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加入书签

看他那神气,事情办妥了。所办的事,不用说,是送那木盒。如果是文书,用不着装这么大一个盒子;若非文书,又是怎么要紧东西,值得派个专差递送?

疑云布满心头的孙道士,心想只有接近丁全,才能摸出点根由来。苦苦思索,忽然得了主意,溜到街上,买了个旧药箱,配好了必要的药材,又买了个串铃,一起包好,拿回店里。

趁店家都在外面,孙道士背上药箱,一溜溜到丁全所住的后进西跨院,“克啷啷、克啷啷”,摇两下串铃,然后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

“善治大小疑难杂症,七世祖传眼科秘方,火眼、风眼、豆眼、云翳星障、胬肉攀睛、见风流泪、异物入目、打伤、刺伤、瞳人反背、夜盲失明,一切眼病,药到病除!”

一面吆喝,一面偷觑丁全,他正坐在窗下喝酒,抬起一只眼对孙道士望了一下,别无表示。

孙道士原以为他会招呼的,既然如此,只得自己移樽就教,继续吆喝着,慢慢走了过去。

“啊呀!”他故意装作失惊地,“尊驾怎么喝这烈酒?”

丁全独眼一翻,冷冷问道:“为什么?”

“恕我直言!”他指一指自己的左眼,“尊目有伤,能不喝是不喝的好。”

他的态度诚恳,言语受听,丁全点点头问说:“你是祖传的眼科?”

“七世祖传,算来我是第八代。”

“你倒替我看看。看对了,我重重谢你,看不对一文没有。”

“尊驾贵姓?”孙道士问。

“丁。”

“丁爷,你上床躺下,我先看了再说。大概只要是眼病,没有我治不好的。”

“嘿!你这道士口气倒真不小。”丁全一面说,一面上床仰面躺下。

孙道士慢慢解开他的眼罩,左眼下有个创口,脓血未净。那只三角眼中满布红丝,狰狞可怕。孙道士取一小块新棉,轻轻拭净创口,把他的头拨了一下,就着亮光细细诊察。

“怎么样?”丁全催问着。

“丁爷,”他慢吞吞地说,“你眼下这个伤,是利剪所刺。”

就这一句话,把丁全说得大为佩服。“不错。”他笑道,“你倒是真的有两下子!不比那卖野药的信口开河。”

孙道士心里又得意又好笑,表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丁爷,你放心!你的眼没有毛病,当初那个伤没有找好手治,老不收口,血不归脉,以至于牵连到眼睛。”

只偶尔读了几天医书,“三脚猫”本事的孙道士,这样胡言乱语着。而丁全却听得不住点头,并且改口尊称。“道爷,”他说,“你动手替我治伤吧!”

“好!你闭一闭眼,看看牵动伤口没有。”

丁全照他的话做。单闭一只左眼很费劲,索性把双目都合上了。

孙道士哪顾得去看他的伤口?环目巡视,把整个屋子很快地搜索了一遍,目光落在丁全身上,终于有了发现——他怀中揣着个长方扁薄的布包,不用说,那里面不是公文,就是书信。

念头一转,想好了下手的办法。他叫丁全睁开眼来,替他伤口上敷了些止痛的药,问道:“怎么样?”

“凉凉的,很舒服。”

“那就对了。我再替你点眼药——我这眼药点了上去,得要好好休息,还得避光。回头我煎好了药,再替你熏一熏,洗一洗。包管你一觉醒来,耳目清凉,痛楚全消。来,丁爷,你现在先脱了衣服睡好!”

于是丁全先把揣在怀里的那长方扁薄的布包取了出来,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孙道士给他点了眼药,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捺上,取块黑布盖住,替他把被掖一掖紧,说道:“丁爷,你好好休息!我找店家去借风炉、铫子,替你煎药洗眼。”

“劳驾,劳驾!”丁全用感激的声音答道,“回头我再给你道谢。”

“好说,好说。”

孙道士一溜烟似的出了西跨院,找到店家,把他拉在一旁,先取块三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里。

“这,这,”店家惊喜交集地说,“道爷,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我发了笔小财。”孙道士满面堆笑,悄悄答道,“我学过几天医道,治眼最有把握。那位太原来的丁爷,不是坏了一只眼睛吗?其实没有什么,用了我的药,两三天就没事了。说好十两银子包医——丁爷是你们这里的客人,我不能一个人独吞,得有一份意思,我交了给你。”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更低了,“你懂了吧?别让掌柜的知道,也别叫他闯进来!不然又得分他一份。”

店家怎么能不懂?不住点头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绊住掌柜的,不叫他进来撞见了。”

“对。”孙道士又问,“可有风炉、铫子?借给我煎药。”

“有,有!你先请进去,生好了炉子,我给你送去。”

于是,孙道士仍旧回到西跨院。丁全安安稳稳地睡着,那长方扁薄的布包,仍旧放在枕头旁边。

不一会儿,店家捧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一把紫铜铫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声叫道:“道爷,煎药的炉子和铫子来了!”

“费心,费心。请你放在廊下。”

“道爷,还有什么吩咐?”店家放下炉子,又问。

“请你把铫子里加上水!”

“已经加好了。”

“好!出去的时候,请你把跨院的门,顺手带上,丁爷得要清清静静睡一觉,好好儿养一养,他的伤势才好得快。”

“喳!”店家恭顺地答应着,虚掩了跨院的门,到前面去绊住掌柜,不叫他往后面来。

孙道士打开药箱,拣了几味清凉明目的药,投入铫子,蹲在地上,用把破蒲扇,“吧嗒、吧嗒”扇炉子,一面偷觑着丁全,只见他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不知道睡熟了没有。

不一会儿水开了,一阵阵大冒白汽。孙道士看看是时候了,走到床前,轻轻叫道:“丁爷、丁爷!”

“嗯!”丁全问道,“道爷,可是要熏眼睛了?”

“还早呢,水刚开,起码要半个时辰,药煎透了,才够劲道。我怕你心急,先告诉你一声。”

“不急,不急!”丁全赶紧答道,“只是太麻烦道爷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你尽睡吧!药好了,我叫你。”

说着,他又替他掖了一掖被,顺手带走了那个扁薄长方的布包。

回到廊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回呈贵上。知名。”翻到背面,桑皮纸的封口,满浆实贴,封得极其严固。

孙道士成竹在胸,避开室内的视线,拿那封信在热汽上熏着,熏了好一会儿,封皮开始出现游离的现象,孙道士取一把薄刃的小刀,极小心地揭开了封皮,抽出信笺。

一看,孙道士大为失望,那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拜谢厚贶,悉如尊命。

收信的是谁?不知道!发信的是谁?也不知道——笺尾判着一个花押,根本看不清楚是个什么字。

然而,这时候孙道士没有工夫去细想。那八个字很容易记住,他只用心看了看花押,闭着眼想一想,有了确确实实能够照样尽画出来的把握。

于是,他重新把那封信封好,照原样包了起来,拿在身后,走入屋中。

“丁爷!”他轻轻喊了一声。

这一次没有回答,丁全是睡着了,孙道士把那布包放在原处,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回到自己屋里,趁着记忆犹新,取纸笔把那花押模拟出来,密密收好。

再回到西跨院,闻见药香弥漫,陡然记起,必是药煎煳了!赶紧奔了过去一看,果然,若是再迟来一步,水药要煎成灰了。

“药煎好了?”刚醒的丁全,乱耸着鼻子,在空中嗅着。

“差不多了。”孙道士从容答道,“等我续上水,再一滚就可以了。”

于是,他重新加水,尽力把火煽旺,也不管那药还有没有效,连铫子端到床前,把丁全扶起来,俯倒在铫子上面,再用块布蒙住了他的头,让药水的热汽熏眼。

熏完了又洗,洗完了问丁全:“觉得怎么样?”

“好得很!”丁全答道,“不那么火烧针刺地疼了。”

“应该这样。不然,说什么‘七世祖传’?”孙道士很得意地说,“不过,丁爷,你可千万不能再喝酒!”

“这,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喝?”

“也不过两三天的工夫,等眼中红丝退尽,就可以喝了。”

“好,我听道爷的话。”丁全取出五两银子作为酬谢,“道爷,一点小意思。”

“你请收起来。出家人济世为本,不是营利。”

“那怎么可以?”丁全硬要把银子塞给他,“你的药材,不也要钱买的吗?”

“不是!我的药,是走遍三山五岳,亲自采取,遵古炮制,与众不同。”孙道士把银子又放在桌上,很坚决地说,“丁爷,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绝不能收你的钱。我在祖师爷面前立下了誓,济世行道,不得贪财。再说,我看丁爷你是条血性汉子,若不嫌弃,我高攀交你个朋友。”

“说什么高攀?”丁全慨然答道,“道爷,你既如此说,咱们好好交上一交。请问,你可要到河东去?”

“一时还不得闲。”孙道士故意宕开一笔。

“怎么?有什么要紧事得赶着去办?”

“出家人云游四海,随遇而安。说不上有要紧事要办,也不过访友行道而已。”

“既没有要紧事,何妨到河东去玩玩。”丁全说到这里,忽现踌躇之色,眼睛眨了几下,终于摆出毅然决然的神色,“道爷!河东有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不知道?”

“谁?”他故意装糊涂。

“李二公子。”丁全放低了声音说。

“噢,我也听说过,李二公子疏财仗义。那也不过富家公子生性慷慨而已,到底二十才出头的年纪,少不更事,怕没有什么了不起。”

“道爷,你真是太小看人了!”丁全有些气愤地说,“你倒再去打听打听,谁不说李二公子是个盖世英雄?”

孙道士看他那神气,觉得好笑,故意收拾药箱,装得毫不经意地说道:“盖世英雄我倒听说过一位,可不是李二公子。”

“谁?”丁全大声地说。

“多说有个虬什么客来的,才是盖世英雄!”

“虬髯客!他妈的王八蛋!”丁全睁大了那双三角眼,破口大骂。

孙道士吃了一惊似的,“丁爷,你干什么发脾气?”他期期艾艾地问。

“噢,对不起。”丁全赶紧解释,“我不是跟你发什么脾气。我是骂虬髯客那个王八蛋!”

“不好,不好!”孙道士摇着手说,“丁爷,你要忍耐,不能生气。一生气,肝火上升,对你的眼有害。”

“是,是。”丁全停了一下,忍着气又说,“不过虬髯客这家伙,实在太可恶了!早晚,我要宰了他!”

孙道士越发装出凛然的神色:“你跟他这么大的仇恨?”

“你见过虬髯客没有?”

“没有。听说他神出鬼没,就是见到了,我也不知道。”

“他,一脸络腮胡子,个子不高,有四十岁的样子,长得像个狗熊。我告诉你,遇见他可要小心,那家伙翻脸不认人——他会使飞刀!”

孙道士听他说完,深深看了看他的眼,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怪不得你要宰了他。”

丁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爷,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这伤口,就是一时大意,挨了那家伙一剪刀才弄出来的。”

“噢,”孙道士极关切地问道,“你,你跟他是怎么个过节?”

“不关我的事……”丁全不愿再说下去。

“丁爷,”道士又使出了激将法,“我劝你格外小心。那虬髯客,多说不好惹。”

“哼,”丁全冷笑道,“迟早要他的好看!”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丁爷,你先把他丢开吧。”

“哪用得到三年?只等太原……”丁全忍然咽住,显然,他已警觉到不可泄露机密,改了一个话题说,“道爷,我劝你到河东去玩玩。李二公子最好客,凡有一技之长,无不是尽心结交。就算一无长处,投到他那里,也必定好好看待。”

“这样说,我倒真想去见一见李二公子。”孙道士心思非常活动,盘算着能到河东去探一探实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便留下可进可退的余地,“好在也还不忙,咱们明天再说。”

回到自己屋里,孙道士悄悄躺在床上,把前前后后的经过,细想了一遍。最使他感兴趣的是,丁全欲语不语的那半句话,丁全的意思,是说报虬髯客的仇,用不到三年,“只等太原”——等什么?难道太原方面准备发兵攻虬髯客?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定一定神,冷静地考虑,不是不可能的,虬髯客的底细,已尽在太原掌握之中,知己知彼,用兵的条件够了。

于是他又想到那封信。是潼关都尉的复书,应无可疑,所谓“拜谢厚贶”,是指那个木盒,不用说,一盒子的珍宝。

“悉如尊命”是什么“命令”?

孙道士反反复复地在心中苦思,由那“太原方面准备发兵攻虬髯客”的假想引申,得到了答案:太原约潼关都尉出兵夹攻虬髯客!

这让孙道士惊出了一身冷汗。河东之行,他决定不再考虑——除了急于赶回去报告李靖以外,他也怕李世民和刘文静对他早有所闻,一去,正好自投罗网,万万使不得!

体察到敌对形势的严重,孙道士的行动更谨慎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到丁全屋里,看他的病。那本来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只因一路奔波,没有能好好换药调养,才有恶化的现象。孙道士的医道不高明,用的药却是不惜工本的地道货,加以丁全对他具有浓厚的信心,所以经过一夜熟睡,伤口已经大好,眼中红丝也退了大半。

彼此都非常高兴,交情越发深了。但孙道士戒慎在心,绝口不提太原方面的大事,只说等他去了少室山,访友采药事毕,一定专程到河东去看丁全。

“一定来!而且得早来!”丁全停了一下又说,“来晚了,怕遇不见我,也怕路上不好走。”

这不是明明表示:太原不久将有动作,他要随军出发?孙道士装作不懂其中深意,很恳切地答应:“一定尽快到河东来拜访。”

于是,丁全给他留下了太原的地址,他给丁全留下了药,相互作别。当天丁全就离开了潼关。随后,孙道士也赶回山中。

“大功一件!”李靖听了他的报告以后,夸赞他说,“我要叫老陈替你记下来。”

“功不功的,先不谈。你看这花押,到底是谁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潼关都尉的。我知道。”

“姓什么,叫什么?”孙道士问。

“叫王长谐。”

仔细看那花押,果然是个谐字。

“你认识他?”孙道士又问。

“有数面之雅。”

“为人如何?”

“并不深知。”李靖想了一下,又说,“照我看,才具平常。”

“既然才具平常,杨素何以赋予守关的重任?”

“那是杨素的权术。”张出尘插口答道,“要才具平常,才肯听他的指挥。”

“照现在看,王长谐是背叛了杨素。”

“这也是大势所趋。不管杨素也好,杨广也好,都已众叛亲离。”李靖感慨地说了这几句,忽又转为兴奋之色,“隋朝的气运真是完了!此时举义,一呼百应,推翻暴政,真如摧枯拉朽。”

“这话是不错。就怕自相残杀!”

这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李靖和张出尘不约而同地问道:“谁自相残杀?”

于是,孙道士把他所看到、听到、想到的,李世民和刘文静可能约同王长谐夹攻自己这方面的迹象和判断,都说了出来。

“李世民不是那样的人!”李靖摇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刘文静呢?”张出尘追问一句。

“刘文静自然得受李世民的约束。”

“那么,所谓‘悉如尊命’是指什么?”孙道士问。

“照我看,是结为内应。但目标不在咱们这方面。”

“这样说,是跟王长谐借道攻长安。”

“对了,应该作这样的看法。”

“那么丁全的话又怎样解释?”孙道士说,“怎么叫报仇用不到三年?又怎么叫‘只等太原……’?”

“只等太原起兵!”李靖答道,“他们自然也知道三哥志在长安,一起兵,抢先进了潼关,叫三哥落空,丁全不就称心如意,报了那一剪刀的仇了吗?”

这番分析,把孙道士从牛角尖里拉了出来,心想,运筹帷幄,见事之明,到底不及李靖。于是,点点头说:“你看得不错,我真是自愧不如。”

“老孙,你别这么客气。”张出尘笑道,“照我看,谁也没有你的本事大。能把丁全的机密盗了出来,还叫他感激你,拿你当好朋友。谁办得到?”

孙道士知道她在鼓励他。但细想一想,自己装神弄鬼,那番形同儿戏的做作,竟能骗得丁全死心塌地,确也有些得意,便忍不住把丁全受愚的细节又说了些,惹得张出尘笑不可抑。

笑完了,又谈正经。“太原方面既然跟王长谐有了密约,那么一旦起兵过河,开关迎降,内取长安、外拒他人,这局面是太占上风了!”孙道士忧心忡忡地说。

“当然不能叫太原先取潼关。”

这个答语,使孙道士大为兴奋:“这样说,你已成竹在胸!请教,计将安出?”

“不忙。等太原起了兵,我自然有办法抢他个先。”

李靖说是这样说,其实一点路子都没有。为了稳定军心,他故作闲豫,只有回到自己私室时,才不掩饰他内心的焦忧。

幸好,张出尘的柔情蜜意,对他发生了极大的抚慰安定的作用,否则,他会急得连觉都睡不着。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