于是这嗓音便就此固定了下来,成为那场变故在她身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听着这熟悉的嘶哑声音,令嘉鼻尖忽地一酸,说道:“姑祖母,我好想你啊!”

闻言,段老夫人轻哼一声,伸手在令嘉的额头上敲了敲,“净是哄人的假话。等你大半个月都没来不说,之前来看四郎、五郎时,还硬是绕过了我这边,打量我人老昏昧不知道呢?”

令嘉两只手捧住段老夫人那只手,细嫩的指尖摩挲着腐朽松弛的鸡皮,眼睫颤了颤,就凝出了几分湿意,她道:“——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见你。”

“因为阿齐的事?”

令嘉俯下身,把脸埋到段老夫人那只手的手掌上,没有回答。

一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爱把自己藏起来。

段老夫人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纵着她当鸵鸟,转而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离京前,我和爹吵架,提到雪娘时,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段老夫人在她脑门上又敲了敲,“又说假话,你爹这个人口风紧得跟上了锁似的,撬都撬不开,怎么可能会说漏嘴。”

“……先前我成婚,三嫂来京时带了许多贺礼来,里面有一幅狸奴戏蝶图。”

段老夫人打断道:“你喜欢狸奴在亲友间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也值得你怀疑?”

“图里的背景有些像这片枫林。我查了礼单,发现这画是廖伯伯家一位新妇送的,那新妇并不姓段。”

段老夫人这处庄子正是她几个心爱的晚辈最常待的地方,

段老夫人抬杠,“可这世上枫林可不只这一片。”

令嘉轻描淡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去试了试我爹。”

段老夫人忍俊不禁:“你这孩子真是生来跟你爹讨债的,你的哥哥加起来都没你一个让他烦心。”

令嘉终于抬起脸,一本正经道:“才不是,娘一向都说我是她最乖最贴心的孩子。”

“你有本事就学你爹哄你娘一辈子。”

“不哄了,我现在出嫁了,又不用像我爹那样天天被娘盯着管着,还哄她作什么。”

段老夫人轻轻拍打了令嘉一下,笑骂道:“小白眼狼,真该叫你娘过来听听她‘最乖最贴心’的孩子说的话。”

……

笑谈了几句后,令嘉忽然问道:“阿雪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段老夫人睨她:“你知道后没派人去云州查探?”

令嘉摇摇头,“我怕留了痕迹,叫人怀疑阿雪身份。”

段老夫人又是一笑。令嘉但凡要对一个人好,那真是周到细致得叫人无从招架。

“阿雪以廖夫人侄女的身份,嫁给了廖弘的嫡幼子,比你早出嫁半年,上月才传出喜讯。”

令嘉唇角逐渐扬起,似是欢喜,可眼睫一垂,一滴泪就落到了段老夫人的手背上。

她哽咽着道:“如果当初我没有自作聪明,齐表哥现在肯定能陪在阿雪身边,何至于远走北狄,以至于现在——”

语声停在言不尽之处,懊恼、自责却几乎要越过言语满溢出来。

段老夫人爱怜地抚了抚令嘉的头,说道:“七娘,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有的不过是往事与来者。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令嘉咬唇道:“倘若上次我能擒住齐表哥,再告诉他阿雪的事,他说不定能——”

“七娘,你又任性了。”段老夫人慢悠悠地打断她,“十年了,阿齐在北狄已经十年了。他如今是北狄的北府之主,掌着北狄四分之一的兵马,是北狄汗王选中的继承人之一。人心已变,他已经是耶律齐,再不可能回到当初的阿齐去,即使知道阿雪的事,于他也不过平添憾意罢了。”

这些事,令嘉何尝不知,不过心存侥幸罢了。

她黯然自责:“是我的错。”

“怪你什么?怪你心思太敏?还是怪你友爱手足?”段老夫人下了一个很偏心的论断,“要怪就怪你爹娘办事不力,叫你一个孩子发现这事,接着又粗心大意叫你瞒了过去。结果既误了阿齐,又累你遭了那么一场大罪。”

令嘉不语。

段老夫人又道:“七娘,你啊!看着凉薄无心,实际上却最是多思多虑。有些事还是别多想了,一想太多,就容易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等你活到我这岁数,你就会明白,这个世上真的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这话,也就段老夫人最有资格讲了。她的人生全然是由一出出的悲喜剧交错而成的,

身作燕州傅家的小女儿,像公主一样骄傲明媚地活到十七岁,然后遇到了那场战争,所有至亲殒身,却只她一人活了下来。然后,为替远在雍京的侄子保住家业,主动嫁入段家,勉力维系着傅家对燕州的控制力,结果侄子长成之后,却与仇人萧氏亲如一家。姑侄争执之余,她还要平衡夫家和娘家之间的利益关系。好不容易捏着鼻子接受了现实,又遇上了女儿一家的悲剧……

令嘉设身处地地去想,只觉得换做是自己,大概在第一个关卡那就活不下来了——亲人都快死绝了,她还活着做什么,干干脆脆了断了自己,说不定还能赶上和亲人一块投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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