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君家之‘君’,应该改一个字。”燕红笑道,“改个‘我’字。”
“啊,啊!”顾千里惊喜地说,“真是巧了!”
原来“定山堂”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龚芝麓的别署,所以顾千里道是“君家”;但“横波夫人”却姓顾——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因而燕红说要改为“我家”。
“我也没有想到横波夫人出于君家。”龚定庵笑道,“真是巧不可言。”
“还是没有想到的好。”顾千里也很豁达,“想到了有忌讳,就没有这样的好词了。请往下念!”
于是龚定庵念下半阕:
“记得肠断江南,花飞两岸,老去才还尽。何不绛云楼下去,同礼空王钟磬。青史闲看,红妆浅拜,回护吾宗肯。漳江一传,心头蓦地来省。”
“结句好!真正是史笔。”顾千里说,“这首词,如果没有白牌,就不能这么好。”
“是啊!‘漳’字在牌中就没有。”
“‘漳江’指谁?”
“指黄石斋。”龚定庵说,“这个典故,出在余淡心的《板桥杂记》上。”
《板桥杂记》专记明末清初的秦淮风月,燕红料想这个典故与秦淮“旧院”有关,便不再问,要问的是另外几个不明白的典故。
“‘五万春花’指什么?”
“京师广和楼戏园,有一副长联,叫作:‘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瞻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相传是龚芝麓所作。”
“‘绛云楼’是钱牧斋的藏书楼,我知道。”燕红又问,“‘同礼空王钟磬’作何解?”
“那是指柳如是。”
“这首词当中,有好几个故事在内。”顾千里为燕红解释,“龚芝麓进京,钱牧斋特为到江宁去送行,龚芝麓在秦淮河房张宴,名士美人,一时俱集,是有名的盛会。龚芝麓赋诗,‘杨柳花飞两岸春,行人愁似送行人”,传诵遐迩。下半阕,‘记得肠断江南,花飞两岸’就是指这个故事。”
“龚芝麓的诗,确是好!‘行人愁似送行人’,是说送行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离开送行的人。”说着,燕红别有意味,看了龚定庵一眼。
“也不光是如此。龚芝麓别有寄托,他是明朝的官,入仕清朝做了‘贰臣’,是迫不得已。这愁不尽是离愁,送行的人为他失节而愁,他自己为一世清名付之流水而愁。”
“不是说他的失节,是因为顾眉生的缘故?”
“他说:‘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那是托词。‘老去才还尽,何不绛云楼下,同礼空王钟磬?’就是说这件事。钱牧斋跟柳如是在绛云楼下,设佛堂同礼空王;龚芝麓与顾眉生,亦可如此。‘老去才还尽’是不忍说他失节,只说才气已尽,就做官亦不能起什么作用,这是定庵的恕词。”
“那么‘青史闲看,红妆浅拜’,就是指顾眉生了?”
“是的。”
“‘回护吾宗肯’呢?这个‘肯’字怎么解?”
“肯就是‘惠然肯来’的肯,作‘可’字解。不过句法是个问句,就变成‘我岂肯回护我的同宗龚芝麓?’”顾千里转眼问道,“定庵,我没有曲解吧?”
“是的。不过要跟下两句合看。”
“不错。”顾千里说,“下两句是说明不肯回护龚芝麓的原因。‘漳江一传’指《明史·黄道周传》,他就是黄石斋,福建漳浦人。为人刚方严冷,不畏权幸。相传他路过秦淮,有人要试试他是否真道学,把他灌醉了送上床,一觉醒来,‘软玉温香抱满怀’,黄石斋居然就是柳下惠。所谓‘心头蓦地来省’,意思是忽然想到黄石斋,拿他跟龚芝麓来比较,即令真的是‘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亦总由龚芝麓为美色所惑,如果是黄石斋就绝不至此。”顾千里再一次征询:“定庵,是这样吗?”
“多谢,多谢!”龚定庵笑道,“我这首词并不好,经你一解,倒仿佛很像个样子了。”
“好的是词旨温柔敦厚,言讽而婉,婉而能深。”顾千里说,“江左三大家,论学是钱牧斋,论才是吴梅村,论情深不能不推龚芝麓,他虽事新朝,但照应了许多朋友、后辈,光一个陈其年就累得他半死,陈其年没有龚芝麓,他的《湖海词》哪里会有几千首之多。”
这一谈到顺康年间的文坛,可谈之事就多了,诗牌亦就没有再打下去,一直到开饭,方始打断了这个话题。
饭后顾千里告辞,龚定庵想到苏州还有几个好朋友未能晤面,特为挑灯写信致意,写到一半,忽然一阵似兰似麝的香味飘到鼻端,抬眼看时,是燕红站在他身边。
她已经卸了妆,松松梳一条辫子,身上穿一件宝蓝湖绉的小棉袄,下面是散脚的玄色软缎夹裤;尽洗铅华,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两弯入鬓的长眉,神闲气静地在看他写的信,不由得让龚定庵想到“秋水为神玉为骨”那句诗。
“你还要写多少时候?”她问。
“快了。”
“此刻二更还不到,你四更天才走,不如睡一会儿。”燕红又说,“我已经交代过了,到时候会来敲门,你睡着了也不要紧。”
“咱们一起躺着说说话。”
燕红点点头,先去铺床。龚定庵很快地将信写完,由燕红服侍着卸去外衣,并头睡下,同盖一床棉被,在枕上细语。
这时候她说的都是苏州话——苏州话有特殊的语气、语汇和语助词,腔调软中带脆,抑扬徐疾之间,有如莺啭,最难得的是,苏州话永远“年轻”,五六十岁的老妪闲聊家常,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每每错当作十七八的女郎在说话。
因此,太湖周遭各地的人,到苏州光裕社去学说书,先要学苏州话,像一匹生绢,千锤百炼,炼得其熟如绵,方算合格。生硬的苏州话,听了能令人毛骨悚然。北里中扬帮冒充苏帮,一开口便露马脚,“清倌人”黄熟梅子卖青,道是:“奴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噢!”这些话常为人当作开玩笑的材料。
燕红的苏州话,其实已经及格,但她总觉得不够地道,所以平时不肯说,如今罗帐昏灯,喁喁低诉时,苏州话不妨出口,当然龚定庵亦用苏州话交谈。
谈的是杨二,既怕他仗势欺人,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说媒,纠缠不休。又谈她以后的生涯,打算摒绝箫管,好好在诗词上下些功夫。
“这一点,我不是扫你的兴,作诗填词,在你不过怡情适性,要想作得好,就要下苦功夫。只字不妥,寝食难安,你就老得快了!再说诗人所写之情,是惘惘不甘之情,这也不是福相。”龚定庵又说,“最近看到一部《绣像红楼梦》,宝玉的题词是一首《西江月》,开头两句叫作‘无故寻仇觅恨,有时如醉如狂’,你如果没有那么多秋怨、闺恨可写,而刻意要去找诗材,就会走火入魔,变成那种样子。”
燕红当然有些扫兴,但细想一想,却是好话,因而问说:“那总要有件事做,才能打发关起门来的日子。”
“写字。”龚定庵脱口说道,“我家妇女,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会写字的,写得最好的是我妹妹。”
“听说吉云夫人也写得很好。”
“她也不错。”
这一下,燕红生了好胜之心:“好,我也要把字练好了它,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来,别忘记。”
“不会。”
这自然是极难为怀的一刻,因此对薛太太所预备的丰盛的早饭,龚定庵颇有食不下咽之势,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劝,勉强吃了一碗鸭粥、半块油酥饼。其时阿兴与顾家派来的四名轿班,早已饱餐,点起明晃晃的灯笼,等他上轿,已有好一会儿,不能再留恋了。
等他站起身来,薛太太识趣,知道他们临分手时,或许还有些体己话要说,便先避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果然,燕红执着龚定庵的手说:“如果有好消息——啊,”燕红有些不安,“我不该说‘如果’,一定有好消息来,那是什么时候?”
“会试放榜,在四月十一,不过前一天就可以知道了。报子抢‘头报’,日夜赶路,大概半个月的工夫,报到江南。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不过——”燕红踌躇着。
“怎么,你有话说啊!”
“你放心去吧!”燕红忽然又变得放得开了,“一路上自己保重,只当游山玩水,潇潇洒洒,不必过于赶路。”
“我知道。”定庵说,“你也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轿帘一放,门外即是天涯,龚定庵回忆着这宵的光景,不知不觉地作了一首《洞仙歌》,回到船上,剔亮了灯,把它写了下来,然后取出词谱,改正了几个不谐声律的字,命阿兴誊清了。写的是:
高楼灯火,已四更天气,吴语喁喁也嫌碎。喜新居静好,旧恨堪消,壶漏尽,侬待整帆行矣。 从今梳洗罢,收拾筝箫,匀出工夫学书字。鸩鸟倘欺鸾,第一难防,须嘱咐、莺媒回避。只此际萧郎放心行,向水驿寻灯,山程倚辔。
“大少爷,”阿兴问道,“这里头的话,到底是燕红姑娘说的呢,还是大少爷你说的?”
“问得好,你倒有长进了。”龚定庵先嘉奖了一番,然后说道,“里头的话,也有我说的,也有燕红说的。”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阿兴建议,“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
“言之有理。”龚定庵略想一想说,“题目就叫《云缬鸾巢录别》。”
正在灯下为顾千里写信时,龚太太来了,月华捧着她的水烟袋跟在后面。
“娘还没有睡?”龚定庵急忙站起身来,扶着母亲在红丝绒的“安乐椅”上坐下。
龚太太叹口气。“为你的事,”她说,“哪里睡得着?”
龚定庵大为惶恐。“不晓得娘为什么事生我的气?”他急急问说。
龚太太向月华做了个手势,她便取根纸媒,在美孚油的洋灯上点燃了,连水烟袋一起交到龚太太手里,接着转身出“大少爷”的书房,临走时向龚定庵使个眼色,却又一扬眉,暗示他的秘密发作了。
“呼噜噜、呼噜噜”地,龚太太吸了两袋水烟,方始开口:“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勾栏女子?”
“是的。”龚定庵坦然承认,“姓薛,名叫燕红,山西蒲州人,是薛稷之后。”
龚定庵第一次听说薛稷其人,还是他母亲告诉他的,唐朝人,曾封晋国公,书画皆有名于天下,宋徽宗的“瘦金体”,就是薛稷的书法化出来的。龚定庵为了装点燕红,故意把薛稷抬了出来。
“倒不是薛涛的本家?”
龚太太原是句讽刺的话,龚定庵却正好做文章。“她虽不是薛涛一家,不过也有相近的地方,好人家出身,有诗才。不过,”他加重语气说,“人品比薛涛来得高。”
“从何见得?”
“‘五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她一心只想从良,不像薛涛那样历事西川。”
“她从良,是要跟你?”
“是。”
“她怎么说?”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
“你在念的什么?”龚太太微有愠色。
“噢,”龚定庵赔笑说道,“是燕红的一首《摸鱼儿》。娘,要不要看看她写的字?”
“我不要看。”龚太太凛然拒绝,“这种人最会浑水摸鱼,你小心上钩。”
一语刚终,窗外“扑哧”一声在笑,当然是月华,这一下,龚太太的脸就板不起来了。
“是啊,”龚定庵也有些好笑,“我也不懂,她什么调不好选,独独填一首《摸鱼儿》。”
“我现在问你,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娘不是答应过我的?”
“不错,”龚太太说,“我答应过你,不过要身家清白。”
“她只是沦落风尘,情有可原。”龚定庵说,“就算这是白璧之瑕,可也是瑕不掩瑜。”
“好一个瑕不掩瑜!”龚太太冷笑着说,“看样子你非要她不可了。”
“娘!”
龚定庵只叫得这一声,但尾音与平时称呼不同,带着点乞饶、委屈与迫切期待的意味,他儿时做错了事受责备,或者所求不遂时,每每喊这么一声——此时将龚太太对爱子的记忆,带回到二十多年前,那颗心顿时软了。
“好吧!”她说,“只要你自己争气。”
意思是只要春闱报捷,好事便成,如果父亲反对,有母亲担待,龚定庵高高兴兴地答一声:“是。”接下来又问:“娘,万一我运气不好,怎么办?”
“这话该我问你。万一你运气不好,你拿那个什么燕红如何处置?”
“娘,”龚定庵跪了下来,“儿子已经先作处置了。”
“什么!”龚太太大吃一惊,“你,你已经——”
“娘,不是我不禀命而行,只以非当机立断不可!‘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儿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权宜处置了。”
“假王命以行?”龚太太说道,“你好大胆,我告诉你老子,问问他,什么时候许了你擅自纳妾的?”
“娘别生气,我不敢说是爸爸许了我的。我只说:‘我回去请娘做主,娘一定会喜欢你。’”龚定庵接着又说,“顾家老太太下个月六十岁生日,千里说要请娘去吃寿酒。娘亲自去看看燕红,如果觉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风尘中的习气,娘不许她进门,儿子也没有话说。”
龚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倒可以。这样子,我对你老子也有个交代。”她接着又说话:“我记得顾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龚定庵说,“娘答应去了,我写信叫顾千里安排。”
“这倒不用。”龚太太答说,“顾家请我吃寿酒,自然会有帖子来。到了苏州,我先打听打听,去不去看她,还在两可之间。”
“是,好。”
口中这样答应着,私下还是写了信给顾千里,同时也写信告诉了燕红。安排妥当了,方始动身进京。
龚定庵预定的行程,是由长江水路到镇江,换船经扬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连扬州都没有停留,但在高邮却住了一天,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却不知其名。只记得前几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时已逢春,而严寒如隆冬,运河冰冻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经开征,无船兑运,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邮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祷冰”。不道其应如响,第二天便即解冻,而且北风大作,运河中的空漕船全数出江。陶澍奏闻其事,代为乞封,赐名“贞应”——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来的。据说唐宋间有一女郎,冰清玉洁,坚贞自守,夏夜经过此间,露宿僻处,不肯向不相识的人家借宿,以致为蚊所啮,露筋而死——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诞不经,龚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别有一古人,误男为女,以致真名不彰。这份疑心,亦不是无因而生,他看过一部书叫《琅琊代醉编》,说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遗庙”,有一年修庙,当地的村学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遗的官职,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遗,所以称之为“杜拾遗”,误拾遗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变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龚定庵特为停留一日,细寻古迹,庙中有一方康熙御题的匾额,“节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额对联极多,龚定庵细细看去,所欣赏的只有一副集王渔洋诗句的对联:“湖边孤寺半烟筏,门外野风开白莲。”但只是写出景致的神韵,那孤寂的贞魂到底是什么人,仍旧没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顾时,只见阿兴领进来一个人,身穿行装,背上斜系一个黄布包袱,龚定庵觉得他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
“大少爷,”老何屈一膝请了安,“老爷有封信,关照我遇见大少爷,当面交。”
“嗯,辛苦你。”龚定庵先问一问家中的情形,然后拆信来看。信是他父亲的亲笔,告诫他尽快进京,试前还有定下心来,从容温书的余暇,切勿沿途流连,更不可有放荡的行径,须知敦品为立身之本,龚氏的诗礼家风,更不可败坏。
看完这封信,龚定庵心头疑云大起,父亲明明是有感而发,莫非燕红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受责备是小事,只怕母亲为他受父亲的埋怨。
转念到此,内心非常不安,同时觉得唯有照父亲的叮嘱行事,尽快赶进京去,才能略减对母亲的咎歉。
各省举子到京会试,大部分下榻于会馆,会馆之会,即指会试。十八行省加上八旗,都有会馆,文风盛的省份,会馆不止一处,像浙江就有“全浙会馆”与“全浙新馆”。各府各县亦往往有自己的会馆,杭州就有三处,前门外头条胡同的“杭州会馆”,西珠市口的“仁钱会馆”,崇文门内西城根的“仁钱试馆”。
会馆绝大部分在城南。龚定庵为了会客方便,有家不住住仁钱会馆。珠市口虽有东西之分,但总称为“南大街”,这条街上的会馆极多,所以爱交朋友的龚定庵,交了好些新知,其中有一个叫冯晋渔,他是广东琼州——海南岛人,志趣与龚定庵相同,希望移家太湖之滨,门外无车马之喧,门内有琴书之乐。他说他曾两度梦至弇山,前后所见,毫发不异,特地请人画了一幅《梦游弇山图》,这时当然要请龚定庵题一题。
弇山在江苏太仓县西,风景虽然秀丽,但江南好山好水多得很,无足为奇。弇山之得名,是由于明朝中叶的大名士王世贞定居于此之故,所以弇山俗称王家山。他的别署叫“弇州山人”,文集名为《弇州山人四部稿》,正续编共三百八十四卷之多,是明朝文集中有名的大著作。
龚定庵从小就相信“转轮”之说,冯晋渔既然曾两度神游弇山,可知必是王世贞的后身,因而题了一首《齐天乐》:
东涂西抹寻常有,精灵可怜如许!兜率天中,修罗海上,各是才人无数。魂兮记取,那半壁青山,我佣曾住。花月濛濛,魂来魂往定相遇。
多君今世相仿,东南三百载,屈指吟侣。花叶书成,云萍影合,沟水无情流去。宾朋词赋,好换了青灯,戒钟悲鼓。翻遍《华严》,忏卿文字苦。
这首词是用了王世贞的语气,却又用了好些佛家的典故,忏悔文字宿业。冯晋渔不以为然,因为他是不相信佛经的。
有一天两人同游琉璃厂,冯晋渔买了一幅画,名为《莫釐石公图》,莫釐即是太湖中的洞庭东山;石公是明末袁宏道的别号,他曾做过苏州的县官,莫釐是他常游之地。这一来又勾起龚定庵的许多感触,填了两首《长相思》,题下有序:
同年生冯晋渔,少具慧根,而不信经典,与予异也。尝有买宅洞庭、携鬟吹笛终焉之志,与予同也。软红十丈中,尘福不易,恐践此约大难。两人者,互相揶揄。一日同过画肆,见旧册山水绝妙,晋渔购之归,乃《莫釐石公图》也,相对欷歔!予作此二词,附册尾,既为祷祝之词,又以见山川清福,亦须从修习而来,殆不可妄得也。借以勖之。
那两首词是:
山溶溶,水溶溶,如梦如烟一万重,谁期觉后逢?
恨应同,誓应同,同礼心经同听钟,忏愁休更慵。
画楼高,画船摇,君领琵琶侬领箫,双鬟互见招。
茗能浇,药能烧,别有今生清课饶,他生要福销。
这种新知旧雨、诗酒流连的日子,很容易打发,试期日益迫近,龚定庵自己毫不在乎,阿兴看到会馆中大部分的举子,关起门来温书的温书、练字的练字,不由得替他着急,到了三月初一,他终于忍不住要规劝了。
“大少爷,今天交进三月了!初八就要进场,大少爷你也要预备预备才好。”
“考篮早就理好了,还要预备什么?”
“肚皮里啊!”阿兴答说,“肚皮里的货色要预备。”
“你说我肚皮里的货色不够?”龚定庵将自己的腹部,拍得“嘭、嘭”地响。
“大少爷把话说反了,不是不够,是太多。”阿兴作了个譬喻,“好比一爿洋广杂货店,东西太多,不理理好,等顾客上门,杂乱无章,一时找不到,顾客是不耐烦等的。”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不过朋友来惯了,要想看书也没有工夫,只有到庙里去住几天。”
原来京中有许多寺庙庵观,可以租住,称为“庙寓”。龚定庵略略收拾行李,借了宣武门外达子营关帝庙的一间空房暂住,但静下心来却不是温书,理一理北上途中所作的诗文,直到三月初五那天,方始取出四书五经,大致温习了一遍。
“大少爷,”三月初六一早,阿兴问道,“要不要去打听主考?”
“也好。”
清朝的考试,关防很严,会试及顺天乡试的考官,都是入闱之前,特旨简放。会试的考官,称为“总裁”,大抵以四人为准,凡是两榜出身的一二品大员,都有充任的资格;十八房官则以翰林院编修、检讨为主,进士出身的实缺京官,亦得派充。事先由礼部开列名单,奏请钦派,列入名单的,在三月初六一早,朝服至午门待命,称为“听宣”。
其时内阁首辅及京畿道监察御史早就到了,及至乾清门侍卫将密旨赍到,由首辅拆封,会同监察御史,宣旨听名,派到的不准再回私宅,派听差回去取来早就预备好的行李,即时入闱。因为举子要初八方始进场。这两天之中,可能会发生出卖“关节”的弊端,所以不能不做出严格的规定。
这一科——道光二年壬午恩科,所派的四总裁是:户部尚书英和,礼部尚书汪廷珍,吏部侍郎汤金钊,礼部侍郎李宗昉。龚定庵看了阿兴抄回来的名单,心里很高兴,因为这四个人都是品格端方、学问优长、不会埋没人才的君子,他真希望这一科榜上有名,能成为英和的门生,因为英和是他最佩服的大臣之一。
英和是满洲正白旗人,姓索绰络氏,他的父亲叫德保,久任礼部尚书。乾隆五十年以后,和珅的权势炙手可热,他看中了英和少年英俊、才气发皇,很想要他做女婿,几次暗示德保,但德保很看不起和珅,始终装聋作哑,没有表示。
但和珅却蓄意要将爱女嫁给英和,看德保不作理会,便想了很高的一着,面奏高宗,请皇帝出来做媒。哪知德保亦有很绝的一着,得到消息以后,与英和换了公服,去看他的一个同年,此人也是八旗世家,掌上明珠是旗人中有名的闺秀,德保几次为子求婚不得要领,这天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父子二人,长跪不起,他那老同年感于诚意,终于点头允许,德保即时下了聘礼,定期迎娶。
第二天进宫,高宗在养心殿召见德保,问起他家里的情形,闲闲提起:“听说你的儿子英和,年少多才,中了举人,何以不会试?”
“奴才备位春官,会试照例‘知贡举’,奴才之子会试,恐滋误议,所以叫他回避。”
“‘知贡举’并无子弟回避之例,本科可以叫他去考。”
“皇上天恩,感激之忱,何可言宣?不过,奴才之子已有聘妻,婚期正在会试期间。奴才遵旨,命奴才之子下科入闱。”
听说英和已有了聘妻,并且已定下吉期,等于生米已成熟饭,高宗总不能命德保退聘,改与和珅联姻,便只好默然了。
这一来自然是将和珅得罪了,须防他报复。和珅亦曾经向他的门客表示过,除非英和绝意仕进,否则总有办法治他。
所谓“总有办法治他”,在英和来说,便是在会试时阻挠他上进之路。那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恩科,由于德保去世,英和丁忧,不能入闱。乾隆五十八年正科,所派三总裁中,有个工部侍郎吴省钦,是和珅门下第一号走狗,因此英和赴试时,不免惴惴然。幸而会试卷子,主考所看到的是经过誊录的朱卷,原来的墨卷是看不到的,因而逃过一劫。殿试糊名不易书,“读卷大臣”可以从笔迹中看出是谁的卷子,但和珅托人情跟他为难,至多不让他列入“前十本”,无法获得中状元或者榜眼、探花的机会,却不能阻止他入翰林,因为殿试后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是凭新进士复试、殿试、朝考这三次考试的等第,平均计算,和珅无能为力。
但到庶吉士教习期满“散馆”时那一次考试,关系极重,如果散馆不能“留馆”,用为编修或检讨,那就是白来一趟翰林院,倒不如殿试后,立即派为六部司员或外放为县官,至少在年资上不吃亏。如果和珅真的饶不过他,这是最后一个可以阻挠他上进的机会。不过英和不怕,因为和珅尽管官拜大学士,势焰熏天,但他的出身只是一个连秀才都不如的“官学生”,并无阅卷的资格。
没有想到,和珅向高宗要了个“巡察”的差使,得以进入“散馆试”的考场,走到英和案旁,拿起他的稿子看了一会儿,还很殷勤地慰勉了几句,方始离去。
英和一想坏了,和珅从来没有当过这个差使,这天显然是专门为了对付他来的。散馆试卷,亦跟殿试卷子一样,可以凭卷子上的笔迹认人;而且和珅本人在场,能够直接看到他的卷子,要打击他很容易,只要拿毛笔随便在什么字上加上一笔,变成白字,那就文章再好,因为违犯“功令”,取任三等,从此就远隔了玉堂了。
这使他想起一个故事,乾隆十几年时军机章京赵翼殿试,蓄意想中鼎甲,那时的军机大臣都很胆小,而高宗对考试非常认真,军机大臣奉派“读卷”,对军机章京中了鼎甲,高宗或许会责备他们徇私。所以事先就有人告诉赵翼,军机大臣要避嫌疑,除非没有人当读卷官,否则即使你真正有状元的才情,也绝不会大魁天下。
但赵翼不肯死心,为了瞒人耳目,他改用另一体的书法写大卷子。果然,军机大臣中有两人被派为殿试读卷,其中还有一个跟赵翼不但是长官与部属,而且还是东主与西席,竟也没有能看出底蕴。
转念到此,英和决定照计而行,他也有欧苏两体书法,精劲丰腴,大异其趣,好在和珅所看到的,只是他的草稿,用另一体书法誊清,他一定看不出来。
果然,缴卷以后所发生的情形,一如他之预期,和珅既然奉旨特派监场,以他的身份,当然可以找个借口,干预试务。当时大索全卷,却茫然不辨,英和终于“散馆”而“留馆”,依二甲授职编修、三甲授职检讨的例规,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编修。
这年是乾隆六十年乙卯。前几年高宗便已宣布,在位不敢超过他的祖父圣祖六十一年的年数,所以在位满六十年,便当“内禅”——让位叫作“禅位”,但那是被迫让异姓接位,而高宗是禅位于皇子,所以称为“内禅”。
“内禅”以后的皇帝,尊号名为“太上皇帝”,这是古今数千年最难得获致的一种身份,但从古以来,凡是内禅的太上皇帝,大致都有一段凄凉的晚境,因为尊号之尊,远不如实权之实,弃实权而就虚尊,可想而知必是迫不得已,如唐玄宗、宋高宗皆是为太子所迫,甚至生米煮成熟饭,如唐肃宗之于玄宗入蜀以后,诏告天下在灵武即位便是。
因此,高宗之在权力绝对掌握的情形之下,宣布内禅,便成为旷古盛举。礼部为此特为广征博讨,拟定一套内禅大典的礼仪。日期是在丙辰的元旦——六十年前使用乾隆年号的第一天。同样地,嗣君皇十六子的年号嘉庆,亦在这一天开始见于官文书,但宫中仍称为“乾隆六十一年”,同时亦仍是“太上皇帝”亲裁大政,不过用嘉庆的年号颁发诏书而已,这有个特定的名目,叫作“训政”。
训政训了三年有余,高宗大限已到,“无疾而终”。嘉庆皇帝——尊谥仁宗才成为真正的皇帝。实权在手,畅行其志,第一件事便是杀和珅。
当高宗内禅未几,便有川楚教匪之乱如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这当然是政治欠清明所致,而罪魁祸首无疑是和珅。仁宗本就有决心要杀和珅,至此越发坚定,只待太上皇帝宾天,立刻动手。
嘉庆四年正月初九,太上皇帝崩,仁宗亲政。人生快意,莫过于恩怨分明,如得其报,贵为天子,亦复如此,仁宗一朝在手,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等亲视含殓了大行太上皇帝,和珅被捕下狱,以大罪二十款传示中外,而第一款之罪,出人意料,说是:“当上册立为皇太子时,先期预呈如意,泄机密以为拥戴功。”真如俗语所说的“马屁拍到马脚上”,拥戴竟亦成为罪名,仿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倒将和珅真正的贪黩误国的种种大罪遮掩住了。
不过仁宗比起他的父亲高宗、祖父世宗来,确是仁慈得多了,和珅只是“恩赐自尽”,三尺白绫在狱中上吊后,从他的衣带中发现写有一首七绝:
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
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原来他在睢口整治过水灾,以此为功,妄冀成神。刑部将这首诗奏上,仁宗批道:“少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亦有些文不对题。这是龚定庵口没遮拦,曾经不客气地批评过仁宗、和珅都不通。
但对英和,他是深为佩服的。原来仁宗有恩报恩,与有怨报怨有连带关系,他心目中以和珅为唯一怨家,所以凡与和珅不和的人,他都视为仁人君子,至于为了保护他而与和珅反对的人,更以恩人看待,像董诰就是。
原来一做了皇帝,父子之间亦会猜忌。清朝的家法,更有“大义灭亲”的传统,太祖杀长子褚英,太宗杀过胞兄,圣祖幽废太子,世宗杀皇三子弘时,因此以高宗的英骛,加以和珅在一旁操纵,仁宗受禅后,亦仍惴惴不安,一步不敢乱走。
嘉庆二年,仁宗在上书房读书时的师傅,两广总督朱珪内召为尚书。总督起居入座,权威赫赫,但在京的地位不及尚书,所以内召常被视作升迁。仁宗获知这个消息后,想写一首诗贺他的老师,诗还没有作好,和珅已经暗中抄录了他的稿子,送给太上皇帝去看了。
和珅不但如此,而且当面中伤仁宗,他说:“嗣皇帝莫非要施恩于师傅?”
太上皇帝动容了,其时正当召见军机大臣时,便向东阁大学士董诰说道:“你在军机的日子不少,又久任刑部尚书,你看这件事照大清律看,应该怎么办?”
太上皇帝左右听得这话,无不震栗失色,太上皇竟要“法办”嗣皇帝,这件事会搞得无法收场。哪知董诰神色自若地磕一个头,平静地答说:“圣主勿过言。”
听得董诰公然指太上皇帝失言,大家可为他捏一把汗,可是高宗毕竟是英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是大臣!为我以礼辅导嗣皇帝。”
当时如果不是董诰犯颜直谏,嗣皇帝可能会被废掉,所以仁宗亲政后,有恩报恩,将丧母回籍守制的董诰起复后,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此外许多与和珅不和的人,亦都被恩遇。英和有当初拒婚这件事,亦由编修超擢为侍读学士,从此扶摇直上,早在嘉庆十九年便当到吏部尚书,久在军机,历任要差,在位时拔擢贤能,不遗余力。这才是龚定庵真正佩服他的原因。
不过龚定庵对主考官虽有信心,却担心遇见不通的房考官——应考好比生子,房考官看中了,只是“有喜”;将考卷荐到主司那里,取中了才算诞生;荐而不取是“小产”;亦有取中以后,填榜时发觉出了不可弥补的错误,譬如本朝历代皇帝的御名,应该避讳,文章中不慎误书,便应撤卷,这等于婴儿的“夭折”。倘或房考官看不中而摈斥了,那根本就是“不孕”,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大少爷,”对会试的种种规制已很熟悉的阿兴说,“头一场、第二场,出场以后回会馆睡觉,来去太费工夫。我看这一回,临时借一间房,情愿多花几两银子,大少爷一出场就好蒙头大睡,这样养精蓄锐,文章一定作得好。”
“文章作得好也没用,要看运气。”龚定庵说,“不过到贡院附近去借间房子住,我也赞成。房钱贵一点不要紧,总要舒服。”
“我知道。”
于是阿兴要了二十两银子到贡院附近去物色。贡院在崇文门内东边,南临泡子河,红荷绿柳,颇饶野趣,是消夏胜地,西北东三面的胡同,每到乡会试的年份,家家出赁考寓,称为“状元吉寓”,有的人家甚至将妻子儿女送回岳家,腾出屋子来出租。如今试期在即,要找考寓,已很困难,不道机缘凑巧,居然在贡院北面的总布胡同,发现一张刚贴上去的梅红笺,大书“状元吉寓出赁”。
阿兴大喜,先将梅红笺揭了下来,进门大声说道:“状元来了!”
四合院的东厢出来一个清癯的老者,身穿短衣,手持旱烟筒,出来打量着阿兴问道:“你是今科的状元?看你的眼色,不像嘛!”
阿兴的眼色不像举子,他笑笑说道:“我是状元的跟班。请问老太爷,好不好先看看房子?”
“喏,西屋。你来得很巧,原来住的一位江苏的举人,因为他家长辈放了总裁,应该回避,把房子退了。”那老者问道,“你家主人尊姓?”
“姓龚。”
“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你家主人当然也是。”那老者又问,“内阁中书有位姓龚的,大家说他是杭州的大名士,莫非就是你家主人?”
“一点不错。”阿兴一面回答,一面从窗外打量西厢,轩敞洁净,不必细看便中意了,“问老太爷,你贵姓?这间房租价多少?”
“我姓达。既然是龚中书要住,租价就不必谈了。”
考寓的行情,阿兴也知道,每间屋自三五两至十两不等,像达家的这间西厢房,应该说是最好的,值得顶高的那一等租价,不过,那是从二月中到京,一直住到发榜,总在两个月左右,而龚定庵只是临时借住,又当别论。
他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家大少爷在京里有寓所,这一回会试住在仁钱会馆魁星阁,现在是为了进场、出场图个方便,省点精神。达老太爷,你府上的房子很不错,不过,我家大少爷只住几天,想送你老人家八两银子。”
“太多了,太多了。”房东略一沉吟,“这样吧,龚中书住在我这里,亦可以说是蓬荜生辉,住进来以后,饭食由我供应。我亲手做几样菜来请请他。”
“多谢,多谢!那是再好没有。”
当下阿兴取出十两一锭的银锞交了给房东,言明进场以后的食物,亦请代办,不敷之数到退房时找补。
于是当天傍晚,龚定庵就移居到达家。房东行五,龚定庵称他“达五哥”,一见颇为投机。达五自言本是汉军旗,乾隆年间虽已“开户”成为汉人,但跟旗下的渊源很深,早年一直跟那彦成当“文巡捕”,那彦成是乾隆朝名臣阿桂的长子,两榜出身,当过两广、陕甘、两江总督,所以达五到过的地方也很不少,见闻既广,且又健谈,这天晚上治肴请龚定庵小酌,一直谈到二更,兴犹未阑。
使得达五印象特深的一件事是,龚定庵始终不谈科场,这跟他以前所见别的举子不同,忍不住问道:“龚大爷,这回入闱很有把握吧?”
“毫无把握。”
“龚大爷,你太谦虚了。以你的大才,怎么说毫无把握!”
“文字一道,什么都有把握,只有八股是例外。”龚定庵答说,“因为我不喜欢说废话,也不会说废话。”
不道这句话搔着了达五的痒处。“嗨!”他蓦地里一拍大腿,“今天总算遇到知音了!我一直说八股都是废话,没有人肯信,后来我也不说了。住在我这里的,都巴望在八股上求功名,我说八股是废话,那在人家听起来,才真是废话。没有想到龚大爷也是这么想。我要请龚大爷看样东西。”
达五是要请龚定庵看画。画是一个手卷,题名《八瞽图》。八个瞎子附庸风雅,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但鼓琴的手足无措;下棋的黑白颠倒;作书的满纸涂鸦;看画的讽刺意味最深,聚精会神在欣赏的一幅画,只是悬在墙上的一张白纸。
后面还有好些题跋,有一个题的是:“说犹未说,通而不通。”有一个是拟作八股中的两股,前一股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后一股亦复是叠床架屋,连篇滥调:“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天地间原不可无此奇文。”龚定庵笑道,“说它无用,有时又有点用处。”他接下来说了一个“真笑话”。
虽是笑话,却是真事,名之为“真笑话”。据说有兄弟反目,弟弟给哥哥写了一封“绝交书”,道是:“姑念台端之令堂,原为鄙人之家母。”这种句法,便套自“元后即帝王之天子”,只是一分为二,但却不能说它是废话,因为毕竟还念着同气连枝,绝而未绝,做哥哥的如果还想“复交”,只需请出老母来做调人。这种暗示微妙曲折,于无可措辞中别具机杼,岂非废话亦有用处?
达五听得他这段议论,大为佩服。不过龚定庵却是皮里阳秋,不屑再批评八股。但谈到科场,达五倒有一肚子的掌故。因为那彦成当总督时,有时要代替巡抚“暨临”,主持乡试,达五随侍入闱,科场中的见闻甚广。
“今年壬午,我倒想起一个故事。”达五问道,“龚大爷,你听说过没有,江南、广东两闱,头场四书文,《论语》《孟子》《中庸》都可以出题目,就不能出在《大学》上?”
“听说过。题目出在《大学》上,闱中必有火灾。”龚定庵说,“我们杭州有位姓赵的前辈,乾隆末年有一科放了江西主考,四书题出的是《大学》上的‘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两句,怕像江南闱一样,触犯忌讳,闱中闹灾,居然作了一篇短文,祭告神灵,祈求保佑。这位赵先生号鹿泉,是世交,我小时候见过,当面听他谈过这个故事,只不知何以有此忌讳?”
“这就是崇祯十五年壬午科,江南乡试,四书题出在《大学》上的缘故,题目‘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结果是既不静,又不安,这一科以后,明朝就没有南闱了。”达五说道,“这是无谓的忌讳,大清天下,安若磐石,莫非出了《大学》上的题目,就会跟崇祯十五年以后的情形一样?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龚定庵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语似的说:“吾知之矣!”
“噢,”达五问道,“龚大爷有何高见?”
“这是故意造出来的谣言。四书题撇开《大学》,就成了‘三书’,他省考四书,江南、广东只考三书,岂不比他省便宜得多?”
“啊,啊!龚大爷这话,真是洞见那班取巧的人的肺腑。佩服,佩服。”
“世上什么事都不是无因而至的。见果察因,自能破此辈伎俩。”龚定庵说,“我将来如果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下马’就要出告示,无四书题不出在《大学》上的忌讳。”
“那一来,”达五笑道,“一定有麻烦。”
“什么麻烦?”龚定庵问,“难道真会闹火灾?”
“是的。”
“我倒不信。”
“龚大爷,你不要不信。将来你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我赢。”达五又说,“有人犯忌讳,就会有人纵火。正好把责任推在你头上。”
“闱中有人敢纵火?”龚定庵不信地问。
“莫说闱中,宫里要纵火就纵火,哪有不敢之说。”达五停了一下问道,“嘉庆元年,乾清宫那场火是怎么来的?”
据达五说,宫中太监,平时不断偷盗,到得要清点时,无以交账,往往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嘉庆元年太上皇帝内禅以后,乾清宫由嗣君入主,打算清查原有的古玩文物,这就是起火之因。
“原来如此。”龚定庵叹口气说,“君子道消,小人道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话。”
接下来话锋一转,达五大谈太监在宫中的鬼蜮伎俩,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到嘉庆十八年的“林清事变”——那是九年前的事,教匪林清,勾结太监突入紫禁城,逼近内廷。在上书房的皇次子绵宁,下令关闭乾清门拒贼,用火枪击毙在月华门摇旗指挥的头目。宫外王公大臣得到警报,率领健锐营、火器营的官兵,进宫平乱。回銮途中的仁宗,下诏罪己,并封皇次子绵宁为智亲王,即是当今的道光皇帝。
这段变故,龚定庵并不陌生。那年他是四月间由徽州动身进京,应顺天乡试,发榜落第,又接到家信,元配病殁,正在整理衣装,准备南归时,发生了这场震惊京师的事变,他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龚定庵朗吟着那年出京时所赋的一阕《金缕曲》,吟到“纵使文章惊海内”,不由得触动心事,当时落第,不过赋一首词发发牢骚,今年如果落第,牵连着一意等候捷报的燕红,那就真不知“情怀何似”了。
贡院建于明朝,本是元朝礼部的旧址,坐北朝南五开间的门楼,门外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东面“明经取士”,西面“为国求贤”。牌坊之外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名之为砖门。
进砖门,过牌坊,点了名接着便是搜身。龚定庵一只手提考篮,一只手提行李,脖子上挂着“卷袋”,走到番役面前,只说一声:“搜吧!”
他人都是将行李、考篮放在地上,自己解开长袍,听凭搜检。像龚定庵这种姿态,番役还是第一次遇见,愣了一下,冷笑说道:“你懒得动,我可不客气了。”
说罢,便自动手去解他的衣纽,其实是直拽横拉,动作非常粗鲁。显然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住手!”有人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出面喝阻的是乾清门的侍卫良复,此人略通翰墨,最好结交名士。龚定庵由于他的干预,顺利通关,少不得在道谢之余,稍作寒暄。
“龚大哥是哪一号?”
“腾字九号。”
“好兆头!升腾九霄,今科一定高中。请进去吧!”良复将手中的一张“贡院坐号便览”看了一下说,“腾字号在‘东龙腮’,挺好的号子。”
原来贡院分作三部分,搜检以后入“龙门”,便是号舍,以龙门为界分东西两区,按照“千字文”编号,所谓“东龙腮”便是在东面接近龙门之处,进场出场都很方便,可以节省好些脚步与工夫。
号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号五六十间至七八十间不等,朝龙门方向开一道门,六尺高、三尺宽,入门一条四尺宽的路,举子往来须擦肩而过。龚定庵找到腾字号,数列第九间,不由得心头一喜,是“老号”,同时也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江苏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进士,因病未参加殿试,照规制在下一科可以请求补考,但陈祖范宁愿以举人的身份,在家乡闭户读书。乾隆十五年特诏内外大臣荐举“经明新修之士”,所举一共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陈祖范当初之不愿参加殿试,是因为在号舍中吃尽苦头,连带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所以不与殿试,表示抗议。龚定庵读过他的文集,此时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别号舍文》,大致还能记得。
这篇文章的头一段说:“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维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名曰‘老号’。”
号舍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称为棘闱。所谓“老号”,是指贡院初建时的号舍,一切按照规定,多高就多高,多宽就多宽,用什么砖、什么木料,毫无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垲正直”。
不过陈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号”的机会极少,最惨的是派到“底号”,邻近厕所,“粪溷之窝,过犹唾之”,到得第二场、第三场,更为不堪,倘或抱病入场,而又住底号,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号”,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缩于木箱。再一种是由于人多舍少,临时加建的“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只是一大片芦席棚,上两旁风,受罪犹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烛,顷刻之间,延烧一室,陈祖范曾遇到过一次,差一点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号”,亦非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号舍犹如神龛,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砖墙,后墙上方留出一个空格,作为置放油灯之用。左右两面墙,各有两道凸出墙面的“砖托”,一道齐膝,一道平胸,托住两尺宽、三尺长的两块号板,一块在内齐膝,成为条凳;一块在外平胸,便是书桌,将这一块移到下面,与在内的那一块凑拢,便成床铺,但只有四尺长,只能屈膝蜷卧。
其时天将入暮,举子均已进场,号舍的栅门上锁,名为“封号”。上百人挤在这条如铁链样的狭巷中,嘈杂纷扰,不可名状,高喊“号军”之声,此起彼落,而号军只得三名,哪里照应得过来?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自己动手。
龚定庵不善于照料自己,直等到号军略微清闲了,才拉住一个,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这比说好话请他帮忙来得管用,那号军立即堆满笑容,请问尊姓。
因为号军是山东人,龚定庵便用齐鲁口音回答:“俺姓龚。”
“俺姓魏。龚老爷叫俺老魏好了。”
说着,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动手,从他的考篮中将灯烛食物,都取了出来,安排停当,又去弄了一壶开水来为龚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饭,先睡一觉,养养精神。”老魏说道,“这一回钦命题到得晚,刻工又少,总要到丑时发题。龚老爷尽管睡,到时候俺会送题纸来。”
“钦命题”只在第一场,因为第一场考四书文三篇,所以名为“钦命四书题”,事先以上三届的题目开单进呈,同时附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过试题之处,都加黄签注明。三个题目,《论语》《孟子》各一,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并无定则。
除会试以外,顺天乡试第一场题目,亦由钦命,到了正场前一日,亦就是举子进场的那一天,乡试由顺天府尹,会试由礼部堂官,在黎明时分到乾清门领取一部密封的四书,钦命题目已在书上用朱笔圈出,然后直接赍送到闱。
迎接钦命题的礼节,颇为隆重,监临或知贡举在贡院大门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转主考。
至公堂在号舍之后,这一部分为办理闱务官员的治事之区——入闱的官员,分为两大类,办理闱务以监临或知贡举为首,称为“场官”或者“外帘官”,下面是“监试”,钦派御史担任;“提调”管闱中总务,照例是顺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为最重要,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后送到“弥封所”,将卷面姓名浮签撕去,拿写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页对折密封,加盖关防,送到“誊录所”,用朱笔抄录,连同墨卷一并送“对读所”校对无误,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盖监临或知贡举的关防,方始进卷。
贡院最后的一部分,以聚奎堂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内监试、内提调、内收掌办公之处,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为考官,合并内监试等官在内,统称“内帘官”。内帘与外帘之间有一道门,俗称“内龙门”,是关防最严密之处,外帘不准入内,内帘不准出外,有事商量,传鼓开门。
会试的钦命题一到,知贡举叫内帘门,主考官四员,称为“四总裁”,各穿蟒袍补褂,在门内跪接。同时进“双供给”——内帘官的伙食灯烛等等,称为“供给”,逐日送进。只有三场试期正日,内帘门照例不开,称为“保场”,其实是为了防弊。因为如此,头一天要进两天的供给,便是双供给。
跪接钦命题以后,便是刻题印题,照例由总裁邀请善于书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缮写题目。四书题字数不多,麻烦的是,题目后面要附添注涂改的格式,这也还好办,最麻烦的是试帖诗题。
乡会试头场加考试帖诗,始于乾隆二十二年,诗题亦由钦命,出题必有出处,或用经、史、子、集的成语,或用前人诗句,大致以唐诗为主。唯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看书写字要置灯于左才方便,出题的那晚上,太监将灯摆在他右首,很不顺手,高宗亲自移灯向左,就灯而言,人在灯右,因而出了这样一个诗题。全场举子连主考、房官,无一人知其出处,后来是高宗自己说明了缘故,原来是杜撰的一个典故。但因为如此,唯有望文生义,毫无拘束,反多佳作。
试帖诗五言八韵,限韵用平声,如为诗句,往往用这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如“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得花字”,花字麻韵,便得将“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写在后面。麻烦便在这里,不能脱漏,更不能写错,否则举子在试帖诗中用了这一个字,责任便在考官了。
写完题纸,立即传预先在内帘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题,这是主考最当注意的一件事,因为仅仅写明四书题及试帖诗题很方便,譬如“‘用之则行’三句”,便知是《论语》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假使是“‘大学之道’一节”,题目当然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当刻题之时,正是举子进场最热闹的时候,倘或题目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便是刻板,总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题,更须严密监督,以防私下窃取,传入号舍。题纸先定数目,较入场举子人数多得极其有限,大约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题纸,内帘叫门,监临、外提调、监试,一齐至内帘门外迎接,门外先击云板,门内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齐,门启则四总裁蟒袍补褂,隔门相互作揖,题纸点数选出,内帘封门;外帘散发题纸,由号门木栅以外传入,号军分送,每人一张。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时分,题纸一定可以到手,但这一回由于钦命题到得较晚,而试帖诗限韵,又是字数甚多的“七阳”,因此龚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题纸。
“四书”文三个题目,出在《论语》《中庸》《孟子》上,龚定庵逐题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暂且丢开;再看试帖诗题,是“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觉得这个题目很容易,但也很难。容易是因为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十字中,情致无限,大有发挥的余地。
难的是在试帖诗名家路闰生的《柽花馆试帖》中,即有此题,连限的韵都相同。龚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诗名,不但不能捡便宜,而且亦不能袭其意,即令所见相同,亦须避忌。句法也应该务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浅,倒也无所谓,因为出语一定胜过原作,偏偏路闰生的这首试帖诗,是他极欣赏的,真所谓“珠玉在前”,要别出机杼而又胜于原作,那就难了。
难的先动手!他立刻做了决定,因为八股文先作,可能后来时不我与,试帖诗就作得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紧,诗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静更深,远比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明天白昼,更宜于吟咏。
作诗不可无酒!于是他从考篮中取出一皮壶的白干;打开油纸包,达五替他预备的肉鱼干;然后将路闰生的原作,默写出来,一面饮酒,一面构思。
五言八韵便是十六句,试帖诗向来以两句为一联,首末两联,不用对仗,第一句不用韵,否则便成了五言九韵。
把那首诗分联排列,下面注十数字,因为试帖诗的八联,亦如八股,每一联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为,所以需要注明第几联,以免混淆不清:
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一)
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二)
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三)
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四)
力微拼用尽,辛苦说分明。(五)
凉意生双杵,繁音满一城。(六)
深闺今日寄,绝塞几人征?(七)
露布频闻捷,铙歌报太平。(八)
试帖诗的作法,入手先看题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处,光看“万户捣衣声”一句,不知原诗,就抓不住深闺念远、争送寒衣的本意,题旨亦就无从发挥了。
这个题目的题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写情,便须空灵,而试帖诗的对仗,虽以用典稳妥为上,但求空灵,则用典不如白描。龚定庵完全赞成路闰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点题”。试帖诗的规矩,第一、二联须将题目字全数点出,亦名“出题”,如果题目字数太多,至少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或者在他处补点。这首诗第二句点“声”;第三句点“捣”;第四句点“万户”;第五句点“衣”,点题共用三联,仿佛差一点,但立意是以弥补缺点。龚定庵心想,此题之情,重在“万户”,如一开头便写捣衣,“万户”便难照顾;而且不宜正面去写捣衣的情状,要像李白一样,闻声兴感,才能写得婉转深刻。是故“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虽不知此声何声,但声音之密,且为同样的声音,则已曲曲写出。
第二联“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至此不但紧扣题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写了三句,只差一个时序;于是第三联“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用“寒衣”点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说明关切征人的不仅是深闺娇妻,还有高堂老母。
第四联“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是龚定庵最心许的,因为将原作未达之情亦补足了。良人远征,应送寒衣,早就可以预备了,何必都挤在一起?原来本可从容的,只以这年秋早,就不能不临时抱佛脚了,下一“惊”字,精警异常,而用“远近”形容“万户”,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接以“光阴入夜争”,将原作的一、二两句写得气足神充,这也就是非白描不为功之故。
第四联情景交融;第五联则专写关切之情;第六联又写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联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问“万户捣衣声”感觉如何?答复便是“繁音满一城”,龚定庵认为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联,皆在“万户捣衣声”五字内,着力描写,虽可看出寒衣寄远,却不知游子是负笈他乡,还是江湖贸迁?第七联写出题外,补足题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联颂扬朝廷,这是类似题目必不可少的一笔。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一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一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早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一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一大碗米饭,一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诗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一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一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一诗,想来都有了?”
“噢,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一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仲范说,“这一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一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谕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衷,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一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
这个答复,大出学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岁初次赴考,却是绝无仅有,”学政问道,“其中可有说法?”
“有。”童老答说,“考试必须功夫做到极处,自信确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几篇腐烂时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队应考,即令侥幸进学,与学问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学政笑道:“既如此,试作破题如何?”
“破题”顾名思义,即是将题义破开,规定只能用“二句单行”,即是一逗一结,成为一个长句。破法繁多,视题目而定,大致题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题目太小,无可发挥,便须就题义上为人忽略之处着眼,破以小巧;至于题目太长,或者是摘取四书五经中某一句,联以他书中的某一句,称为“截搭题”,每苦于无从以一句话来概括,那是“破题”中的难题。
面试童老的学政,出的就是截搭题,是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书的第一句凑成:“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童老应声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两个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学庸;“学而时习之”为在家进修,进修有得,献议于朝廷,这正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那学政大为佩服,不必再试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这段佳话是刘仲范随父宦游湖北时,亲眼所见,娓娓言来,颇为动听,龚定庵亦就忘了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由科场故事,谈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两人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地一见如故,结成好友。
黎明时分,龚定庵已经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刘仲范,他正在“补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后誊正,但誊正后有添注涂改,草稿上亦须照样改正,名为“补草”,因为卷子解到礼部,“磨勘”时发现“真草不符”,便会受罚。
“马上就完了。”刘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刘仲范料理停当,两人走到栅门边,照规矩满十个人开栅一次,恰好赶上,相偕出了号舍,顿觉天地皆宽,遥望路中巍峨的“明远楼”,龚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东西两列,前有栅栏,隔栅投卷,各领一支“照出签”,静等“放牌”——交卷举子集至千余人,开放龙门一次,称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放后复闭;至黄昏时放第三牌,龙门不复再闭,以便放杂役入内,打扫号舍,称为“清场”。
一出龙门,接场的人招手呼叫,乱成一片,来接龚定庵的是达五与阿兴,他将考具交了给阿兴,回头想邀刘仲范一起至达家小饮时,不道早已挤散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达家,已经预备好了很精致的六菜一汤,烫上酒来,达五殷勤相劝,同时问道:“头场三文一诗,一定很得意?”
“场中莫论文。”
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却不知机运如何,达五便又说道:“向来三场只重第一场,必是第一场就荐上去了。”
“只要荐上去,就有望了。”龚定庵说,“这回四总裁,倒都不是有目无珠的人。”
原来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荐,主考官不会马上作承诺,因为不知第二、三场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场好,第二、三场必不至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渐渐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卷子经誊录,对读无误,由外帘陆续送进龙门,进齐以后,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饮,每房各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啰唣。然后主考官细细阅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并不表示举人或进士已经到手,因为往往在写榜时,还会发现错误,譬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双抬”或“单抬”,以及试帖诗失粘出韵等等,皆当黜落,而名次已经排定,重新推排,时所不许,这时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来补位。所谓“场中莫论文”,正就因为有这种不测的变化与机遇在内之故。
“不过,这趟得意之事也有。”龚定庵说,“闱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接着,他将阿兴唤了来,掏出一张字条给他,同时吩咐:“这是刘老爷亲笔写的地址,你说:请刘老爷明天一早来吃早饭,吃完了一起进场。”
接着,他又将刘仲范的风采文章,为居停细谈,达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见。
“请安置吧!”他向龚定庵说,“养精蓄锐,再接再厉。”
龚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静悄悄的,却望得见堂屋中灯火通明,开出房门,又闻到厨房中飘来的香味,心感达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场文字虽说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场、第三场还得要好好拼一拼,即使第一场未荐,还可以在后面两场博得个“补荐”。
这时达家上下,发现龚定庵已经起身,便不再噤声了。达五亦亲自出来招呼,等龚定庵漱洗既罢,陪着喝茶,接着是送来一盂莲子红枣汤、一盘枣泥定胜糕,龚定庵本就爱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劝,便大嚼了一顿。
到得钟打两下,听得有人叩门,是刘仲范来践约,龚定庵为主客双方引见过后,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达五关照开饭,且饮且谈,到得黎明时分,隐隐人声嘈杂,第二场开始点名了。
“时候还早。两位尽管慢慢儿喝。”达五跟刘仲范也很投缘,因而特订后约,“第三场进场,请刘先生仍旧到舍间来便饭,也不必半夜里起身,睡足了,从从容容来,中午进场也不算晚。”
“多蒙厚爱,感何可言。”刘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叨扰了。”
三场已毕,静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后的事。
龚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与刘仲范时有往来。会试以后,举子必须在京候榜,因为礼闱得意,接下来便是进士复试,以及为天下读书人所艳羡的金殿射策——殿试。刘仲范素性淡泊,闱后检点草稿,发觉第三场策问,“颂圣”应该“三抬”之处,误为“双抬”。当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节,像他这样“违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离京,只是龚定庵坚劝,说他的三场文字,清醇雅健,必定高中,至于“三抬”误为“双抬”是小毛病,这一科的四总裁,都是有担当的人,很可能会成全他。又说难得北游,应该好好盘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刘仲范,是由于他最后的两句话才留下来的,而且也因为龚定庵的关系,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举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征逐作为排遣。下馆子都是挂账,记明人名,及至发榜,由中了的人分摊账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谓之“吃梦”。
龚定庵交游甚广,凡有“吃梦”的场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总忘不了要拉刘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发,晚上一静下来,便有心事了,因为从进京以后,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苏州三地的来信,尤其是出闱以后,只字皆无。
他心里在想,不来信恐不止于乏善可陈,因为家信只报“平安”二字便足,如今连此二字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就这样在夜夜焦忧之中,发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发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开榜”是在前一天。这天一交半夜子时,四总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齐集聚奎宫,开内龙门将监临、监试、提调,及对读、誊录等官,都请了进来,聚奎堂一张长案,写榜吏独踞一方,等监榜大臣一到,开始写榜。
其时朱卷的名次已经排定,一百卷一束,从第六名写起,报字号、印墨卷、拆弥封,向例副主考写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写在一张寸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上,由堂上传到写榜吏手中,同时高声唱名。这张纸条并不交回堂上,是执事胥吏的利薮所在,传到外龙门由门缝中塞出去,自有“报房”的人接应,举子的籍贯、住处、家世、至亲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纸条,首报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专差,星夜赶到“新贵”的原籍去“报喜”,这是“头报”,照例必有重赏,当然这笔赏银,是要跟闱中勾结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时举子们大都在各人的会馆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满面春风,奔进奔出,周旋在贺喜的亲友同乡之中,忙得不可开交;尚无消息的,午前还沉得住气,午后的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越来越焦躁了。倘到夜饭时分依旧音信杳然,大多会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话都懒得说,便是大发牢骚,痛骂主司无眼。这时陪着候榜的人,就会安慰他说:“还早,还早,一定是五经魁。”
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向例要到最后才揭晓,不知是谁发明了这个制度,为举子们留下一线希望,实在是功德无量,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个法子很“缺德”,就像待决之囚,时间拖得越长越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喜欢这个制度的人,占绝大多数。经魁揭晓之时,总在入夜酉时以后,内外帘的官员、胥吏、杂役,哪怕连担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热闹,手中各擎红烛一支,甚至两支,照耀得璀璨华丽,过于艳阳天气,其名谓“闹榜”。那支闹过榜的红烛,吹熄了用来送人,是极好的一份人情,据说儿童启蒙,用这支残烛照着读书,必主聪明,与出场时的“照出签”可用来催生,都算是科场佳话。
到得五魁拆弥封时,四总裁少不得还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礼部侍郎汤金钊,看出来一个毛病,悄悄向四总裁之首的户部尚书英和说:“前辈请看,这‘列祖列宗’,是不是应该‘三抬’?”
英和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说,“这可麻烦了。”
原来“策问”照规矩低两格写,上空两格,以便“抬头”,高一格称为“单抬”;高两格称为“双抬”,大致直接与皇帝有关的字样,如“陛下”“制敕”“上论”等等,用双抬;间接有关的,如“神京”“殿廷”之类用单抬;但身份比皇帝还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庙讳,如“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等等,便应出格书写,称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当然要比“陛下”等字样高一格,这一卷显然违犯功令,应该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换,抽到过得去的,也还罢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这种情形,主考没有一个不头痛的。而况,人家都认为这一卷是难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问讲时务,明正通达,足见是个胸罗经济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为好官,由于小疵黜落,实在可惜。
“诸公以为如何?”英和问道,“应该不应该保全?”
“如今的难题,不在应该不应该,是能不能保全?”另一总裁李宗昉说。
“倘或都以为应该保全,老夫自有保全之法,不过为国家选拔真才,是我们四个人一致的宗旨,将来倘或言官论及此事,上头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说‘众议佥同’,诸公肯同担责任,我再说我的办法。”
“当然,当然。”大家都认为人才可惜,而况功令虽严,论实际只是小过失,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于是英和吩咐调墨卷来看,不拆弥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声侥幸。原来闱中主考用墨笔,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两个字,一个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个加在“列祖列宗”之上,这一来就变成“三抬”了。但如前一行恰好写到底,无法再加一个字,这法子便不能用了。
这一卷前一行恰好还剩下一个空格,英和试一试墨色,浓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个“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个“清”字,连着读便是“我清列祖列宗”,文义可通。
刘仲范一早便到了龚定庵的寓所,因为他自料榜上无名,在会馆中看他人春风得意,未免难堪,不如到龚定庵那里等他的好消息,捷报一来,分享良朋之乐,慰情聊胜于无,同时想到龚定庵需要有人为他接待宾客,料理杂务,所以还特为约了达五一起去帮忙。
龚定庵很高兴,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场,害得好朋友亦为之不欢。这份不安,到了午饭以后,逐渐浓重,每听锣声自远而近,不由得凝神静听,可是报子过门不入,锣声复由近而远,龚定庵唯有苦笑,到得日落时分,连苦笑都没有了,只是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安慰刘仲范与达五。
但刘、达对龚定庵的信心未失。“还早!”他们不断地在说,“定公一定是经魁。”
“两公请回吧!”龚定庵也不断地在说,“无望了。”
说归说,等归等,到得钟打九下,“闹榜”应该也闹过了,刘、达二人亦知龚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却说不出一个“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结束这个僵成死硬一块的难局时,突然间锣声又响了,三个人都紧张地屏息静听。
锣声终于不再由近而远了,阿兴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大少爷,大少爷!”他喘着气喊,“报子来了!”
“恭喜,恭喜!”刘仲范笑逐颜开地站起来,作揖道贺。
“如何!”达五则显得很得意,“我说一定是经魁吧!”
龚定庵顾不得答话,只从书架上拿起预先备好的,十两银子一个的红包,往外走去,只听外面在喊:“刘老爷,刘老爷!”
大家都是一愣。“谁找我?”刘仲范说,“谁又知道我在这里?”
达五比较冷静,抢步闪出来到了天井里,抬眼一看,恰好与他的次子打个照面,不由得问说:“你怎么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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