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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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年过去,每至青梅时节,他仍会怀念起故乡风土,琅琊依山傍水,便是许久未曾下雨的酷暑之时,也总有一丝凉风拂面。

不似南阳卧龙岗这里,虽也遥连嵩岳,然而夏日里淯水未涨,最是酷热难当。

夜深方能入睡,晨起不免就迟了些,反正误不了读书,也耽误不到交友。

至少徐元直、崔州平都十分了解他,拜访这位卧龙先生的时辰也从未早过巳时。

若是路上忽闻穿林打叶的雨水声,便是将要行至卧龙岗,也得赶紧掉头回去。

因为好不容易下场雨,孔明若是不能睡个饱足,是决不肯从榻上爬起来的。

……“睡个饱足”一般来说与“睡到被饿醒”也差不了多少。

这天夜里总算下了一场雨,孔明贪凉,将席子铺在了外间主室里,崔州平出外游学,徐庶又去了刘豫州那里,左右无人搅扰,正好睡到日上三竿。

他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被马蹄声惊醒时心情就特别不爽。

而且听起来还不止三五骑,分明是一群来势汹汹的骑兵,哪怕是足智多谋的卧龙先生,从席子上爬起来时也难免愣了一愣。

当年叔父带他自徐州南下,逃至荆州时,将他托付给了荆州牧刘表,更兼诸葛亮兄长亦在江东小有名声,是以这些年以来,荆州士族虽对他这狂妄懒散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无人为难他,由他在隆中躬耕陇亩,心情好了便与三两好友外出闲游,泛舟江河之上,日子过得颇为清净。

所以……这不速之客是哪里来的?

急促而近乎无礼的敲门声响起,书童匆忙跑了过来,等待先生示下。

小先生面色一冷,示意他开门。

这般蛮横的敲门声,恐怕来人也不是拿得出像样拜帖的读书人。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客饶了他清梦。

其实……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点。

访客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人,其余随从倒是老老实实等在门外,并未闯入。

这位士人头戴武冠,腰佩长剑,衣衫华贵,身形瘦削,脚步虽急了些,但卧龙先生站在门口,望向阶下那张陌生的脸时,心中竟生不出半分恶感。

琅琊诸葛氏虽说名声不显,毕竟也是元帝年间传下来的世家,往来故旧之中鲜有样貌粗鄙者,然而这名年轻人姿容之俊秀仍是生平罕见,令他吃惊。

五官秀丽得如同画中神女,一双鲜活的眼睛却透着武将般桀骜而有几分放肆的光彩。阳光洒在他身上而不能增辉,反而他站在院中,笑吟吟望过来时,自身亦如耀阳一般,衣袖生光。

只穿了中衣,披着外袍,十分生气地站在屋檐下准备痛骂来人一顿的诸葛先生有点后悔了。

跟这样的年轻人结交,应当敛襟肃容……至少更衣后再出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益州刘赐,字宗硕,家父现任益州牧刘季玉,久慕卧龙先生大名,今幸得拜会……”

……………………

这个人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穿了一身睡衣,就这么直接开口了,他不得不打断来客,尽量委婉地请他等一等,给自己更衣的时间。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一翘,点了点头。

在更衣的时候,孔明才开始思考起一个奇怪的问题:刘璋之子为什么会来到荆州?

自己虽说“躬耕陇亩”,但仍记挂天下事,中原为曹操所据,江东孙氏亦经三代,但曹操残暴,孙氏为世家所扰,难有进取心。若有一宽宏而有大略者堪为他所辅佐,欲平定天下时,除却荆襄这等鏖战之地,只有益州毗邻荆襄,国险民富而未得英主,可为之谋夺。

时至今日,他虽未出仕,但心中已有人选。

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虽未建功业,仍有重还天下太平的雄心壮志,堪为英主。

虽不能诉之于口,但在他心中,益州早已在谋划之中。

而今与这位年轻士人结交,若只是言辞试探,虚与委蛇,倒也并无不妥。

但诸葛亮也不知为何,心下竟起了一丝遗憾——瑶林玉树般的青年,切莫只有这一副好皮囊,但若有真才实学,又终会各为其主,分道扬镳。

他这般幽微心思在重见来客后,迅速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童子奉过茶汤后退下,竹帘外流水潺潺,鸣蜩嘒嘒。

主人家重束了纶巾,披了一袭霜色半氅,端端正正坐在席上,为客人奉茶。

客人伸手去接,卧龙先生瞥了一眼,又立刻将目光移开了。

手腕纤瘦,十指修长,若不是虎口处有用惯兵器所留的茧子,这分明是少女的手。

若这真是位少女……卧龙先生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如此奇怪后,也为之一愣。

不过也只是须臾间的事,他仍是好整以暇的将茶杯递过去后,方才开口。

“不知将军亲至,所为何事?”

“家父求贤若渴,今欲征辟先生为幕僚,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端起茶杯的诸葛亮滞住了。

他原本以为,刘赐来荆州该当是为拜访刘表,此来隆中不过是游玩或赶路时临时起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为征辟事来。

尽管司马徽十分喜欢这个学生,为他和庞统二人起了“卧龙”“凤雏”之名,但也不过戏称而已。诸葛亮自己仍然清楚得很,莫说天下经学世家首推颍川,便是在荆州的士族中,他这琅琊避祸而来的年轻人也无足轻重,若说求贤,无论如何也求不到他这里。

“亮不过一介山野村夫,且又年幼才疏,刘益州莫非有什么误会,或是找错人了?”

刘赐摇摇头,“先生曾自比管仲乐毅,怎么能算才疏学浅呢?”

“……………………”

他虽自比管乐,也自信确有其才,却没想过会招来这等不速之客。

况且这句话也只对几位至交好友说过,时人莫之许也,怎能传到刘璋耳中?

意识到在这一点上较真也不会有意义的诸葛亮决定换一个思路。

“亮原以为,刘益州欲效文帝,惠休百姓,救赡困乏,不知于天下事,益州究竟有何见解?”

尽管在他看来,刘璋暗弱无能,被豪族裹挟,不思体恤百姓,但总不能对子骂父。

“张鲁闭关自守,如袁公路一般的冢中枯骨,我当先平汉中,再收拢西凉诸侯,平定雍凉后,即可北图中原。”刘赐的声音清清朗朗,如同水荡寒冰,话语之中,逐鹿中原之意却令诸葛亮顿时心惊。

“马腾韩遂割据关中,长安又有钟繇镇守,持节督关中诸军,莫非益州之兵竟能抗衡西凉精锐?”

“西凉诸侯虽骁勇善战,不过互相攻伐的一盘散沙,何足为惧?”

孔明执羽扇的手一顿,“莫非曹丞相亦不足为惧么?”

刘赐嘴角一翘,腮边一个酒窝若隐若现,“我家又没写衣带诏,曹丞相无论如何都要追着刘玄德跑,打完刘玄德,还有江东孙仲谋没打呢,从江东到西凉,先生想想,曹丞相好大一把年纪,要跑多久?”

他扬起头,露出一个笑脸,下了结论,“所以,我担心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张笑脸,诸葛亮忽然觉得握着羽扇的手有些发痒。

但他亦必须承认,这人看得不错。

曹操意欲南征平定荆襄,因而雍凉只以钟繇稍作安抚。

若此时刘璋真能收复汉中,兵出关中,天下事确未可知。

然而以那位刘季玉平素之声望……诸葛亮较为留意的看了一眼对面正端起杯子喝茶的年轻人。

据他所知,刘璋长子刘循,次子刘阐,皆庸碌无能之辈,这人看年龄必然是家中幼子,又是如何说服父兄的呢?

他观察对方的时候,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也抬起眼帘,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如同冬日晴空下的冰面,寒冷明亮,折出一分异样的光辉,令他心中警醒,此人堪为未来劲敌,务必小心谨慎。

“刘益州虽不失为明主,但在下疏懒成性,甘老林泉,恐不能——”

“先生这是托词。”他微笑着止住了诸葛亮的话语,“若真是甘愿空老于林泉之下,便不会有自比管乐的名声传出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讲话。

“在下并非此处之人,心怀故土,即便出仕,亦——”

“我还以为先生是那种‘遨游何必故乡邪’的士大夫呢。”

诸葛亮盯着面前这人。

初见只觉这位刘将军玉一般光彩照人,令人见之忘俗,浅谈几句便立时发现,这人言辞之粗鲁蛮横,丝毫不讲客气的风格简直……

简直匪夷所思。

无论如何,孔明先生现在只想一件事:要如何客气地将他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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