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和小姑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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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好人和小姑娘

槐黄国是北地小国,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穷,以至于君王都没办法派遣官员按时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礼、户两部官员不上山的说法。

可能是朝廷不够礼敬五岳山主的关系,加上地方祠庙稀疏,香火不盛,槐黄国市井乡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别国真人、高僧游历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过这些在地方上颇为吃香的高人,从来走不进槐黄国的真正权贵门庭,后来干脆就直接绕开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这天,槐黄国与南边银屏国接壤的边境关隘,有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书生递交了通关文牒,进了边城,游逛了一圈,在一处集市天桥,坐在竹箱上,啃着刚买来的葱油饼,与当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脚商贾一道,听那说书先生讲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说书先生已到古稀之年,不承想中气却足,扯开嗓门能震天响,正唾沫四溅,说那步摇郡先前出现了一只绝顶凶悍的大妖盘踞山头,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烟潜入郡城,专门掳掠黄花闺女,官府根本无法阻拦。一位郡守老爷邀请而来的老真人设坛作法,只见那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突然暴雨雷鸣,轰一下,就有一道雷电砸入了大妖隐匿瘴气横生的那处山头。事后有胆大樵夫循着动静入山一看,竟是一条粗如水井的大蛇给大雷活活劈死了,山坳当中骷髅遍地,应该都是那些不幸的女子,着实是可惜了。

听者人人倒抽一口冷气,毛发直立,背脊发凉,那个身穿雪白长袍的游学书生亦是跟着旁人一惊一乍。

叮叮咚咚,有听众上前带头给了赏钱,后边有人陆陆续续掏腰包,丢了些铜钱在大白碗里。说书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抚须一笑,够买两壶酒了。最后,说书先生又讲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无法无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爷是个守财奴,既无人脉关系,又不愿重金聘请真人、仙师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实在可怜,被纠缠得鸡飞狗跳。所幸作祟妖魔虽然肆无忌惮,但是道行不高,远远不如那个被天雷劈杀的步摇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间惨事。

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便有汉子询问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说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吓唬更夫,深夜敲人门扉,使得郡城夜间无人胆敢出门。荒冢狐兔也经常出没,还有妖冶妇人花枝招展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凶煞厉鬼赶跑了寺庙僧人,鸠占鹊巢。渡口一绿衣少女也会以河水为宅,兴风作浪。

有人便不信,说银屏国与槐黄国一向安稳,已经好几百年不见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脑全冒出来,肯定是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说自己便亲眼见着了那步摇郡蛇妖尸体与那渡口绿衣水鬼的惨白面容。听众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说书先生环视一圈,最后看着那个刚吃完葱油饼的白衣书生,伸手一指:“这位外乡远游的读书人定然见多识广,你们问问他,世间到底有无鬼魅精怪。读书人,哪怕你不曾亲眼见过,听说过的也作数嘛。”

众人齐齐望向戴斗笠的年轻人,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

嘘声四起。说书先生一看不妙,赶忙收起大白碗念叨:“收摊了收摊了。”他娘的,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捧个钱场也就罢了,捧个人场都不会,一看就是个没半点希望金榜题名的。

摊子一收,听众看客也就散去,说书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剑仙、养剑葫和玉竹扇都在里头,他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这一路行来,行山杖已经炼化完毕,他同时在袖子里藏了几张普通材质的黄纸符箓,都是阳气挑灯符、涤尘符和破障符这些《丹书真迹》上的寻常入门符箓。

他走到说书先生身边:“老先生,我请你喝酒,要不要喝?”

说书先生斜眼看他。这小子瞅着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晓得路上哪个瞧着水极浅的小水坑就要让人崴脚。所以哪怕实在嘴馋,说书先生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绝道:“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要赶路,过关去往银屏国谋生,城中的客栈收钱如杀猪,露宿街头还要惹来麻烦,不如过了关去,睡在荒郊野岭,天不管地不管的。”

陈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就当省了一壶碧山楼的蝇拂酒。”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虫儿开始造反,立即变了嘴脸,抬头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这天色为时尚早,不着急不着急,且让银屏国的孔方兄们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绝了,走,去碧山楼。这蝇拂酒我还未尝过呢,托公子的福,要好好喝上一壶。”

陈平安点头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说书先生悻悻然,转头一招手,将那个率先丢钱入碗的家伙喊来身边,低声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三人在殷勤伙计的带领下在二楼落座。

陈平安要了一桌菜、三壶蝇拂酒。说书先生等三壶酒上桌,这才默默将陈平安放在自己弟子身边的那壶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与公子说一声,我这徒弟不会喝酒,公子破费了,破费了啊。”

陈平安恍然道:“我这就让店小二撤了多余的蝇拂酒,二两银子呢。”

说书先生赶忙用手臂环住两壶酒:“公子别介啊,哪有好酒上桌还撤走的道理。”

陈平安揭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问道:“老先生该不会是梦粱国人氏吧?”

说书先生摇头道:“老夫来自最西边的青精国,自二十六岁起就开始当这说书先生,十数国走过大半,梦粱国去过一趟,好一处人间难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着,以后养老之地就选梦粱国了,反正家乡早已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若是徒弟争气,挣得着真金白银,等我闭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乡。”

陈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他只看得出眼前这说书先生是一名三境练气士,但这就意味着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为境界远远高出叶酣、范巍然这两位纸糊金丹。在这十数国版图上,除了两个幕后主使,叶酣和范巍然就已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数国边境灵气涟漪震动不已,如春雷生发,使得陈平安心生感应,立即御剑升空。只见一条绵延极长的金色长线在大地上骤然显现,然后烧毁如灰烬,应该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梦粱国那位得了随驾城异宝的幕后主使。至于另外一位暂时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来找自己的麻烦,照理来说,这很不对劲。范巍然的宝峒仙境、叶酣的黄钺城,以及以双方势力为首的所有山头,极有可能都是此人饲养的笼中鸟、池中鱼,如此之大的折损,毫无动静,又有两种可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随驾城现身之前已经偷偷收拾了烂摊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侥幸脱险却元气大伤,无力再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如果眼前这位说书先生真是专程跑来见自己一面的梦粱国高人,陈平安懒得与他言语机锋捣糨糊,卷起袖子厮杀一场便是。

说书先生笑道:“怎的,公子在梦粱国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还是那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银屏国,将来与傻徒弟一起游历梦粱国,可以帮公子捎话一二,就是……”他笑嘻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

陈平安摇头道:“无深仇无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梦粱国高人的通天手段,缜密无错,很想要诚心诚意请他喝一壶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复盘,这位高人当年先手,力极大,中盘沉稳,收官时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无人领会,帮着喝彩几声。就像老先生你说故事,若是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铜钱,岂不还是一桩不小的憾事?”

说书先生喝了口酒:“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就走一个?”

陈平安拿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各自饮下。

不唯与意气相投之人痛饮醇酒才有滋味,刀光剑影之中,与蝇营狗苟、互视仇寇之辈钩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杀气流转,亦是修行。

至于这座北地小国如今的新鲜异象,妖魔骤然增多,也与灵气如洪,从外边倒灌流入十数国版图有关。没了那座震慑万物的雷池存在,它们自然雀跃,如惊蛰过后,蛇虫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只不过陈平安对于梦粱国高人与名为夏真的幕后修士暂时不打算撕破脸。金丹之上,元婴还好说,打不过还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两人皆是,对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烦。自己没有任何天时地利人和,对方真要不计代价击杀自己,就北俱芦洲修士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在这剑仙排外的北俱芦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乡修士,暴毙的可不是只有一两个。不然的话,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灵气,陈平安心狠一点,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是会犯忌讳,说不定就要惹来一洲书院的反感和问责。

两个幕后人,相较于夏真,陈平安更忌惮那个与梦粱国有牵连的大修士。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根本无须那人自己出手,不过是派遣了两名手下,就获得了那件随驾城重宝。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苍筠湖龙宫破阵而入,那名在梦粱峰练气士中故意当孙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还会继续隐藏下去。

看到一个杜俞,就会大致知道鬼斧宫的状况;见着芍溪渠主和藻溪渠主,就会大致清楚苍筠湖的风土人情。见晏清而知宝峒仙境大概,见何露而知黄钺城作风,都是此理。当然会有误差,但是只要相处越久,看到的修士越多,距离事实和真相就越来越近,那个万一,就会随之越来越小。

有些时候,还能够见一而知全貌,是说那随驾城城隍爷、范巍然和叶酣,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之主,家风如何,往往由他们来决定。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看,两者相加,如同一条脉络的首尾两端,一旦被人拎起两头,任你伏线千里,也难逃法眼。

世道复杂,想要活得越来越轻松,要么被子蒙头,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认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却要劳心劳力,一山总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镇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小天地,一样束手束脚,寄人篱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间众多脉络、烦琐规矩。

讲道理,未必有用;懂规矩,绝非坏事。

湖君殷侯讲不讲理?可是人家却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规矩,抓住了陈平安的行事脉络,所以苍筠湖上,黑云密布笼罩辖境,陈平安就不敢杀他,怕一湖三河两渠皆洪水泛滥,殃及无辜百姓无数。龙宫之内,他半点不比叶酣、范巍然更少该死,可他主动承诺未来愿意庇护辖境苍生,修补山水气运,将功补过,所以陈平安的一拳一剑都没落在他头上。

酒桌上,说书先生与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陈平安只是缓缓喝着碗中酒,始终没有动筷子。

说书先生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动,只是喝酒,是半点不饿?”

陈平安笑道:“确实不饿,何况这顿饭菜,我觉得就该是老先生的。”

说书先生无奈道:“公子言语怎的如秃驴说禅一般,教人摸不着头脑。”

陈平安问道:“老先生何时过关去往银屏国?”

说书先生笑道:“这就要走了,吃饱喝足。对了,我学了些相术,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钱。”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

说书先生从袖中摸出几枚先前得手的铜钱,随手往桌上一丢,捻须沉吟,沉默无语。

陈平安也笑着不说话。

说书先生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皱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缘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记,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处处可去,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可若真遇上了挡路邪祟,节外生枝,终究不美。”

陈平安笑道:“好,那我就听老先生的,绕行髻鬟山。”

说书先生抬头笑道:“公子真信?”

陈平安笑道:“老人说老话,岂可不信,反正游历槐黄国,多走几步路又不算什么。”

说书先生起身赞叹道:“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先行离去,速速出关。算卦一事,泄露天机,总是令人忐忑。”

陈平安点点头:“我将这壶酒喝完,也要绕路北上,不会去髻鬟山自找霉头。”

说书先生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下楼去结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二十年陈酿,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会帮他结账。陈平安也不太上心,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桩心事,不用分心耽搁修行,多掏十几两银子还是很划算的。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髻鬟山。那里多叠瀑,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

髻鬟山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一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身边是叶酣、范巍然与宝峒仙境的二祖。

男子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他怒吼道:“老东西,你为何坏我大事?!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一样要心惊胆战,畏畏缩缩!你这次吓跑了鱼饵,一旦大剑仙动怒,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跻身上五境?!你是蠢吗?我已经说过,那把半仙兵归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还不满足?!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

远处一座山头,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个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身形重叠,变作一人。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他笑道:“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还钓鱼,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需要如此费劲?”他双指掐住一把传信飞剑,轻轻将其崩碎,“更何况,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脸色阴沉,蓦然怒极反笑:“你这是打算跟我结下死仇?!”

老国师微笑道:“这十数国版图疆域如今灵气增长不少,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你我多年邻居,你是出了名的难缠,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可我依旧杀你不成,你杀我更难,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价,对一位小剑修出手,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夏真,可惜喽,你气急败坏,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足足耗费两旬光阴,精心布置的移山阵,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国师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坯子对上你的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转,你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清?”他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这符阵确实能伤了他,却未必能困住他。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给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国师忍住笑意,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痴心错付,而是痛恨此人移情别恋,到处拈花惹草。真要见了面,给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迷魂汤之后,搞不好还会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国师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国师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会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须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最后笑问:“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国师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信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国师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反正你已经赌红了眼,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国师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国师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而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只是突然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手捧襁褓,眼神温柔,已经让夏真头皮发麻。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只听他抱怨道:“干吗呢干吗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

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剑仙名郦采,本命飞剑名雪花,佩剑名霜蛟,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为表敬意,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

听着很牵强,可是那份杀力是实打实的。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都没有半点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琼林宗那位,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打赢了都嫌弃丢人。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玉璞境,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死了,自然是运道不济,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担不起剑仙头衔,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够不死,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礼道:“见过郦大剑仙,见过姜前辈。”

姜尚真嬉皮笑脸:“哟,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

郦采皱眉道:“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分上,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你这野修懂不懂礼数,顺序换一下。”

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颤声道:“见过姜前辈,见过郦大剑仙!”

姜尚真拍了拍郦采的胳膊:“别这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郦姐姐还不清楚?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

郦采冷哼道:“你的账等会儿再算。我可没答应去书简湖帮你抖威风。”

姜尚真神色自若,弯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声笑道:“小妮儿,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快点长大,学会了说话后,好帮着爹求情。”

郦采嘴角翘起又压下,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

姜尚真转过头望向他:“你啊,像我当年,会打能跑,难能可贵,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携手南下的时候,你能够安生一点,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可是脑子嘛,就糨糊了。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你倒好,是半句都听不进去。我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见多了一心求死,然后让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还真不常见。”

夏真沉声道:“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剑仙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共同御敌,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被劈砍出了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说好不好玩?真是难为他了,一位剑仙,就为了杀我,还要拗着性子藏头藏尾。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不然我不留条胳膊留条腿在你们北俱芦洲,那剑仙就该自己拿块豆腐撞死了。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爷,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无任何犹豫,绝对无法善了!

砰然一声,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纷纷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

姜尚真惊讶道:“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吓死我了。”

郦采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轻轻一声颤鸣过后,剑未出鞘,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刹那之间,就天地寂静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恼道:“烦死了,又让老子挣钱得宝!”

郦采瞪了他一眼,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轻轻喊了几声刚让郦采取的闺名,微笑道:“无妨无妨,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

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便不耐烦道:“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

姜尚真斜眼看去,那三人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就这么眨眼工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郦采的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言语之中,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范巍然两人眉心,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反正小妮儿在睡觉,瞧不见。”

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值得我弯腰伸手?

只剩下宝峒仙境的二祖,一位龙门境修士,依旧身躯颤抖,伏地不起。

两人开始御风南下。郦采见怪不怪,根本没有丝毫讶异。

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就已经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这是他北俱芦洲之行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当年喜欢自己自然是真,但也只是与他喜欢其他漂亮女子一般而已,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渊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暂时不会返回。老宗主还帮她骂了一通姜尚真,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她多瞧一眼都脏了眼睛……不过郦采也知道,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只是这次与姜尚真重逢后,她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郦采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不去打声招呼?”

姜尚真摇头道:“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边,我是外乡人,不怕麻烦,可你是这儿的修士,我总不能连累你。”

郦采微微一笑,突然又皱眉问道:“那随驾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韵,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的麻烦事,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

姜尚真笑道:“还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诚则灵,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元婴境窥天,殊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远大。”

郦采点点头,深以为然。

姜尚真突然道:“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

郦采脸色古怪起来,姜尚真翻白眼道:“担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这是我行走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地道:“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东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不笑之时,便很认真。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缓缓道:“人生之初见,如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绝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他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

槐黄国玉笏郡。

郡城城门上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作法的内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只字不提。

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看样子,郡城内外是挺乱的。

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吐着舌头,面容扭曲。她双脚离地,飘来荡去,不过一身煞气浅薄,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个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阳气旺盛,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每天可以买酒两壶。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都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几次碰壁之后,她便悻悻然远去,到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一些睡意深沉的,鼾声如雷,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只有一些睡眠浅的吓得瑟瑟发抖,惹来她咯咯而笑,越发瘆人。

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当没看见,躺在屋檐上,跷起二郎腿,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

脉络最怕拉长,两端看不真切,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又有那前世来生,高低、前后皆不定。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岔出无数条细线,善恶模糊,相互交缠,一团乱麻。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无法再就事论事,那么看得越远,就会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都不算错,积攒阴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以后歹念一生,想要为恶之时,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世道轮回这个说法?那女鬼游弋夜间,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执念不散、沦为鬼物,又是遭了什么冤屈?

陈平安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处处时时皆是,所以当下怎么游历,走的快慢,都无所谓了。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出城的时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四人两女两男,穿着都不算鲜亮,不是装穷,而是真不算有钱。年纪最大的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个纯粹武夫。至于两名女子,瞧着应该是姐妹,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三境练气士修为,却偏偏心生警惕,其实还是气象使然。眼前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对付那只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鬼估计不难,但是城外寺庙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他们四人应该很难对付,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

陈平安想了想,便没有直接出城,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

一个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说最好是能够向官府讨要些定金,再通过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庙和文武庙借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这样胜算更大,金铎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稳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为何不降服那些狐魅兔精,这种赏钱定然挣得轻松些,风险不大。那个身材修长、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便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只会严加戒备,就更难成功了。

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很是郑重其事,并无半点轻松,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般英雄气概。他便离开郡城,去往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在离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歇脚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潺潺溪水。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缓脚步,好似文弱书生在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笑了笑,于是少年笑得更厉害了,哪怕已经转过头去,也没立即合拢嘴。

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开口,她妹妹想要开口,却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别多事。少女便作罢,但是走出去几步后仍是忍不住转头笑问道:“你这个读书人是去金铎寺烧香?你难道不知道整个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为了抢头香不成?”

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喘了口气,笑道:“我刚来玉笏郡,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说那里可以借宿读书,既清净,又不花银子。”

少女正要说话,又被她姐掐了下胳膊,疼得她脸蛋皱起,转头低声道:“姐,这大白天大日头的,附近不会有鬼魅来刺探消息的。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到底救还是不救?反正不救的话,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我要与他知会一声,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读书哪里不好读,非要往鬼窟里闯。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

她姐姐叹息一声,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尽量少说话,拦下了读书人,你就不许再任性了,这趟金铎寺之行都得听我的!”

少女欢天喜地,放慢了脚步,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这位读书人,可曾婚配?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

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说笑了。”

少女蓦然而笑:“逗你玩呢。”然后板起脸,“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们占着寺庙,可是真会吃人的,所以你就别去了,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真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打听打听,如果我骗你,你不过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我没骗你,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还怎么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读书人问道:“那你们怎么去烧香?”

少女一跺脚道:“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

读书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诓我了。”

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最难回头,你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然后将你丢在行亭了。可这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入夜时分,有那么一两只鬼魅逃窜出来,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你还是要死的。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赶紧走!”

读书人傻乎乎道:“我这会儿饿坏了,囊中羞涩,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我立即掉头。”

少女哀叹道:“我姐说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运转神通,煞气遮天,黑云蔽日,到时候你还怎么跑?”

她又朝前喊:“姐,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

她姐姐怒道:“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尽量多张贴一些符箓,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少了你,我们怎么办,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之前那次风波你忘了?!”

少女闷闷不乐,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对读书人道:“读书人,走吧,我们又不认识,不至于拿你寻乐子,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

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

不承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

少女转过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

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家伙还真跟着。

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好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笨的时候不笨,那人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她刚要骂他几句,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别胡闹了!”

少女低下头,陈平安会心一笑: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

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少女还想转头,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们你才开心对不对?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

少女终于不再转身,低头走路,一脚一个小石子。

她姐姐哀叹一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好心恶报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见的还少吗?”

少女哦了一声,不反驳。

远处,陈平安百无聊赖,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微笑道:“真是这样吗?”

临近金铎寺,少女偷偷转头,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了。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视野豁然开朗,年长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汉子点点头。

只见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只是极为稀薄,风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对劲,昨夜我们远眺寺庙,阴煞之气不该如此少。”

汉子思量片刻,说道:“这是好事,兴许真是大日当空,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箓、撒糯米、倒狗血,由你们布下阵法。到了黄昏时分,天有余晖,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我们便稳妥了。”

年长女子点点头,转头对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打起精神来,别掉以轻心,阴物的鬼蜮手段层出不穷,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发光:“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铎寺大门口,少女身形矫健,掠上墙头,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箓,刚好贴在大殿门楣上。符箓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片刻之后,她转头说道:“前殿暂无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进入后只管绕墙撒米。”

然后姐妹二人兔起鹘落,率先进入寺庙,在墙头、廊柱各处张贴寻常的黄纸符箓,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匾额的重要地方才张贴金粉研磨作朱墨的珍稀符箓。

师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分别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从前殿开始熟门熟路地布阵。

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四人碰头,都安然无恙。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少女说煞气很重,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箓。屋顶由年轻女子亲自贴符,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任由阳光洒入,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滋滋声响。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相视一笑。

年长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值四十枚雪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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