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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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透她的内心。无论是多么厌世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基本都会慌乱起来。关于这点我曾经听看守前辈讲过,然而这种情况在幸乃身上却不见分毫。她淡定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还要宁静。

“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已经变了。”对于这一点我既感到奇怪,又觉得不满。就这样心情平静地离开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吧。头脑中虽然能够理解,内心却还是想拒绝。我希望她能够慌乱一点,因为我想要看到幸乃对活着这件事还有执念。

然而,幸乃的表情毫无变化。“是嘛。”她浅浅地露出个微笑,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无论是走过渡廊的时候,还是乘坐电梯去往地下的时候,幸乃看上去始终都是一个样子。这就是即将赴死的人的表情吗?我心中怀揣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念头,轻易间便动摇了。

幸乃直视着前方。然而,当我们无言地穿行于不见阳光的走廊时,当目的地的刑场大门出现在面前时,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还是乱了起来。

幸乃的脸色逐渐苍白,尽可能不被周遭察觉地调整着呼吸。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她相似的举动。

最初是幸乃同意与一位律师身份的老朋友会面时,面对那位重复说着“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的朋友,幸乃罕见地充满了怒气。

我非常期待那位朋友能多说点什么,期待他哪怕是用强迫的方式也要打开幸乃那颗禁锢的心,而这个愿望最终的确实现了。幸乃勉强装出表面的平静,最后只说了句:“请不要再来了。”

然而在那位朋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面室之后,幸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痛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她甩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那么瘫坐到了走廊上。

我也跟着蹲下身来,不顾一切地抚摸着幸乃的后背。幸乃发出痛苦的憋气声。状况明显已经不正常了,附近的看守马上呼叫了医生,我不停地叫着幸乃的名字。幸乃拼命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那、那个……”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后,幸乃闭上了眼睛,然后依靠在我身上,发出睡梦中的鼻息。那张睡脸实在太过无忧无虑,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我一瞬间忘了慌张,紧紧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幸乃就睡在我的臂弯中,看起来十分幸福。

第二次是在牢房里。当时幸乃正在阅读一封已经过检查的信件,背对着我的她突然颤抖起来。“田中小姐?”察觉到不对劲的我叫了一声,幸乃带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那个,我、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歪了歪头,几秒后果然面带微笑般地陷入了睡眠。

幸乃被送到医务室后,我捡起了掉在房间中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工整到有些神经质的硬朗字迹:“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对于那样的内容我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觉得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抱有的一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曾出现在与律师朋友对话中的名字——“佐佐木慎一”,对自己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去的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而且还被分配到了狱政管理部门,这一切虽是命运却绝非偶然。

在这五年期间,我不是通过报纸或电视上的报道,也不是通过街头巷尾的传闻,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田中幸乃这个女人。并且,就在那一天,在热气升腾的横滨法院中我所抱持的违和感,如今愈发强烈。

即便在看守所中,幸乃也从不为自己的人生辩解。既不像其他死刑犯一样歇斯底里地叫嚣自己的清白,也从未有过任何狂乱的举动。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巡视时,其他囚犯都为没被点到号码而松了一口气,唯独幸乃是失望的叹息。

但她同样也不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直面自己并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样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由衷悔过着自己的罪行,面对受害者会表述反省的话语,或者寄托于宗教信仰,这些在幸乃身上都看不到。没有憎恨任何人,也没有叹惜自己的不幸,从不写信,也不要求与律师见面。不提出上诉,不恳求特赦。她一心只想被处刑,并且只一味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幸乃从医务室回来后看到了我,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个一激动便会晕倒的毛病,给您添麻烦了。”

“现在没事了吗?”

“是,稍微睡一会儿就好了。这个病遗传自我去世的母亲。虽然大家可能会吓一跳,不过其实还挺舒服的。只是经常被人骂,说我是因为毅力不够才晕倒的。”

“我说,田中小姐。”这时候我的脑袋里只有信上的那句话——“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时时刻刻在质问着我。

我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望着幸乃的眼睛:“你真的没有做吗?”

“哎?”

“对不起,这个。”我将藏在身后的信递给了幸乃。那双虚弱的眼睛中顿时充满了怒意。幸乃着急忙慌想要抢回那封信的瞬间,长久以来盘踞在我心中的疑问,变成了一种确定。

这个人并没有犯罪——只是一个机会降临到了这个一心求死的女人身上。

对生活依然绝望,然后服药自杀又失败了的女人,紧接着便被传授了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死法。极度恐惧着给别人带来麻烦,只一味忍耐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如果这样想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所有的疑问也就都有了合理解释。

当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在我看来完全找不到任何能为她做的事情。幸乃自己已经不想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对于那一天的我来说,完全无法想象这个问题会有答案。

那扇象征目的地的铁门被打开时,幸乃的呼吸完全慌乱了。现在她的状态已经非常接近之前两次晕倒时的样子了,我不由得想起她所说的“一激动便会晕倒”这句话。

这时候的我,头脑中回想着刑事诉讼法的条文: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这句话在我心中不断重复。

“那枚粉色的纸,你准备带到哪里去呢?”刑场的大门打开时,十几级台阶耸立在我们面前,我无意识地开口问道。

幸乃很有节奏的步伐停了下来。她压抑着眼眸中不安的神色,脸色苍白地转头看向我这边。

她的呼吸更加慌乱了。我乘胜追击一口气说下去:“我在说你左手上拿的东西。你打算就这样隐瞒着一切离开吗?只要自己死了就好了吗?我一直都觉得难以接受,有句话想对你说。”

我的眼中就只剩下幸乃,甚至忘记了背后还站着看守。“怎么了,佐渡山?”连这句问话都没有听进去。

幸乃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到似的摇着头。看着她就那样蹲到了地上,我装出要去扶她的样子,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幸乃闭着眼睛用尽全力调整着呼吸,我则抓住了她的右手腕,慢慢将她的手从耳朵上拿开。

我凑到幸乃耳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声低语道:“太傲慢了。明明还有人将你视作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却都不向死亡抗争一下,实在是太傲慢了。”

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我在心中不停祈祷着,几乎就是在恳求她“活下去”。幸乃更加激动地摇着头,用一种求饶般的眼神望着我。

即使能够拖延片刻,也还是无法逃避行刑,而我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被追究责任。即便这些我都明白,可心中还是有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觉得现在非做不可。

我必须让她活过这个时刻。即便是此时此刻,幸乃的朋友们一定也还在为她而竭尽全力。从那封信中就能看出对方的决心,如果不能让她逃脱这个瞬间,那么所有人就都没有希望了。

幸乃的呼吸是从未有过的急促,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无论是她柔弱无助的表情,还是我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都令我感到害怕。可是我不断对自己说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将心中的恐惧强压下去。

时间过去了几秒钟,或者是几十秒钟,我和幸乃对视着。她用力咽了下口水,逃避般移开了目光。前两次晕倒的时候,最后关头她仿佛都有话要说似的张开了口。现在幸乃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着。真的就差一点了。我已经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又叫了一声“田中小姐”并准备暗中下手的时候,当我准备给她致命一击的时候,我突然被人从身后反剪住双手,嘴也被什么人堵住了,怒斥声传入耳中。本应只有我和幸乃两人的世界,突然间闯入了好几个男人。

幸乃脸上一瞬间放松下来的神色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在那双充满烟味的粗糙大手中拼命叫喊着,然而我的声音却再也无法传达给幸乃了。

狱警慌慌张张地想要拉起幸乃,却被她挥开了手。她已经无法开口,也抬不起头,四肢着地支撑着身体努力调整呼吸。慎重再慎重,负责警备的年轻狱警望向自己的上司,请他下达指令。上司小声回答:“再等等。”

时间持续了几分钟,耳边传来的只有幸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屏住呼吸,看着她在六年的牢狱生活中第一次表现出的抗争姿态。距离我期待的情景越来越近了。只不过,她所努力的方向,与我的期望完全相反。

在这样的拉锯之中,幸乃明确无误地稳定了下来。她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的节奏也逐渐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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