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处(2 / 2)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去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又有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帮他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抬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抬一身学问,但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二者相辅相成,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里,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这是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个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最像自己。万事不靠,只靠勤勉。少年心思纯粹,他的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坯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对赵树下,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个学生,得闲时多关照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并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连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面前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个陈平安的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了。
若是把崔东山换成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虽说境界不低,但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令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粗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首领”这个台面上的身份,就能讨到点好处的简单事情。
鳌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等卢白象到了落魄山,他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和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被许多事情耽搁了,比如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陈平安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回到落魄山,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问题。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也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回家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饭碗,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完蛋了。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郑大风说着就要关上门,陈平安一手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哟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嘴里忙不迭道:“山主里边请,我这里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真不是我喜欢背后告状,真是朱敛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太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莲藕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我跟朱敛、魏檗吵得天翻地覆。为了让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的那一成分账,我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等待先生,便跨过门槛,轻轻关上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你如果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道:“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有点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沉吟道:“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枚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己这个当掌柜的,就可以每天跷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着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想要在谱牒上留下名字,至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突然一跺脚,怎么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官府或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便是白子,至于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指着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生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成的雪白一线,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您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道:“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如果事后被我知道,你敢将济渎走江视为儿戏,随随便便,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晃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郑重道:“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去关上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边,跷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在骑龙巷待久了,石柔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就该事事听他的,你若觉得在他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面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果然,陈平安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唠叨到了天明时分。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道:“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至少也该卖几枚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想想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给陈灵均写一封书信。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个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道:“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你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地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须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道:“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始终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问道:“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因为走江是一件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我甚至认为,你如果不是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又道:“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之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待在落魄山上,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作为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我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恨恨道:“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骑龙巷压岁铺子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铺子里忙着的是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是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怯生生道:“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的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你师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自己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先记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的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走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经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顾璨在书简湖混得也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又问道:“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个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得可恨可憎,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王朝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连书院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好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仅剩的香火情,才带离了那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于是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里,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面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起始和结尾,从哪里到哪里。以女鬼和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 一巴掌拍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禀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进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条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其实,会这么想的人,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才道:“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院门外的泥瓶巷。
崔东山继续说道:“比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先生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比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圈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崔东山神色颓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双手,一手越过头顶,一手放在膝盖处,道:“齐静春以此护道,又如何?如今先生还在低处,这高低之间,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一个例子。”
说到这里,崔东山想起某个存在,撇撇嘴,道:“好吧,杜懋不算,齐静春还算有那么点应对之策。可是再往下一点,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境、仙人境,或是元婴境剑修,先生与之捉对厮杀,怎么办?”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应付一个个万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极端,便从来不是道理。你会不懂?你这不服输的混账脾气,得改改。”
崔东山说道:“心里服输,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崔东山收敛神色,说道:“这么早知道,不好。”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
崔东山双手挠头,郁闷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这句话最能吓死山巅人了。以无心算有心,才有胜算啊。先生难道不清楚,早年能够赢过陆沉,有着很大的侥幸?如今若是陆沉再针对先生,稍稍分出心思来,舍得不要脸皮,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输无疑。”
崔东山停下手上动作,加重语气道:“必输无疑!”
陈平安点头道:“也许吧。”
崔东山叹了口气,神色复杂。
每一个清晰认知的形成,都是在为自己树敌。
简直就是与世为敌。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远比高树,更经得起劲风摧折。
陈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没理由越走胆子越小。拳不能白练,人不能白活。”
崔东山点点头,道:“先生能这么想,也还好。”
陈平安缓缓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让我十二子,都稳操胜券,十年后?一百年后呢?”
崔东山小声说道:“若是棋盘还是那纵横十九道,学生不敢说几十年之后,还能让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盘稍稍再大些……”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闭嘴!”
崔东山笑道:“先生不讲理的时候,最有风采。”
他这学生,拭目以待。很期待。
陈平安说出门一趟,也没管崔东山。
崔东山就留在祖宅,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两个圆,不是研究深意,是纯粹无聊。
这世间万千学问,能够让崔东山往细微处去想的,并不多了。
陈平安去了趟爹娘坟头,烧了许多纸钱,其中还有从龙宫洞天那边买来的,然后蹲在坟边添土。
崔东山踮起脚尖,趴在墙头上,看着隔壁院子。这条巷子的风水,那是真好——宋集薪成了大骊藩王,稚圭就更别提了,整座老龙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护院家丁。
崔东山爬上墙头,蹦跳了两下,抖落尘土。
剑仙曹曦已经从北俱芦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镇楼毕竟需要有人镇场子,只留下那个修行路上有点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骊行伍中摸爬滚打。
关于嫁衣女鬼一事,其实先生不是没有当下的答案,只不过他崔东山故意说得复杂了,为的便是想要确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倾向于哪种学问。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东山现在挺后悔的。
崔东山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抖动手腕。如果没有这么一出,其实崔东山挺想与先生聊另外一桩“小事”,一桩需要由无数细微丝线交织而成的学问。
崔东山当然不会倾囊相授,只会拣选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烂碎瓷片,到底如何拼凑成一个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学问根柢,就在织网。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举成本太高,学问太深,门槛也太高,就连崔东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忧虑——妖族的大举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须打造白玉京来与之抗衡的死敌,都难逃彻底覆灭的下场。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出现,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质不同而已。
崔东山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让自己诚心诚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告诉他,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不但如此,还要说清楚到底错在哪里对在哪里,然后他崔东山便可以不惜生死,慷慨行事了。
不会像当年的那个老秀才,只说结果,不说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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