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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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宝大声问道:“真的,第二十二名及第?”

“榜上不是明明写着!”

张二宝不识字,但看来不会错,大喜过望,却又奇怪郑徽的眼泪,不知从何而来?低下头去,摇着他的肩问道:“一郎,可是第二十二名?”

泪眼婆娑的郑徽,点一点头,站了起来。张二宝愣了一下,猛然省悟,该先回家报喜,便一把拖着郑徽,脚不点地似的往前急奔。

出了安上门,骑来的两匹马都在,张二宝先解下一匹,服侍郑徽上了马,笑嘻嘻地仰面说道:“一郎,你把眼泪擦一擦,骑着马慢慢来,我先回家报信。”说完,他跨上另一匹马,双腿一夹,放开辔头飞奔而去。

郑徽定一定神,望着巍巍宫城,突生亲切之感。感慨虽多,喜悦却也渐渐萌生,一路思量,种种荣耀,到头来都该归结到阿娃身上。

等到策马来到延寿坊,张二宝得意扬扬地抢上前来,拉住马头嚼环,坊中里胥,抖开一幅红锦,飘落在郑徽肩上。道路两旁,家家有人在门口笑脸相迎,争着来看及第荣归的新进士。

郑徽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变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心里有些发慌,只是窘笑着在马上抱拳致谢。就这样,缓缓行去,到家下马,迎面先看到一张鲜红的朱笺,高高贴在门上,大书:“新科进士郑寓”。接着一片笑声,绣春带头,领着侍儿们迎了出来。

“一郎,大喜!一郎,大喜!”大家闹哄哄地争着向他道贺。

郑徽有些眩晕的感觉,迟钝得失去了应有的反应,让侍儿们簇拥着往里走去,只见李姥和阿娃都站在堂前迎接,李姥自然是笑容满面,阿娃却是眼圈红红的,仿佛刚刚哭过。

“新贵人回来了!”李姥大声说道,“快请入席受贺!”

堂上已设下一桌筵席,阿娃斟酒相贺,四目平视,各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喝吧!”阿娃伤感地强笑道,“喝这一杯可真不容易。”

这一说又引起了郑徽的感慨,反而收敛笑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阿娃也真是,这是什么日子,高兴还来不及,又惹一郎伤心干什么?”李姥停了一下,又说:“不管过去怎么样,像今天这样收缘结果,可总算老天有眼。一郎,阿娃,你们欢欢喜喜对干一杯,让我看着也高兴些!”

“真的!”郑徽惊觉了,阿娃为他心力交瘁,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他的金榜题名,现在大功告成,第一个该向她慰劳致谢,岂可徒然惹她伤感,于是满面堆笑地说:“阿娃,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面——你如果了解,请你干了我这杯酒。”

说完,他双手捧着他的那杯酒,送到阿娃唇边。她慢慢喝干,浅浅一笑。“多谢!”然后说,“我了解你心里的意思,但不一定都能答应你。”说着,拿眼睛瞟向李姥。

郑徽觉得她语意暧昧,正想问个明白,只见张二宝急步进来报告:“街坊来给一郎道贺来了!”

阿娃向李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先挡一挡驾!”然后向郑徽说道,“我跟姥姥先避一避。”

话未完,郑徽立即追问:“为什么?”

“现在没工夫说。我把绣春留在这里侍候。”

说完,她跟李姥匆匆避到后面。绣春收拾了她们母女的杯筷,换上几副干净的,刚刚安排好,张二宝已领着贺客进来了。

贺客一共四位,都是左右邻居,郑徽逐一请教了姓名,彼此站着举杯相敬,客人都道:“恭喜!”主人连称:“不敢!”干完一杯,分别落座。

“我们只知道郑兄闭门读书,等闲不敢来打扰。果然文章有价,一举成名,真是闾里之光。”贺客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说。

“托福,托福。”郑徽答道,“我因身体不好,简直步门不出,所以平日也没有去奉看各位高邻,实在太失礼了!”

“哪里,哪里!”贺客异口同声地谦谢。

“我看郑郎好面善!”另一位双目灼灼地看着郑徽,“仿佛哪里见过?”

郑徽心里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镇静,却又有人接口附和:“对了!我也有同感。”

“噢,我想起来了。不过——”原先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那当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个形容憔悴、神情萧瑟,哪有郑兄这副玉树临风的好仪表?”

这说的是怎么回事,郑徽肚子里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态问道:“是说我像一个什么人是不是?像谁?”

“我是瞎说。”那人笑道,“说出来太唐突了。”

“没有关系,尽管请说。”

“从前西市凶肆,有个唱挽歌的叫冯二。”

那人的话刚完,其余的贺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哦——”,很明显的,都被提醒了。

“像我吗?”郑徽尽力保持平静。

“说起来倒真是有些像。”年纪最大的那位说,“虎贲中郎,尽多其事。”

“那我倒要会会那冯二。”郑徽略显勉强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惜了!郑兄这个心愿怕难如意。”

“怎么呢?”

“冯二早已绝迹,不知道漂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有人把当年“冯二”在天门街比赛唱挽歌的盛况,为这位飞黄腾达的新科进士讲了一遍。郑徽表面上装得极感兴味地倾听着,内心却是伤逝感今,心潮汹涌,加上唯恐人识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惧,简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么一种难受的滋味。

贺客终于走了,也带走了主人的欢乐兴奋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脸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后是阿娃吩咐闭上大门,怕再有贺客来说些叫人扫兴的话。郑徽则像被人揭了疮疤似的,内心隐隐作痛。

一个金榜题名的好日子,在意兴阑珊之中度过,是任何一位新科进士所未曾经历过的。

到了晚上,郑徽的心情才比较好转,他回想上午所发生的一切,决意要跟阿娃好好儿谈它一谈。

“贺客来,你为什么要跟姥姥避走呢?”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萧索地看着红烛,好久才说:“不提它吧!”

“不!”郑徽说,“你我到了今天这地步,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你真是这么不通世故?”阿娃微显不耐地,“我不相信。”

“我真不明白。”郑徽答道,“老实说吧,自从埋头故纸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对人情世故确是觉得隔膜得多了。”

阿娃点点头,“你真不明白,我就说给你听。”她问,“那些贺客来了,你怎么替我跟姥姥引见?”

郑徽茫然,想不出要怎么说才合适。

“哼!”阿娃冷笑着,脸上有着自我作践的表情,“你以为那些左邻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为什么不往来?”

郑徽这下总算明白了,心里像吞下一只龌龊的虫子般地堵得难受。

“今天人家是来拜新科进士,‘新科进士郑寓’,你总看见我叫人贴着的朱笺?从今天起,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现在客人面前,算是什么身份?”

“这——”郑徽平日盘旋在脑中的朦朦胧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这太好办了!”他说,“我就替客人引见,说我的内人和岳母。”

阿娃似乎一惊,随即浮现一丝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这句话了!”

“怎么,你不相信?”郑徽大声地说,“我跪下来赌咒给你听!”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态跟郑徽正好相反,一个发急,一个从容,“赌神罚咒是村夫愚妇的花样,你已经是一位青钱万选的进士,用这种方法来表明心迹,不觉得可笑吗?”

在这番义正词严的责备之下,郑徽只好作罢,他指着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总有让你明白的一天!”

“你不说我也明白。”阿娃答道,“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得在扬眉吐气这句话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郑徽一听这话,倒有些诧异了。一个士子,最高的荣誉,就在成为进士,今日名列金榜,难道还不算扬眉吐气吗?

“你觉得我的话费解是不是?”

既然已一语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认,点点头答道:“你总有一种说法在内。我听你的。”

“进士及第,天下的美名,从此飞黄腾达,前程无量,这在别的人是尽够了,而你不够!因为你过去的行迹,不比别人,别人干干净净,而你是在泥浆里滚过的,‘第二十二名进士及第’这个头衔,还不能把你洗刷干净!”

这番话说得太率直了,郑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贺客的怀疑,顿时汗流浃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却激发出更多的坚忍:“你说!要怎样才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让我昂起头来做人?”他质问似的说。

“你总还要出人头地才行。只怕你没有那份耐心,或者说我不近人情……”

“没有那些废话!”郑徽以罕见的粗鲁的态度,打断她的话,“你痛快些说!”

“我的意思,还要你再下一年苦功。”阿娃用低沉严肃的声音回答,“天子已下诏令,明年亲御大明宫宣政殿,策试‘直言极谏’,我希望你能够连捷。俗语虽有‘进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话,但制举入选,到底是天子门生,那就绝没有人敢笑你过去的行迹卑秽了。”

郑徽立即同意了她的办法,但不即回答,细细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体的意见:“我不但要应‘制举’,而且一定要争它个前三名。不过‘直言极谏’,自然是针对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讲话,这两年,我几乎成了隐士,对于时务,一无所知,这一次两道‘时务策’,对得不知所云。所以要应‘直言极谏’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

“那都随你。”阿娃欣然答道,“反正跟往常一样,你除了用功以外,什么事也不用管。”

“一切偏劳!”郑徽拱拱手说,“我得睡了。明天要谒见宰相——李林甫这个奸臣,实在有些不想见他!”

然而这是国家的体制,郑徽再于心不甘,却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张二宝侍候着,早早到了大明宫。一进建福门,在下马桥前下马,张二宝不能再往前走,郑徽一个人过桥,顺着南北直街,走到西内苑的光范门前,新科进士照例在这里集中,候命谒见宰相。

不一会儿,二十八位新贵,都已到齐,彼此通名寒暄,个个神采飞扬,笑容满面。路过的官吏,无不投以艳羡的眼色,特别是穿着窄袖胡服,在宫内可以骑马而过的宫女,低声说笑着指指点点,更叫那些新进士感到得意。

到近午时分,才有省中小吏,传命接见。于是由状元杨端为首,率领他的一榜同年,越昭庆门,过御史台,来到月华门西,全国政令所出的中书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剑的家伙,以宰相之尊,亲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进,向每一个人都殷殷勤勤地问了话。问到郑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亲的名字说出来,这倒不是他还怀着怨恨,只是听了阿娃的话,觉得还未到显亲扬名的时候而已。

“府上的门第是天下仰望的。”李林甫说,“只是老弟没有荥阳的口音。”

“家父经商,常年贸迁,所以乡音改了。”

“将相无种,男兄自强,你真了不起!”商人不为时所重,科举虽说诸流平进,商人子弟成进士的,实属罕见,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着他的座位又说:“老弟英俊焕发,这个座位迟早是你的!”

郑徽不住谦谢,但暗中却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因而更坚定了明年制举必须争魁夺元的决心,以便造成一个特别优越的晋升之阶。

正当他这样在打算时,杨端已领先站起来告辞,与宰相互揖而退。下一个仪注是赴主司府第谢恩。

这一科的主司是礼部侍郎达奚珣,他的府第在永兴坊,离大明宫不远。穿过天门街,由北门进坊,左转数曲,突然发现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人群,孩子们拍手跳脚地在杨端的马前大喊:“看状元郎,看状元郎!”

于是欢声四起。但郑徽听出那嘈杂的声音中,夹杂着叫人听来不舒服的笑——是感觉到好笑的笑。郑徽明白,是笑状元,杨端是个又胖又黑的中年人,这样的状元郎,怕不能打动待字闺中的人的芳心。

“第七名跟第十名必是探花郎!”照例,新进士中选最年轻的两人,名为“两街探花使”,具有遍访长安名园探花的特权,第七名跟第十名新进士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所以观众中有人这样说。

“第十五名的脸好白,别是敷了粉的吧?”

“第二十二名也是个美男子。”

郑徽陡然忸怩起来,同时又起了戒心,怕有人认出他就是唱挽歌的“冯二”!

然而,终于有人认出他来了!“那不是郑一郎?”有人娇呼着。

这下,郑徽不能不注意了,他朝发声之处望去,看见一个丰容盛鬋的丽人,正排开众人,挤上前来。

那是阿蛮——郑徽到长安以后,第一个所结识的名妓。她惊喜地娇笑着,既兴奋又骄傲,也还有点受万众瞩目而产生的羞态,混合而成一种特异的风情,谁见了都得心旌摇荡。

观众哄然嬉笑。郑徽大窘,然而也有着从未经验过的得意,他做了个矜持的微笑,向阿蛮扬一扬手,作为招呼。

“一郎,恭喜你啊!”阿蛮一手撩起裙幅,微侧着身子,踩着碎步,像一只蝴蝶似的,傍着马头,想跟他说话。她丰腴的体态,已累得微微喘气,郑徽既不能停下来,又不能退出行列,对她真觉得老大过意不去。

“阿蛮,你请回去吧!改天来看你。”他只好这样说。

“一定来。”阿蛮取下簪在头上的一朵从暖房里薰出来的大红牡丹,喊道,“一郎,这个给你!”

在观众暴雷似的喝彩声中,郑徽把那朵牡丹接在手里,回身看时,阿蛮还在跟他招呼。

他除了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能再有什么表示。那朵花却又替他带来了难题,如果不把它簪上,辜负美人情重;要簪上了,二十八人之中,独具艳色,仿佛故意标新立异似的,也不妥当。

就这样踌躇着,已到了达奚侍郎的府第。随众下马,张二宝赶上来照料,他顺手将那朵花交了给他,同时叮嘱了一句:“仔细别弄坏了!”

便这一耽搁,已慢了一步,他的同年已跟在门前迎接的考功员外郎行礼寒暄,郑徽赶紧归队,随班行礼。偷眼一看,大门洞开,自门厅至正厅,站满了观礼的公卿,加以教坊乐伎,细吹细打,内外观众,赞叹议论,那份闹哄哄的喜气,简直把人的脑袋都冲昏了。

幸好状元杨端镇静沉着,压得住阵,率领着他的同年,在考功员外郎导引之下,徐步进府。礼部侍郎达奚珣,早在庭院中,西向而立。新科进士在他对面排成长行,恭恭敬敬地站着。

“谢恩!”状元杨端高唱一声,二十八人,一齐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笑容满面的达奚珣,长揖答礼。

这时,两廊的“坐部伎”接替了堂下的“立部伎”,奏出了急管繁弦的“燕乐”。堂上酒浆罗列,座主款待门生——这仪注又跟阶前谢恩不同,叙年齿、分先后,但巧得很,杨端的年龄恰好最长,所以仍旧是他第一个报名敬酒。

达奚珣一个个周旋,到了郑徽面前,一听他的名字,立刻捉着他的臂,微微顿足嗟叹:“可惜,可惜!老弟,你后劲不继啊!”

郑徽知道他指的是那两道时务策,便毕恭毕敬答道:“门生见识浅薄,多亏老师包容。感激终生。”

“那篇赋可真是压卷之作,我想把它刻出来,让大家观摩观摩。”

文字见赏,刻骨铭心,郑徽也不谦辞,只满心舒畅地笑道:“老师太抬举我了。”

“不过经世致用与文采过人,究竟是两回事。你也得多留意留意世务才好。”

“是,是!求老师多教诲。”

“改天再谈吧。”达奚珣又重重地嘱咐,“千万别忘了来看我!”

“一定要来给老师请安、请益的。”郑徽也郑重地应诺。

那时的社会,最重座主门生的情谊,郑徽深深庆幸于这样一位真正能赏识他的老师,所以一回家以后,赶着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阿娃。

“这可见你这第二十二名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阿娃也很欣慰。

“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有信心。”郑徽的声音很有力,“好是好,坏是坏,一丝一毫都不能假借。明年金殿对策,要想一鸣惊人,从现在起就得开始准备。”

“只怕你一时还不能好好用功。”阿娃屈着手指数道,“我来替你算一算,杏园初宴、过关宴、雁塔题名、曲江大会,然后又是月灯阁打球宴、樱桃宴,中间还要参加释褐试,加上同年往来应酬,起码半年不得安宁。”

“释褐试我不参加。”释褐试是任用考试,郑徽既然还要应制举,不准备出仕,自然不必参加释褐试。

“别的呢?”阿娃又说,“而且,达奚侍郎要把你那篇‘老骥赋’刻了出来,慕名来访的一定不少,有你忙的。”

“这不行!”郑徽摇摇头说,“我又得逃了!我不要这些浮名。”

他这倒也不算浮名。只怕盛名之下,难乎为继,那才是叫人难堪的事。“一郎,”阿娃激动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你成名,可又害怕你成名以后,无所表现,叫人说一句:郑某也不过如此!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郑徽默然。阿娃对他期望如此之深,不是口头上一两句自勉自励的话所能交代的。他深切地在考虑,要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第一流的人才,名实相符,来使阿娃满意?

“我的话恐怕不中听,可是我还要说个不中听的譬仿给你听。”阿娃又说,“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样,惊才绝艳,要叫天下歆动。而且名士的才华跟名妓的色艺,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见,就是你所说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赋,勉强不来。只是有了天赋还得后天的培养,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灯火五更鸡,博得一举成名;跟名妓的从小学歌学舞,识字读诗,用假母的鞭子换来色艺双全四个字,一样都是来之不易。既然来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声名,不能轻易让人仰望颜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郑徽怎么不懂?他点头答道:“我原就说过,我要逃了。若是真有什么慕名来访的人,叫他们扑个空,让他们背后去谈论!”

两人相视微笑,会意于心,抛开此事,另换了个话题来谈。

正当这时候,阿娃一眼瞥见张二宝擎着一朵大红牡丹,走了进来。她为那朵名花的鲜艳夺目的色彩所吸引,不自觉地迎了出去,问道:“哪来这么一朵牡丹?该是暖房里熏出来的,珍贵得很呢!”

“我差点忘了送进来。”张二宝笑嘻嘻地笑说着,“这朵花有钱都买不到。”

“是一个人送的。”郑徽也走到廊下来了,在她身后说,“你怕再也猜不到是谁!”

“谁?”阿娃偏着头想了一下,“小娇娇?”

郑徽大笑,“你还记着小娇娇跟你怄气的事?”他说,“不过,虽不中,不远矣。”接着他把阿蛮赠花的经过,说了一遍。

“这可是状元郎都没有你得意了!”拈花微笑的阿娃又说,“你到底对阿蛮怎么样?欢喜她不?”

郑徽觉得她这话问得可笑,鼻子里哼了一下,表示根本不值得答复。

“她说要你去看她,你去不去?”

“三曲之中,我今生绝迹了。”

“那么,咱们把她请来叙一叙?”

郑徽怕阿娃已动了猜疑,不敢多事,便摇着手说:“算了,算了!你跟她又没有什么交情。”

“我没有,你有啊!”

这一说郑徽更具戒心,“好了!”他用极坚定的声音说,“咱们不谈她!”

“你真是有些变了!”阿娃笑道,“变得这么拘谨。你别管,我把她请来,谈谈三曲的新闻。”

第二天,阿娃真的打发绣春去请阿蛮。郑徽为了远避嫌疑,也正好是同年会饮,便早早带了张二宝出门,直到日暮回家,看见阿娃眼眶红红的,大为惊疑。

“怎么回事?”他忧愁地问。

“我跟阿蛮俩,对坐着淌了一天的眼泪。”阿娃容颜惨淡地回答。

“好好地淌什么眼泪?”

“先是为你。”阿娃说,“你的事,阿蛮隐隐约约有些知道,我稍微说了些,她就哭个不住,我也陪着她掉眼泪!”

一听这话,郑徽不知道是感激还是伤心,但也不愿多谈,只问:“以后呢?”

“以后又提起素娘。她身后好惨!当时韦十五一死,李六逼娶,素娘一索子上了吊。王四娘人财两空,恨极了素娘,连口棺材都不给她,草席一裹,随便埋在义冢地里,埋得太浅,叫野狗把她的尸体翻了出来……”

“哎呀!”郑徽喊道,“你不要往下说了!”

“这些事我在三曲竟不知道。”阿娃喟然长叹,“生在三曲的,都是苦命!情越重,命越苦,素娘就是一个例子。”

郑徽怔怔半晌,才想出一句话来安慰她:“阿娃,你可是快要苦尽甘来了!”

她向他做了一个感激的微笑,但也只是表示领会来宽慰他的心——她自己知道,将有无数凄凉寂寞的日子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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