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利害客卿筹谋走险棋朋党设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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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尚、项雷出得宫门,各怀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别过。

项雷驱车而去,驰至令尹府外,吩咐车夫回司败府,自己飞身下车,径入府中,远远听到有女人与孩子在号哭,听声音是昭鼠的女人与几个孩子。

项雷顾不得许多,急入昭阳房中,见陈轸、昭睢、昭佗诸人皆在,显然是在谋议昭鼠暴死的事。见项雷进来,几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项雷顾不得见礼,将昭鼠如何暴死、法医如何验尸及自己如何与屈平入宫奏报等过程细述一遍。

显然,麻烦大了,大得超出昭阳的预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让项雷避嫌,怀王准奏不说,还让靳尚参与破案。靳尚与昭阳一向不睦,这辰光又与王叔、张仪他们结在一起。有他参与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阳看向陈轸。

所有目光看向陈轸。

“唉,”陈轸苦笑一声,看向昭阳,“眼下惟一有利的证据是案犯的供辞,可惜呀可惜,没有案犯签字划押,那证据非但成不了证据,反有可能让人倒打一耙,视作诬陷。”看向项雷,“他们能在项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杀人,可见狱中隐情。项大人这又避嫌,狱中之事谁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谁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只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纵然浑身是口,怕也解释不清呀!”

陈轸搁下这几句,本就压抑的气氛愈加压抑了。尤其是昭睢,脸上不见血色。

“陈老弟,陈上卿,”昭阳急了,“你快拿个主意!”

“主意是有一个,只怕大人舍不得呀!”

“快说!”昭阳催道。

“结牢屈平,傍依大王!”

“这这这……”昭阳苦笑,“屈平那儿好说,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晓大王。”陈轸诡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只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变法改制。大王变法改制,阻力全是身边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诸亲,二是宗室诸亲。王亲以王叔为首,宗亲眼下是以你昭氏为首。今朝听左徒所讲,大王铁定立宪改制,而王叔是铁定反对改制的。只要昭兄站出来,公开支持屈平,真诚推行宪令,大王与屈平求之不得。至于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审,靳尚是协审。只要屈平较真处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这……”昭阳苦笑,“屈平尚未改制,只是来个定员裁冗,就把宗亲的心全都寒死了。听说他还有一大堆后续宪令,若是全捣腾出来,岂不……”顿住。

“唉,昭大人哪,”陈轸长叹一声,“你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轸不知兵,却知人心。你们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实是一盘散沙,在疆场上是敌不过秦人的。淅水之战败于秦人乌金兵器之说,大可视作景翠免罚的托辞。就轸所断,即使主将不是景将军而是昭兄,楚卒与秦人同样使用乌金兵器,楚人照旧是秦人的倍数,对昭兄能否取胜,轸并不乐观。”

“你……”昭阳气极,手指哆嗦。

“好了,不说这个,”陈轸笑笑,“还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大势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东据崤函,更得河水天堑,可谓是有恃无恐。张仪连横谋魏数年,虽然败归,大功却成,结果诸位是看到的,三晋相杀,魏、齐死战,燕人内乱,秦人仅费一番口舌,五国已自残自弱如是。”敛起笑,语气郑重,“在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们大楚,而大楚呢,贵民争利,贱民不堪性命;无论贵贱,各顾其家,各惜其命。反观秦人,一人犯法,十家连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罚。斩首则立功,立功则受赏,无论门第。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双方将士就死之心差异若此,胜负能判不出吗?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争相建功立业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扑来,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鸟兽散,大楚会是什么样呢?在下本为泊客,在楚不过是个客卿,驾车可游天下。在坐诸位,你们能往哪儿逃?你们的财富、你们的祖业、你们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儿?能像臣仆贱民那样苟且于江湖、偷生于林莽吗?能跪在地上与胜利者谈利求益吗?”

陈轸之问,一声声,一句句,振耳发聩。昭家诸人,包括项雷,全被震慑了。

出宫之后,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门。

王叔正与彭君、射皋君、子启议论昭鼠的事儿,见靳尚,立起让位。靳尚坐下,将宫中发生的事讲过,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么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两个字,一个是‘昭’,一个是‘叔’。”靳尚应道。

“是我让写上的。”彭君应道,“不妥吗?”

“下官未及细看,只扫一眼,看到一处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写得太规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气。显然,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过来。

“在屈平手里。”靳尚接道,“项雷将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败与下官协同查案,下官心思只在项雷,请旨他避嫌,大王恩准。屈平复请血衣,大王顺手交给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讨要,屈平请辞,大王非但没让他辞,反倒将下官与项雷赶走,血衣就……”

这是一个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隐情。狱中之事若是曝光,这场大争也就输了。

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彭君:“你这就去狱中善后,尤其是那个写字的人。”转对子启,“有请秦使!”

彭君走没多久,张仪就与子启一起进来。

显然,狱中的事,子启已经告诉张仪了。当王叔征询的目光看过来时,张仪当即指出问题的症结,并给出解招。

症结是昭阳,解招是驱逐昭阳。

“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吗?”

“不是。”张仪摸过几个茶盏并一个茶壶,将茶壶摆在几案正中,“王叔请看,这是大王。”将两个茶盏分别摆在茶壶前面,与茶壶构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阳,一老一少,与大王构成一个三角。在这个三角中,根在这儿,就是大王。”将代表昭阳的茶盏移远,将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阳,依托屈平,欲变法强楚,但屈平在楚并无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制成功,就必须拉回昭阳。”将移远的茶盏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宪,昭阳行令,以成其功。”

“症结为何在昭阳呢?”子启问道。

“变法改制,不在制宪造令,而在推行。身为国君,大王不可冲在前面。屈平年轻稚嫩,难以服众,即使成为令尹,也难做到令出必行。能够做到的只有昭阳,一则老辣精练,二则辖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则背后有高人,”张仪拿过一只茶盏,摆在昭阳的茶盏后面,“就是这个,陈轸。昭阳有力,陈轸有谋,二人合体,无往不胜。仪当年败北于楚,就因于二人之合力。”

“若是此说,干掉他就是了!”子启脱口而出。

“干掉谁?”张仪看向他。

“陈轸呀。”子启恨道,“他在这儿就是根搅屎棍子!我们开品香楼,他就来个元吉楼,一下子将生意抢走不少,我恨得牙痒痒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公子干掉他倒是容易,让他再活过来可就难了。”

“咦,”子启怔了,“让他活过来做啥?”

“活过来才好玩呀。没有这根搅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请问张子,如何驱逐昭阳?”靳尚回到正题上。

“听说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弹劾左徒,在下以为,他们劾错人了。那些奏折应该用到令尹身上。”张仪笑道,“对付屈平,在下仍然是两个字,重累。”

“是芈楸的错。”王叔苦笑一下,转对子启,“贤侄,听张子的,叫他们弹劾令尹!”

“王叔,”张仪给他个笑,“眼下之急倒还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只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个好事情。”

“张子说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协同左徒查案,何时得空,你可去会会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风,二是以查案名义拿走血衣。”

“下官遵命。”靳尚回礼。

似乎是卡准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几案前面刚刚坐下,门尉报说陈轸到访。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着你呢。”陈轸笑笑,随他走进,分宾主坐定。

“敢问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题。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笑,“你倒是性急。没别的,想求你个事。”

“先生说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请讲!”

“听说大王命你为代令尹,以推行宪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于朝堂。”

“轸还听说,大王有意为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为令尹,可有此事?”

这是大王与自己之间的隐情,眼下不为任何人所知,陈轸却这般轻易说出,屈平心里咯噔一下,略作迟疑,应道:“有之。”

“轸请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须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识,位识相合,可谋大事。但谋不过是谋,将谋落至实处,需要大能,需要大力。”

“先生是说,大能与大力皆在令尹处?”

“至少说目前仍在。”陈轸侃侃说道,“位需要势托,事需要力践。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势相托,一为王族之势,二为宗族之势。王族与宗族之所以托大王,是利益攸关。左徒之谋以剥夺二势利益为标的,又无足够的势力践之,却想成事,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屈平长吸一口凉气。

显然,自有生以来,真还没人能对自己讲出这些!

“难道大王不是势吗?”屈平略顿,质疑道,“从情理上讲,位高才会势大!”

“大王位尊权重,是有大势,但大王的势是由大王下面的势托起来的。这么说吧,”陈轸站起身来,在厅中缓缓移动,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讲坛上,打起手势,“就轸所察,楚国势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贵族的,三是百姓的。势力决定利益,是以楚国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贵族的,还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贵族则分两拨,一为王族,二为宗族。二族与王争利,构成方今楚国朝堂。除二族与王之外,还有第三拨势力与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与贵族双重忽略了。而这一拨才是真正的大楚,因为是他们托起王族与宗族的。”

陈轸这番高论使左徒深深折服,两眼紧盯住他。

“从事理上讲,左徒与大王的所谓变法改制,无非是三方争利而已!”

显然,“争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征询:“三方争利?”

“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左徒有识,造宪制令;大王有位,颁诏布令。可谁来实施这些宪这些令呢?依然是,也只能是,朝中的贵族,因为他们控制了各级尹府。左徒哇,你与大王以剥夺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为标的改制变法,却又指望王族、宗族来实施这些宪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陈轸讲完,停住脚步,眯起两只小眼盯住屈平。

陈轸的这席话高屋建瓴,举重就轻,将楚国大势与造宪布令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屈平不胜叹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请赐平解招!”

“解招只有一个,结牢昭阳,借力打力。”

屈平闭目一时,看向陈轸:“改制变法不是剥夺了昭阳的利益了吗?”

“是的,但他还有一个利害!”

“利害?”

“就是张仪。”陈轸晃一下脑袋,“左徒与大王不过是让昭氏少得一点儿利,而张仪要的则是他的命!昭阳本与王族争利,眼下见张仪与王叔结作一体,这就不是争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这个意向吗?”

“轸正是从令尹府来。”

屈平再次闭目,有顷,看向陈轸:“平为直人,今有一疑,请先生解之。”

“左徒请讲。”

“听说郢都有个元吉楼与先生有关,可有此事?”

“有之。”

“听说秦魏河西战前,魏国安邑有两个楼,一个叫眠香楼,一个叫元亨楼,先生可知此二楼?”

“知之。元亨楼是轸办起来的,眠香楼是一个叫天香的人办的。”

“天香是何人?”

“秦国黑雕台的黑雕。”

“眠香楼发生谋杀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干的。”

“既然是她的楼,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嫁祸公孙衍。”

“秦人为什么要嫁祸公孙衍?”

“因为要把公孙衍逼往秦国。”

“先生何以晓得这么清楚?”屈平惊讶了。

“因为轸在那时是魏国上卿,此案是轸奉王命处置的。”

“你……”屈平无话可问了,勾下头去,良久,喃出一声,“郢都开出一家品香楼。”

“楼主依然是那个天香,轸晓得她。”

“这就是先生要开元吉楼的原因吗?”

“是的。”

“先生,屈平的疑问是,安邑有此二楼,河西没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没有此二楼,河西也会没有,只不过,会是另外一种方式。”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抬头。

“因为魏国有个先魏王,秦国有个先秦公。”

“先生从没有自责过吗?”

“自责过。”

“怎么责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陈轸复叹一声,苦笑,看向屈平,“左徒还有何问?”

“没了。”屈平拱手,“谢先生坦诚以告。”

“左徒应该明白轸为何要搞这个元吉楼了吧?”陈轸看向屈平,两眼透出狡诘,“在楚国,轸的衣食是昭阳,昭阳的对手是张仪,张仪的耳目是雕台,雕台的穴点是品香楼。轸可以透给你,在元吉楼里,无处不是轸的眼线,凡是去过品香楼的赌客,都在轸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楼里响个屁,轸就晓得是个什么味儿。”

“先生谋事,果是不同凡响!”屈平拱手,“在啮桑时,苏子曾嘱晚生遇到大事请教先生,前番来函,苏子再次叮嘱,晚生今日服矣!”

“谢屈子信任!”陈轸回个礼,苦笑一声,“不瞒左徒,轸处心积虑以助左徒,亦是受苏子所托!”从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轸之一生,真还没有敬佩过谁,只此苏子!”看向远方,慨叹,“真乃今之圣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这就入宫,向大王禀明利害,相信大王会摒弃前嫌,复用令尹推动王命。至于令尹那儿,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脚入宫,靳尚后脚就进来了。

靳尚此来,只为一事,就是张仪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参与办案的名义直接讨要,再设法毁掉,使之查无实证。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问几人,一丝儿线索皆无。靳尚猛地想到一处,驱车赶赴屈平草庐。

听到车响,老园丁迎出,见是靳尚,晓得他的身份,禀说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转:“我与屈大人约好了,他过会儿就回来,我先在这儿候他一时。”

老园丁也无二话,当下召来囡囡,带他草舍里歇去。囡囡带靳尚至前院的厅堂里,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几口茶,转向屈平书房。囡囡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囡囡应道。

“我来过几次,没见过你呢。”

“我也没见过你。”囡囡笑了,“阿伯,你寻啥呢?”

“你见到一件血衣没?”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带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这件。”靳尚摸出一件与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给囡囡。

囡囡摇头。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书案两侧堆放的两大堆竹简及案上刚刚落成的宪令,两眼睁圆,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阅读。

靳尚读一会儿,头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读得起劲,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门内,两只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简,“阿伯在这儿看会儿书,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应道,“我要守在阿叔的书房里!”

“这这这……”靳尚皱眉,“你阿叔看书时,你也守在身边吗?”

“我不守,因为阿叔需要安静。”

“阿伯看书,也需要安静呢。”靳尚笑了。

“可我不认识阿伯!”囡囡应过,眼皮子眨几眨,“阿伯,你在屋里看,囡囡坐在门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门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将案上竹简匆匆阅过,闭目凝会儿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笔砚上,见砚中墨水俱足,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他带来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书写起来。

靳尚誊抄近两个时辰,方将一捆竹简抄完,将整件衣服写得密密麻麻,连衣领上也写有字了,这才收起,将那衣服揣进衣襟,将房中竹简摆归原位,缓缓站起,打个懒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听到声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靳尚伸手抱起囡囡,“阿伯候不到阿叔,这先走了。”

后晌申时,屈平从宫里回来,急匆匆走进草庐,拿起案上宪令,刚要出去,囡囡从外面跑来,叫道:“阿叔,上午有个阿伯来寻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惊,“他在哪儿候我?”

“就在阿叔的书房里。”

屈平惊出一身冷汗,急回书房,将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见没有遗失,又看看所拟的宪令,一简没少。

“阿伯就坐在这儿,翻看这些竹简,”囡囡指着竹简,“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让我出去,说是他不安静,我就坐在门外了,就坐在这儿。”指向门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来,把我抱起来,说是要走哩。”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园丁,急问:“上午是谁来了?”

“是上官大人,说是大人与他约好了,他先在屋里候你。我正在弄个棚架,就喊囡囡带他去了。”老园丁应道。

显然,问题大了。

靳尚从未约他,却对老伯说约好了,这分明是说谎。

然而,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屈平闭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么,接道,“阿伯要寻什么血衣,东找西找,没找着,问囡囡见没,我说我没见过。”

屈平头顶又是一轰。

是了,靳尚是为血衣而来,未能拿到血衣,却偷看了他所拟出的宪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这辰光回,是奉王旨来取宪令的。

早晨别过陈轸,屈平就入宫觐见怀王。不巧的是,怀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时,屈平方才得见,遂将陈轸所言简述一遍。这些从高处着眼的言辞真还打动了怀王。怀王决定听从屈平,依旧起用昭阳,让他施令。怀王问及宪令,屈平称已初步完稿。怀王随即传召昭阳,而让屈平去取宪令,由三人先行议定,再作颁布。

岂料靳尚抢前一步,提前将宪令看了。

作为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编谎并偷看如此尚未颁布的王命宪令,若是闹腾起来,是杀头重罪。同时,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范,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摆在书房里。最起码,他应随身带往左徒府,交由咸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细察一遍,见房中确实未曾丢失什么。至于这些宪令,若是顺利,三两天也就颁布于众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过是早知几天而已!再说,上官也是大王的身边人,总不至于……

想到这儿,屈平心里略觉安慰,将宪令悉数捆扎,提入车中,直驱宫城。

屈平赶到时,昭阳已在宫中,看神情,二人相谈甚笃。由于只有一份,怀王遂让屈平朗诵一遍。屈平将竹简摊好,清清嗓子,大声朗读。怀王、昭阳各自闭目审听。

一遍读毕,昭阳为示态度,率先鼓掌。怀王笑了,吩咐屈平由头再读,读一句,大家就讨论一句,将整个宪令过滤一遍。

三人初时拘谨,尤其是昭阳,及至后来,完全放开了。放弃小我的昭阳,处处从楚国与王室角度思考,几乎完全赞同屈平的宪令草案,所提异议,皆在实施层面。

天色黑下来,怀王兴甚,吩咐吃个便餐,掌灯夜战。直至深夜,三人方将所有宪令逐简审毕。怀王、昭阳各抒己见,屈平将见解不同之处一一标注,分列为商榷、不妥、必改三类,将前两类当场抽出论证,又对第三类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识,尤其是在收回巴盐、乌金治权上,三人完全达成一致,各自满意,于三更梆响时分作别散去。

次日晨起,子启早早叩开王叔府门,将昨晚他所察知的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王叔震惊,摸出靳尚转呈的那件抄录宪令的字衣,递给子启:“贤侄看看这个!”

子启大约浏览一下,皱眉:“字又小又挤,费劲呢。”

“你说的是。”王叔叫来家宰,将字衣丢给他,“多寻几个人,把上面每一个字都抄写入简。对了,叫上官大人来念,免得颠倒。”

家宰应过,提上字衣走了。

“抄写一份就是了,寻几个人做啥?”子启不解。

“唉,”王叔指向离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写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着呀!”略略闭目,苦笑,“张子说的是,大王、昭阳、屈平三人万不可结到一起,可照贤侄方才所说,他们已于昨晚成伙了。”

“怎么办?”子启急问。

“有请张子!”王叔缓缓说道,“对付昭阳,得听他的!”

子启应过,匆匆去了。

张仪来后,没有给出任何主意,却讨来棋具,与王叔摆上了。二人连弈三局,待家宰将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过依然散着墨香的竹简,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张子?”见张仪放下竹简,王叔小声询问。

“王叔呀,”张仪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处,“按照所写宪令,巴地的盐泉、宛地的乌金,统统都要收归王室喽!”

“是哩。”王叔面色难堪。

“什么狗屁宪令?”子启一震几案,“没有盐、铁,我们还吃什么?这要让大伙儿看到,还不反了?”

“如果在下没有料错,这当是昭阳之谋!”张子将屎盆子劈头扣在昭阳头上。

“昭阳之谋?”王叔怔了,“是收归王室!”

“王室由谁来辖制呢?”张仪接道,“大王是不会管的,具体就由令尹府辖制。之前大王有意让屈平取代昭阳,但昨日来看,大王心气或已改变,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旧是昭阳。”

“奇怪,”王叔自语,“大王何以突然改变呢?他怨昭阳久矣!”

“这个当可归功于陈轸!”张仪应道,“昨日晨起,陈轸鸡鸣即起,先去昭阳府,继而是左徒府,之后,左徒与陈轸一并出门,左徒入宫,陈轸再入昭阳府。再之后,昭阳入宫,左徒先回草庐,再入王宫,这中间的曲折,耐人寻味啊!”看向靳尚,“不瞒诸位,昨日此时,在下真正在为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迟走一时,若是左徒早回一时,被左徒逮个现行,讲给大王,靳兄这辰光怕就没有这般坦然喽!”

张仪轻轻几句,唬得靳尚额头汗出。

“请问张子,何以应对,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题。

“回禀王叔,”张仪看向他,回礼,“仪没有良策,只有应策。”

“请讲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扫视王叔三人,“一是服从王命,顺应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来,勒紧裤带,成就大王、左徒变改之功,藏富于国,厉兵秣马,东和于齐,西争于秦,以武力夺回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于关中。”

“二呢?”子启急不可待。

“其二是,”张仪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阳、左徒,促使大王回归正途,藏富于民,西结强秦,东争于齐。秦无楚忧,可争三晋;楚无秦虑,可夺泗下。这也是秦王长策,在下赴楚聘亲,亦是为此,请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启握拳,看向王叔,“王叔,听张子的,干吧!”

“敢问张子,”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张仪,“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阳与左徒?”

“制服左徒,”张仪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于昭阳,”看向王叔,“就得王叔亲自出马喽!”

“怎么做?”

张仪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王叔:“如何制服,尽在此囊,王叔可以开看。”转向靳尚,“麻烦靳兄与在下进宫一趟,靳兄可禀报大王,就说秦使有喜讯奏报!”

得到昭阳助力,这又确定好改制变法的远略长策,怀王正自豪气冲天,听闻靳尚奏报,秦使有惊喜奏报,以为是关于商於之事的,当即传见。

“贺喜我王!”觐见礼毕,张仪率先拱手。

“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俯身,“听闻秦使亦有喜讯带来,寡人可否一听?”

“贺喜我王!”张仪再次拱手,贺喜。

“呵呵呵,”怀王又笑几声,“说吧,寡人甚想听听张子的喜讯!”

“仪已贺过两次了!”张仪再拱手,“再贺一次,仪贺喜我王!”

“咦?”怀王敛起笑,盯住张仪,“你还没有讲出什么喜呢,这贺个什么?”

“贺大王的喜呀!”张仪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于楚,仪怎能不道贺呢?”

“寡人得何喜了?”怀王纳闷。

“呵呵呵,”张仪连笑几声,“大王的喜,满郢都皆知,这还用说出来吗?”

“这……”怀王愈加纳闷了,看向靳尚,“什么喜?”

靳尚勾头。

“说呀!”怀王急了,声音提高。

“大王颁宪布令,改制变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仪是以道贺!”张仪拱手。

“这……”怀王暗吃一惊,“秦使可指寡人颁诏定职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虽说可喜,却不值一贺。”

“为何不值?”

“一则此事已过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旧事了,二则三世不袭,先悼王时代早已行过,今大王再行,实为平常,不为大喜。”

“请问秦使,你说的大喜是指什么?”怀王直盯张仪。

“仪已讲过,颁宪布令,改制变法呀!”

“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目光逼视。

“咦?”张仪略作吃惊,“大王难道还没有颁布吗?”

“寡人在问的是,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宪令呀!”张仪故作惊讶,似乎奇怪怀王会回出这个问题。

“新造的什么宪令?”怀王追问。

“一十二宪,四十九令!”

“你……”怀王倒吸一气,手指着他,“怎么晓得的?”

“大王,”张仪两手一摊,“郢地人人皆知之事,仪怎么不晓得呢?”

“啊!?”怀王震惊,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晓得?”

“回禀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听闻!”

“听到什么了,快讲!”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宪之事。”

“听何人所讲?”

“左徒呀,他亲口所讲。”

“他……”怀王愈加震惊了,“他在哪儿讲?都讲什么了?”

“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现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怀王猛拍几案:“够了!”

靳尚吓一大跳,急急刹住。

“靳尚,”怀王颤抖着手,点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寡人这对你讲,屈平不可能说出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随街查访,屈平所造宪令,早已成街谈巷议,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头巷议,你……”怀王喘气,“且说一令!”

“臣……”靳尚叩首。说实在的,尽管他抄写一遍,但要背诵,他真的一句也诵不出。

“大王,仪请诵之!”张仪闭目,朗朗上口,“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张仪的过目不忘本领派上用场,一宪一令,不一会儿,竟将屈平花费不知多少时日才拟就的宪令悉数诵出,惊得怀王与内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张仪诵完,笑道:“大王,仪所记住的就是这些,想必有不少错漏,贻笑于大王了。”

怀王面色腊黄,额头汗出。

空气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静,只有怀王越来越粗的出气声。

得与怀王、昭阳达成共识,屈平真有说不出的兴奋。翌日晨起,屈平哪儿也没去,只守在草舍里,将三人昨日所议悉数过滤一遍,斟酌成合适的表述添加进正文。

天色过午,屈平修改完毕,自认为一切妥当,方才誊抄一遍,将原稿秘藏起来,赶赴左徒府,吩咐咸尹将宪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档,另三份束扎成册,加盖左徒府玺印,送呈王宫咸尹。

屈平刚刚吩咐完毕,屈遥进来,附他耳边低语。

屈平脸色变了。

“真正奇怪,”屈遥一脸茫然,“阿哥起草的宪令连我也未曾读过,街头百姓怎就全晓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从牙缝里挤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遥不解,“他怎么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儿?”屈遥追上。

“进宫!”屈平头也不回。

御书房里,怀王怔怔地坐着,目光呆滞。

怀王耳边响起靳尚的声音:“……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他现在只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接后是张仪的声音:“……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内尹进来,看怀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于一侧。

怀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睁,声音出来:“访到什么了?”

“回禀我王,”内尹小声,“臣使人察访街头茶肆,确如上官大人所讲,郢人皆在议论新宪……”

怀王一拳震在几上:“屈平!”

咸尹走进:“禀报我王,左徒屈平觐见!”

怀王指向外面,浑身颤抖:“滚,滚滚,让他滚!”

内尹急了,压低声音:“大王?”

怀王喘会儿气,指着内尹:“去,告诉那个左徒,就说寡人忙呢,无暇见他!”

内尹拱手:“臣领旨!”

内尹自然没传原话,只说大王在忙,让他改个时辰再来。内尹传完话,正要进去,屈平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问:“告诉我实话,大王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内尹轻叹一声,算作答复了。

屈平急了:“你再禀报我王,我有委屈诉说!”

内尹又叹一声,压低声音:“左徒大人,你还是改个辰光来吧。”转身进去了。

屈平晓得事急,当门跪下。

屈平由后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时交一更,宫中仍无一人出来请他。

奇怪的是,宫门开着,但没有一人由宫门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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