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2)(1 / 2)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没有看到宣王的反应,侃侃接道,“当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挚爱他的妃子。《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讲的就是太王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这个并无碍于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实在没招了,哭丧起脸,两手一摊,有气无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时间,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在赶客,且显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庄暴看出苗头,以肘顶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见宣王这般态度,孟夫子肝气上蹿,没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声叫道:“邹人孟轲,告退!”
孟夫子的声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邹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没再多说一句,大踏步出门。
见孟夫子这般使性,宣王气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拂袖起身,转殿后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里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鸡。
第二次觐见宣王不欢而散,孟夫子很是郁闷,一连两日茶饭不思。新收的弟子匡章听闻整个过程,套上驷马之车上门,说是带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辎车扬长而去,老弟子一个没带。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从气色看,郁闷已去大半。孟夫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众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一齐入孟夫子客堂问安。孟夫子谈笑风生地讲了过去三日的野外见闻,原来匡章带他遍游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话音刚落,公都子随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们打听过了,匡章在齐声名狼藉,都说他是不孝不慈不礼之人。夫子不仅收他为弟子,与他一起出游,且还在他面前未执师礼,弟子敢问为什么吗?”公都子一口气说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众弟子,他们的眼神中皆是此问。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几声,指着众弟子,“我就晓得你们会有此问。”目光转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你所听到的章子是怎么个不孝不慈不礼的?”
“他顶撞父亲,不顾父母之养,离家出走,母死葬于马厩,他不迁葬,能算是孝吗?他将子女逐出家门,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吗?他将妻赶走,只顾自己,能算是礼吗?”公都子几乎是一口气讲出。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孟夫子扫视一眼众弟子,“先说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一不孝也;聚赌酗酒,不赡养父母,二不孝也;贪财好物,只顾妻子,不赡养父母,三不孝也;放纵声色犬马,让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斗狠,危及父母,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这五不孝中,章子占下哪一种?”
“这……”公都子说不上来了。
“凡此五种,章子一种没占。”孟夫子语气肯定,“至于你所说的顶撞父亲,就我所知,那个不叫顶撞,叫相互责善!责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责善,就大伤感情了。”
“请夫子详解!”公孙丑似乎没听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释,“其父田鲔因善于逢迎齐君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享俸万钟。田鲔教导章子说,‘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又教导他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君臣之道啊!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这样的臣子当称奸佞,是要误国误君的。身为父亲,怎么能以奸佞之道教导儿子呢?这样的父亲不该顶撞吗?章子以人臣之道劝说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闹僵,不可同处一室。父亲责难,章子这才痛苦出走,从军报国,这怎么能叫不孝呢?至于说章子不慈不礼,这也是曲解章子啊!难道章子不想享有天伦之乐吗?难道章子不想奉养父母吗?都不是啊!说章子狠心抛妻弃子,这不是抛弃,是他从军野战,生死一瞬,不能携带妻子家小啊!由于得罪父亲,致使父子不亲,父亲终老时,章子不能尽孝。章子刻意抛妻弃子,不受子孙赡养,这是为了亲身品尝父亲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这样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赡养,而不顾其父失妻别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吗?这就是章子啊,你们是只知其一啊!”
对于孟夫子的这个解释,众弟子无不叹服。
翌日早午,章子复来,众弟子迎出门外,无不施以重礼,热情款待。
“禀报夫子,”匡章见过礼,对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兴趣!”
“何人?”孟夫子问道。
“苏子!”
“嗯,有些辰光没有见他,他何处去了?”
“说是刚从泗下回来。”
“泗下?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晓得呢!得知弟子从夫子这儿回来,且已拜夫子为师,苏子甚喜,托弟子问候夫子,说是得空就来拜访您!”
“苏子客套了。”孟夫子应道,“前番他来拜访为师,让为师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苏子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回来了,为师当去回访才是。”
“弟子这就与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说走就走,与匡章往见苏秦。
因在齐宫失利,对齐地与稷宫也都熟悉起来,加上之前与苏秦有过一战,孟夫子不再对纵横策士持有偏见,此番相会,二人相谈甚笃。苏秦详细介绍了连山康庄之行,听得几人如闻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嘘。
“秦临行时,”苏秦将话题引入孟夫子身上,“齐王召秦,向秦问起夫子,听其话音,有求教之意。敢问夫子,齐王可有召请?”
“唉。”孟夫子苦涩一叹,看向匡章。
匡章将孟夫子两番入宫觐见宣王,但话不投机诸事约略讲了。
苏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问夫子,此来齐国,是想传道授业呢,还是——”顿住话头。
“唉!”孟夫子又是苦涩一叹,“若是只为传道授业,轲又何必来临淄呢?”
“若是不为传道授业,就当是干一番人生大业,一展宏图,对否?”苏秦笑问。
“宏图不敢,不过是欲推仁政而已!”
“齐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摇头,语气悲怆:“齐国已无仁义,怎么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齐国的仁义呢?”苏秦问道。
“若有,轲愿一睹!”
“二位请随我来!”苏秦起身,大步出门。
孟夫子、匡章相视,怔了下,跟着出门。
苏秦与孟夫子、匡章、飞刀邹四人步出稷宫,健步如飞,不一时赶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却是人去屋空,乐厅的房梁上挂起蛛丝道道。
苏秦呆了。
苏秦跪在积满尘垢的砖地上,失声痛哭。
“苏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声问道。
苏秦止泣,指着乐厅:“夫子可知,此为何处?”
孟夫子摇头。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厅乃是仲尼闻《韶》处!”
“苍天哪!”孟夫子惊呆了,扑通跪地,震起满室灰尘。
听闻是仲尼闻《韶》处,匡章也是震惊,跪地叩首。
苏秦指着屋子,缓缓讲起那年他合纵齐国时前来拜访的那个老乐师,听得孟夫子师徒涕泪交流。
苏秦正在诉说,在门口守护的飞刀邹引着一个长者进来。
长者认出苏秦了,拱手道:“你是苏大人吧?”
苏秦盯住他:“您是——”
长者再揖:“小人是为先师击磬的!”
“先师?”苏秦心里一揪,“您是说,老乐师他——”
“是哩,”磬师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先师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乐厅一个位置,“就在那儿,先师拿着箫,起《韶》,所有的乐手都在各自的乐器跟前守着,等着先师的箫音。先师吹起来了,先师吹着,吹着,箫声弱了,箫声停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师。先师的箫仍在唇边,手仍在箫上,气却没了。先师是站着走的,走在起《韶》之时。葬过先师,乐队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无处可去,就守在这儿,每日起《韶》之时来这厅里,为先师击磬!”
“谢磬师了!”苏秦朝他深鞠一躬,“敢问磬师,今日之磬击否?”
“先师于申时起《韶》,小人也于申时为先师击磬,这辰光该当是申时了!”磬师说着话,走到一排编磬前面,从磬架上拿起两只敲磬的棒头,敲三下,望空长揖,“先师,您时常念叨的苏子来了,他没有忘记这儿,他是听《韶》来了!”
苏秦叩地长哭。
“敢问磬师,”孟夫子突然问道,“尊先师的长箫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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