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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到得总统府,只见黎元洪正召见秘书夏寿康,关照他去看汤化龙,提出和解的办法。
这夏寿康字仲膺,他是湖北黄冈人,汤化龙籍隶蕲水,两县密迩,所以算是小同乡。宣统年间,一起主持湖北谘议局,汤正夏副,关系密切,所以黎元洪一向以他作为联结汤化龙的一道桥梁。
汤化龙住在西单牌楼北口的石虎胡同。夏寿康每到汤家,心里总有点嘀咕。因为这幢大第,是北京的四大凶宅之一。在明朝,是崇祯朝大学士周延儒的“相府”。崇祯十四年复起入阁,其时内有流寇猖獗,外有清兵压境,局势岌岌可危,周延儒一筹莫展,只是拼命捞钱。
过了两年,清兵破“边墙”长驱南下,大掠山东,京师告警。周延儒迫不得已,自请督师,驻节通州。哪知清兵这一次志在子女玉帛,不在攻城略地,所以不战自退。周延儒趁此机会奏报大捷,铺张战功,全是鬼话。通州密迩京师,真相人人皆知;有个太监跟他不和,在崇祯面前告了他一状,就此罢官,撵回原籍江苏宜兴。接着,言官群起而攻,贪赃枉法的案子,一桩桩都被掀了开来,结果赐死、抄家。
到了吴三桂迎清兵入关,由明朝的平西侯晋封为清朝的平西王,开府昆明,跋扈异常。于是有高人出主意,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招为驸马,清朝叫作“额驸”,照例赐第京师,实际上就是拿吴应熊当人质。这所赐第,便是石虎胡同周延儒的旧居。
及至康熙撤藩,引发了所谓“三藩之乱”,对吴应熊当然采取监视的态度。但吴应熊不识相,暗中仍在为他老子做“坐探”。于是有个受顺治顾命的大学士王熙献议,“杀吴应熊以寒老贼之胆”。结果是连公主生的儿子吴世霖一同杀了。吴三桂没有防到这一着狠棋,想想老子为他死于非命,儿子、孙子又受他的累,惨遭刑戮,要富贵何用?他那时本来已经有病,受了这个打击,很快地就不起了。
自此,石虎胡同凶宅之名大著,几十年没有人敢住。雍正三年将这所凶宅改为“右翼宗学”。相传凶宅只要改为公共场所,人气一盛,可以将鬼吓跑。果然,平平安安,一直无事。
到了乾隆十九年,“右翼宗学”迁到南面的绒线胡同。这所大宅空了一段时间,赏给户部尚书裘曰修,里面有一个院子叫作“好春轩”,常常闹鬼。以后一直到清朝末年,庚子拳匪之乱以后,死的人太多的几家大房子,被视作凶宅。以礼王府为首,凑来凑去,只得三家。中国人讲究成双作对,既有“八大胡同”,不可不有“四大凶宅”,于是将石虎胡同的这所房子也凑上了。
到了民国,由于国会设在宣武门内象坊桥,所以沿一条宣武门大街,西单牌楼两旁的胡同,大受“八百罗汉”的垂青。这里像样的房子,颇为吃香。石虎胡同这所凶宅是公产,接收来以后,便做了众议院议长的公馆。
汤化龙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多房子,所以除了众议院的一部分职员以外,还找了好些单身在京的同乡同住。据说阳气一旺,魑魅不敢现形,所以一直安然无事。
但夏寿康却很迷信,胆子又小,晚上从不敢到这里来。就是白天,心里总也有点嘀嘀咕咕,说不出的不自在。因此,听得门上告诉他:“议长刚走,是到院里去了。”正中下怀,转身上车,直驶众院。
“这两天不是休会?”他问,“怎么到院里来了?”
“莲伯约我谈点事。这里比较清静。”
莲伯是指吴景濂,辽宁锦州人,出身是驿站的一个“站丁”。关外的站丁,都是吴三桂部下的后裔。吴景濂是不是吴三桂嫡系的子孙,已无法考察。不过,此人自视之高,跋扈之甚,却很像吴三桂。在临时参议院时代,他是议长。二次国会与汤化龙竞选议长失败,耿耿于心。如今特地约政敌密谈,必然是有什么花样。
这样想着,夏寿康便暂且隐藏来意,试探着问:“你们是商量合作?”
“依你看,我们该怎样合作?”汤化龙含蓄地微笑着。
“这还不明白吗?”夏寿康说,“你入阁,腾出议长,让他‘光复’。”
“差不多。”汤化龙说,“不过,很难。”
“怎么呢?”
“他主张倒阁。”汤化龙慢条斯理地说,“要改组都不容易,何况倒阁。”
“如果改组,你跟任公总是老段要延揽的吧?”夏寿康说,“国防内阁之说,甚嚣尘上,你看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很难说,现在是各走极端。而且不仅南辕北辙,竟是鼎足之势,这种局面真也少见。”
“你说到鼎足之势,我就老实说吧,今天是奉黄陂之命,想跟你合作,做个调人,解消内阁与国会对峙之势。”夏寿康紧接着说,“黄陂也不是反对老段,不过觉得大权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共和政体应该有的现象。”
“这一点,我有同感。就因为老段受又铮的影响,极力抓权,所以国会同人,拼命想限制他的权力。如果老段稍微让点步,事体就好办得多了。”
“黄陂也是预备请老段让步,他那个陆军总长可以不必再兼。黄陂的意思,是想让王聘老掌陆军。如果老段同意这么做,黄陂愿意出面请‘罗汉’们分批吃饭,作个调停。同时,保证以后不会对老段做任何牵制。”
汤化龙想了一会儿说:“这个让步,包括两点:一是让出陆军总长,二是请聘老入阁。是不是?”
“我认为两件事是一件事。”
“不,是两件事!”
汤化龙已经了解其中的奥妙,但却不便明说,看夏寿康始终懵懂,不能不拿话点醒他。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以后,复又用询问的方式,展开对话。
“如果说,老段同意让出陆军总长,黄陂是不是会满意?”
“不会。”夏寿康答说,“看黄陂的意思,是要王聘老入阁,甚至于不当陆军总长也可以。”
汤化龙笑了,“以王聘老一生的经历,除了陆军,可以干哪一部?”他停了一下又说,“在内阁中,王聘老只有两个职位可干。”
“哪两个?”夏寿康好奇地问,“除了陆军,还有哪一部?”
“不是哪一部,是内阁总理。”
夏寿康犹未醒悟,“老段怎肯让他?”他摇摇头。
“就因为老段不肯让,所以黄陂才用王聘老去分他的权。”
“这是黄陂自己都承认的。不要紧,你尽管跟老段说。”夏寿康又说,“黄陂对你的重视,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很领黄陂的情,承他不弃。不过目前的局势,实在很难措手。议员人多嘴杂,不过,看起来很难搞,实际上转变也很快。”汤化龙又说,“目前最要紧的是一个诚字,有诚意,僵局一定可以解决。请你拿我的话,上复黄陂。”
“好,那么关于向老段去进说辞呢?”
“这一两天我就去。只是做说客要看机会。有道是,”汤化龙仿谭鑫培的道白念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话不错,做说客要看机会。不过要‘这一两天就去’,请你今天就去。”
“可以!”
说到这里,传达来通知:“吴议员到了!”夏寿康不愿显露行迹,从议长办公室的便门走了。
“我看到总统的汽车,”吴景濂一进门就问,“谁来了?是夏仲膺?”
“你倒会猜。”汤化龙听得汽车发动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才又说,“你知道,他来干什么?”
“自然是替黄陂传话,说些什么?”
汤化龙将黎元洪希望他转达段祺瑞的话讲了一遍,接着问道:“你看黄陂的用意何在?”
“那还不容易明白?安排王聘老接段芝泉的班。”
汤化龙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我笑的是夏仲膺,始终蒙在鼓里。我再三用话点他,甚至于明说了,王聘老除了陆军总长,还有一个他能干的职位是内阁总理。他仍旧不能领悟。”
“此所以他年纪大你好几岁,又是翰林出身,而当年只能做你的副手。道理就在这里。”吴景濂又问,“你预备怎么跟段芝泉去说呢?”
汤化龙基本上是希望维持现状,而通过了参战案,改组内阁,让研究系有一展抱负的机会,特别是财政方面,打开一个新的局面,所以决定传达黎元洪的希望,不过打算分两部分进行。
“我把话分成两段来说。第一段,问他愿意不愿意让出陆军部;第二段,问他请王聘老入阁如何。如果第一段反应不好,第二段的话根本就不必再谈了。”
“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尤其是有徐又铮在那里,准无妥协的余地。济武兄,”吴景濂将手一挥,“该换个局面了。”
汤化龙叹口气,“公民团那着失棋,不知道怎么下的!”他不断摇头。
“济武兄,”吴景濂半真半假地问,“你来组阁如何?”
“我?”汤化龙答说,“德薄能鲜,不敢存此妄想,且亦无此志。说实在的,在目前的情形之下,不是王聘老,就是徐东海,没有第三个人够资格接老段。”
“为什么?督军团?”
“是啊!”汤化龙说,“我今天听见消息,那些督军都还要在京里待些日子,至少等参战案通过了才会走。”
“没有那么容易,非拖下去,拖垮他不可。”吴景濂突然又问,“你知道现在最希望这种局面僵持下去的是谁?”
“我不知道。”
“八大胡同的姑娘。”
“这也奇了!”汤化龙不信,“八大胡同的姑娘怎么也关心时局,而且希望僵持下去?”
“一僵持下去,督军们不走,每人头带着好些随员,还有一班奔走做‘篾片’的,把八大胡同烘得云蒸霞蔚,热闹非凡。都说从‘袁皇帝’死了以后,不想还有这种日子!”
汤化龙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说:“莲伯,我听说你在八大胡同结识了一个半老佳人,有这话没有?”
“你弄错了,那是逸塘的事。”
“逸塘”是王揖唐的别号。汤化龙想了一会儿笑道:“对了!是我张冠李戴。你见过逸塘的相好没有?”
“见过。”
“怎么样?”
“是《板桥杂记》中的人物。”
“这样说,必是尤物!”汤化龙大为惊异,“逸塘合肥人,龚芝麓也是合肥人,后先媲美,倒难得。”
“若说王逸塘跟龚芝麓相提并论,那还差着一大截。”吴景濂忽然兴起,“你我同去访一访艳如何?”
汤化龙自从妻子在日本死了以后,情怀落寞,此时受了吴景濂的怂恿,不由得有些心动。但他比较讲究边幅,觉得堂堂议长出现在八大胡同,不成体统,所以还在踌躇。
“走,走!先吃饭再说。”
“找个清静的地方,好不好?”汤化龙问说,“或者吃大菜去?”
“大菜”就是“西餐”,这是南方的说法,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我想到一个地方,在东城。”
汤化龙也不再问,起身跟着他出来,坐上汽车,听吴景濂的指挥,在东城王府井大街一条不知名的小胡同中停下来。吴景濂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块银洋,“当”的一声,丢到司机前面的车窗搁板上。
“回去别多说。”坐的是吴景濂的汽车,他叮嘱他的司机,“三点钟在胡同西口等好了。”
汤化龙下了车停睛细看,静悄悄的一条胡同,都是住家房子,怎么样也找不出一处可以“吃大菜”的地方。正待发问,只听吴景濂喊一声:“小东!”
小东是个女孩子的名字,这时正提着一只篮子上街,闻声回头,惊喜地问说:“吴大爷,你好久没有来了。”
“你妈在家没有?”
“在!”
“你姐姐呢?”
“也在。”
“你干什么?”吴景濂指着她手中那只细篾编织得很精致的篮子问,“去买什么?”
“买零碎用的东西。”
“别去了。回去告诉你妈,我陪一位朋友来吃饭,让你妈弄两样拿手菜吃。”
“还不知道有现成的作料没有?”小东有十二三岁,一双乌黑圆大的眼睛,不断地瞅着汤化龙。
“这是汤老爷——”
吴景濂的话没有完,让小东“扑哧”一下笑声打断。
“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小东硬忍住笑,两个腮帮子憋着气,鼓得圆圆的,更如苹果。
“淘气!”
小东掉头就走,走得像跑一样,看她一进了门,随即听见格格的笑声。汤化龙觉得有趣,忍不住问说:“这是什么地方?”
“娘儿三个,再无别人。她妈妈做得一手好番菜,常时到大宅门里,教那班太太、少奶奶、小姐们用刀叉吃番菜。”吴景濂又说,“你要清静,这里再清静不过。”
说完,领头往前走,一进门已有一个徐娘风韵的妇人迎了出来,含笑招呼了吴景濂,又问:“这位老爷是?”
“汤老爷。”吴景濂又为汤化龙介绍,“这是魏太太。”
“魏太太。”汤化龙客气地说,“冒昧打搅。”
“哪里,请都请不到。”魏太太往里喊一声,“大东,你来招呼贵客。”
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女郎,长身玉立,艳光照人,先含笑招呼吴景濂:“吴大爷好久不来了。”接着向汤化龙叫一声:“汤先生!”
吴景濂突然想起,“小东呢?”他问,“刚才我只说了一声‘汤老爷’,她就大笑特笑。不知道她笑什么?”
“她这两天在学《审头刺汤》,一提‘汤老爷’,想起‘汤裱褙’那副模样,忍不住好笑。”
“该打,该打!”吴景濂笑道,“怎么把我们汤议长,比作《审头刺汤》的‘汤老爷’,真正岂有此理。”
“小孩子不懂规矩。”魏太太急忙向汤化龙道歉,“汤先生,不要生气。”
“没有的事。”汤化龙神色如常地说——他是出名深沉的人物,听得《刺汤》这个戏名,想到住的凶宅,心中作呕,表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
“我罚小东!”吴景濂说,“回头教她把新学的《刺汤》唱来听听。”说到这里,突然省悟,“刺汤”犯忌讳,便即改口,“不过刚学的,恐怕不见得好,罚她唱别的。”
“行,行!”魏太太说,“说戏的师父快来了。回头让小东唱一两段,请汤先生、吴大爷看看她,将来会不会有出息。”
“你这两个女儿不得了!魏太太,你后半辈子不必愁,靠女儿就好了。”
“多谢,多谢!不过都要靠大人先生们提拔。”魏太太接着又问,“吴大爷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好!我到前面去看看,今天有什么新鲜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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