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灯火阑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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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眼镜气质斯文型的男生从面试室出来,眉宇间蹙起一丝沮丧。“怎么样?”面试的人多,速度却很快,不一会,房间内没几个人。

男生淡淡地笑,背起自已的包,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舒畅!”有人在走廊上喊。

舒畅吓一跳,她都忘了她也是面试人之一。拨弄了几下头发,颠颠地跑过去。进门前看了下手表,离下一个面试还有一小时,她来得及。

面试室是个小型的会议室,宽大的真皮沙发,玻璃茶几上新沏了一杯茶,感觉像进了人家客厅般。面试的两个人,都是中年男子。靠窗边站着另一个男人,一股高贵的气质逼人而来。

气质这东西无形无质,但一接触便能感觉到。窗边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疏冷,面孔俊美,鼻梁挺直,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深如海。后来,舒畅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晚报的总编裴迪文。

舒畅在靠门的沙发上坐下,心里头不放希望,神情自然轻松明朗,她猜测最多五分钟就能结束。她对着面试的人微微一笑,手平放在膝盖上。

“舒畅,你觉得你与其他面试的人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

很怪的问题。舒畅眨了下眼,“有呀,我是工科生,学水利工程管理的。”

面试的人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舒畅大言不惭,信口开河,反正以后又不可能在这里面工作,不必顾及任何后果。“学工科的人一般都冷静、睿智,对事物的分析能力极强、极公正,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核心。作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其实不一定要懂法律,因为你们不是在招法律顾问,也不是招法官,需要告诉读者这件事触犯了宪.法的某条某款、该判几年,也不是招作家、诗人,妙笔生花,把新闻写得催人泪下,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把整件事清晰地陈述出来的人,然后引导读者从这件事中领会我们该深思什么、反省什么、吸取什么教训。我认为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脸不红,气不喘,舒畅说完,拉好裙子起身,准备道别。

两个面试的人都没回过神来。

“你去哪?”裴迪文轻轻咳了一声,叫住舒畅。

“我还要赶下一个面试。”舒畅坦白道,挑衅地扬扬眉梢。

“没那个必要了。”裴迪文一笑,转过身对面试的人说道,“报社不需要太中规中矩的媒体记者,要的就是这种有个性的新一类。”

“裴总,就是她么,不要再面试了?”沙发上一个男人问。

裴迪文点头,“嗯,就她,试用期半年。如果合格,就订公同,三年内不可以结婚。”

舒畅傻在门边,指着自已的鼻子:“我?”

裴迪文侧过脸,“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我是学工程设计的。”舒畅这下不敢逞能了,她可是连一般公文格式都不清楚的,写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裴迪文微闭下眼:“所以你必须好好的接受培训。”

舒畅只会眨眼,不能思考,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给砸中了。

如果说舒畅是一匹黑马,那么裴迪文就是相中她的伯乐,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层关系。

幸运,不见得全是好事。

上班前,舒畅从市图书馆借了《法律大全》和《新闻学》两本大部头的书,想临死抱下佛脚,恶啃一番。翻了几页,舒畅就一个头两个大。想想几天内,自已就能速成一代名记,那在新闻系混了几年的佼佼者们,不得一头撞死呀!

就这样,舒畅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去报社报道。

按照报社惯例,所有新分来的大学生先到校对组或夜班热线见习,期满一年后再分到各部门。很多大学生对校对工作很不以为然,一个新闻专业的硕士生不能马上投入到火.热的采访热线,而要在夜班对着稿子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咬嚼,实在是扼杀青春和战斗力。

报社可不这样想,刚出炉的新新人类,是有火一样的热情,但是不冰几天,是写不出有质感的新闻。与舒畅同一批进来的还有四个大学生,三男一女,人事部的人很快就替几人分了工,两个去校对组,两个去夜班热线。舒畅当时还有一点窃喜,有了这一年,自已谦虚点,可以偷偷地丰富自已,取取经。

“部长,我呢?”好半天过去,舒畅没听到部长提到自已的名字。

人事部长头发花白,两颊瘦削,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像酒瓶底似的,“一会有人过来领你。”

说话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你就是舒畅?”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舒畅。

舒畅拘谨地点点头。

“走吧,车在下面等着呢!”中年男人扭头就走。

“去哪?”

“法院。”

舒畅不安地回头看人事部长,部长埋头于公文之中,眼抬都没抬。她抿紧唇,没敢多问,唯唯诺诺跟着中年男人下楼、上车。

“你就是新来的?”司机像看动物园里狒狒似的,左左右右看了她几个轮回,嘀咕了一句,“也很一般呀!”

舒畅茫然地眨着眼,云里雾里的。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叫崔健,和那个超炫的摇滚歌星一个名,在法治部工作,以后,舒畅就跟在他后面实习。

“我不是该去校对部吗?”舒畅不解地问。

“你知道什么叫校对?”崔健歪着嘴笑。

舒畅想说不就是看着样稿核对么,但她不知在报社里,该用什么专业术语表达,识趣地摇了摇头。

“人家学了几年的新闻,去校对组是锻练,你啥都不会,练什么呢!跟紧点,好好地学。”

舒畅羞惭地低下头。说起来,自已从小挺会读书的,就没落个人后,大学时,年年拿奖学金,想不到今日在别人眼中和个白痴差不多。

她咬咬牙,忍了。

舒畅跟在崔健后面跑了三个月,做的最多的是帮崔健提包,像个跟班似的。她看着崔健采访,听着他提问,他把稿件写完,她认真阅读。晚上回来后,她会把今天采访的事件,自已学写一遍。

渐渐地,也算积了些心得。晚上回到家,舒畅会把当天的《华东晚报》上每一条消息都细细地揣摩,然后写下笔记。那一阵,舒畅手中不离一本《新华字典》,看电视必看新闻频道。看着报纸上一篇篇大稿子下面写着“本报记者某某”的字眼,她不禁生出羡慕之意。

其实,舒畅不知道此时自已也被别人羡慕着。

崔健在政法线上跑了多少年,认识的人多,采访的事件都是大事,很有经验,属于《华东晚报》的一线记者,跟在这样的名记后面近身实习,是多少大学生可望而不可求的。舒畅一个学工程的,有这份厚待,难免招人议论,再加上是总编钦点的,报社里关于舒畅的新闻开始风起云涌。

可是几个月下来,裴迪文却一直对舒畅不闻不问,有次在电梯里碰到,舒畅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就淡淡哼了声,正眼都没多瞧。

当时,也有其他人在场。别人很纳闷了,这一点暧.昧的迹象都寻不着。于是又猜测舒畅是某某千金,属于空降兵。滨江很小的,某天一个同事看到舒畅牵着舒晨去麦当劳,一闲谈,也就是个普通人家。

右也不对,左也不对,最后得出结论,舒畅是行了狗屎运。

到了第四个月,崔健不再给舒畅看自已的采访稿。有天崔健接了采访任务,宣传法制建设新风尚,他带着舒畅去采访了两个法官,回来后,他对舒畅说:“从今天开始,你自已写新闻稿。”

这难不倒舒畅,有崔健列出的采访大纲,她根据自已几个月的心得,咬文嚼字斟酌了一夜,第二天拿来着稿子,颠颠地跑去给崔健过目。

“我不需要看,你送给总编好了。”崔健说。

舒畅怔住。

裴迪文的办公室是一个装有玻璃隔断的巨大的套间,外屋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有一个看上去极为精干的中年妇女在应付着这些声音。大玻璃门偶然开启,便看到里间摆放了巨形的写字台和宽大的皮沙发,还有水晶般晶莹明亮的玻璃书柜,以及镶满雪白大理石的卫生间。

舒畅在外面呆了五秒,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我把稿件送给总编过目。”她紧张得掌心里都是汗。

中年妇女拧着眉头,看她的眼神像外星来客。她拿起电话,向裴迪文汇报。

“进去吧!”她给舒畅推开玻璃门。

舒畅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裴迪文的办公桌前。

正值深秋,办公室中宽大的落地窗开着,习习秋风从外面吹进来,捎进几丝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黄色的衬衣,浅灰的长裤,优雅的气质破体而出。

“这就是你实习了四个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长的手指敲打着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会再努力的。”舒畅紧张得话都说不连贯。

裴迪文一扬眉梢,“你到要让我看到你在哪个地方努力的?你当初进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睿智又体现在哪里?这篇稿子,里面有五个错别字,整体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记者的模式写成的,没有你一点点的个人东西。像你这样的人,报社里一抓一大把。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自已是否适合这份工作?”

舒畅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如果你想辞职,我会通知财务部不收你的违约金。”裴迪文手臂一挥,稿件像落花似的飘到了舒畅的脚下。

舒畅不知怎么走出了总编室。她真的很想很想冲动地说出“我不干了”这样的话,但是不服输的性子让她硬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找出错别字,然后把稿件又重写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撕了再写,一直磨到天亮。这份稿子,她总共写了十二遍。

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了总编室。裴迪文正在和几个部长开晨会,秘书告诉他,舒畅来了。他走了出来,会议室的门开着。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说。

舒畅瞪着他,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多说几个字会死呀!

“还是那句话,没有一点特色。”

裴迪文没再看她,转身进了会议室。当着众位部长的面,甩上门,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眼红红地下了楼,一直忍到洗手间,躲在里面放声大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找不着一丝自信。

偷偷地给杨帆打电话寻找温暖,杨帆叹气:“工作上哪能没委屈呢,忍忍吧!”

洗净了脸出来,跟着崔健去看守所采访一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经过一家超市时,她请司机停下来,跑去买了一包阿尔卑斯奶糖,连着嚼了几粒,才把心头的郁闷给塞住。

“真是个孩子。”崔健听着她狠狠地嚼糖的声音,失笑摇头。

采访到晚上才回报社,等电梯时,正遇裴迪文下来,崔健与他招呼,她把头扭向一边,装作在看墙上电视里的钻石广告。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存。”这广告词真好,听了就让人心动。什么时候,自已也能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呢!舒畅耷拉着头,轻轻叹息。

一年过去了,其他四个大学生从校对组出来,去了综合部和楼市部,很快就能独立写稿。舒畅仍在法治部,仍然跟着崔健,仍然写着只给裴迪文一个人阅读、永不会发表的新闻稿,仍然经常被他骂得泪水涟涟。

舒畅觉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这辈子都不会逢春了。

后来回想那阵子,舒畅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像是戴望舒诗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忧郁如丁香,心动不动就被雨淋得湿.湿的。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但哭过了,情绪发泄出来,第二天,她又能斗志昂扬地重头来起。

“嗯,还可以。”终于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报道,罕有地说。

舒畅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以为自已听错了。

“怎么了?”裴迪文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往下滚落。

“你真是个吝啬的总编。”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子完美无瑕?”他望着她。

“那你不能总是惜言如金,让我像瞎子一样的摸索着过河。”好的老师应该言传身教,她壮着胆直视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

“如果我告诉你路线,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没有捷径。现在,你已经过了河。从明天开始,你可以独立采访了。”

她望着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这样严厉,也许她就这放弃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想起这一年来,自已对他的怨恨、诅咒,不禁汗颜。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什么?”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门,叮嘱第一份独立写好的稿子,仍送给他过目。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纸包,呆住了。是几小袋阿尔卑斯奶糖,他??????他怎么知道的?

舒畅第一次采访的对像是一个拐卖人口的贵州妇女,在滨江落了网。她以帮人介绍工作为由,把没出过山沟沟的姑娘带到城里,然后贩卖到山东、四川等落后偏僻的农村。

采访前,舒畅花了很大功夫,拟好了采访大纲。但真正采访时,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脑子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难得那位女子讲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是个老江湖,没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缩缩,她很乐于表现自已。

整个采访期间,舒畅开了录音笔,落得倾听的份。她绘声绘色,把自已从事这一行遇到的惊险的事、有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什么年纪、什么长相的女子卖什么价钱。

舒畅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一个看似极为普通的农村妇女,走在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辑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写写我,别拉下什么,以后,这种日子再不会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叹了一声。

舒畅合上笔记本,突然问道:“如果把我这样的卖出去,会是个什么价钱?”

女人凝视了舒畅一会,撇嘴:“你不值几个钱的。”

舒畅傻住。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屁.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样,风一吹就倒,干不了活,还得找人侍候你。又识字,脑子转得快,整天想着就是逃。城里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么多钱买回去,不划算。”

站在门外的小警卫捂着嘴偷笑。

舒畅呆愣愣的,难怪别人说,人类始祖并不知道爱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为着繁殖后代。什么气质、文化、学识、内涵,都一无用处。杨帆能要自已,真是万幸啊,回去得珍惜着点。

采访回来,窝在办公室写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女子的话,天黑了都不知道。记不太清楚的地方,把录音笔开了再听。

有人轻轻叩门,她揉揉眼抬起头,发觉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来催稿。

录音笔刚好放到她在问自已值几个钱。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动,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关了录音笔,脸羞得血都要喷出来了。“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着。”他坐在她办公桌前,把玩着桌上的录音笔。

舒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已镇定下来,利落地写好了稿件,打印出来,双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细,拿过红笔在一处画了个圈,舒畅眼前一黑,疯了,又是错别字。

“把这个字改下,就可以发表了,舒记者。”他含笑说道。

舒畅吁了口气,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着嘴唇:“以后,会经常看到本报记者舒畅发表的许多篇新闻稿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嗯,有志向,看来糖还是有效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她不好意思地问。

“平时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个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挡不了那种诱惑。像丝一样的轻滑,很细腻,很温柔,甘甜中带着牛乳的香浓,嘿嘿,我这里有,你要一颗吗?”她从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

他摆摆手,“我敬谢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来接我的。”她连边摆手。杨帆今晚有个应酬,结束后,拐到这边来接她。

他站在灯影下向她说再见,眉清目朗,气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轻轻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畅能成为一个优异的法治记者,幸好有裴迪文这样的严师,这是他们的第二层关系。

第三层关系,舒畅认为他是一个很关心职员的领.导,从看出她爱奶糖的表现上。

第四层关系――

舒畅捧着宿醉后沉重的脑袋,大声呻.吟.。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里惦记着价值五位数的稿子,头再痛,也得撑着去上班。终于到了报社,夹着一群文人中上电梯,舒畅头一直低着,生怕不小心与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个乱呀,想想都心悸。

胜男回来了,以为裴迪文想吃舒畅豆腐,瞪着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张桌子,对着裴迪文就是一拳头。

裴迪文抱着舒畅轻轻一闪,英勇的穆大队长扑了个空。

舒畅已经完全清醒,慌忙喊住胜男,一个劲地向裴迪文赔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恩师,是她的伯乐,她却让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狈样,真是恨不得人间蒸发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胜男是舒畅最好的蜜友,是个以假乱真的假小子,淡淡地冲胜男点了下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早说啊!”胜男潇洒地耸下肩,扶着舒畅,瞅着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如果你不介意,脱下来,干洗后让唱唱带给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拧了下眉,见舒畅一言不发,“都过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考虑到晚上要喝酒,舒畅和胜男直接打车过来的。

“住口。”裴迪文打断了舒畅的拒绝,语气凌厉。

“唱唱有我呢!”胜男本能地不悦裴迪文不容别人插话的口气,“我会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钥匙。”裴迪文好像没听到胜男的话。

拿钥匙的功夫,他在吧台结好了账,不着痕迹的周到。

“倒也有几份绅士风范。”胜男凑在舒畅耳边低语,“不过,大男子主义很重。”

舒畅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本来在他面前,就无处遁形,现在更好,形象俱毁。

这一阵子,真不是一般的逊。

明明舒畅家近些,裴迪文却先送了胜男回去。胜男下了车,舒畅窝在欧陆飞驰舒适尊贵的座椅中,瞟着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心虚得直吞气。

“裴总,再见!”车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没有立即掉头,跳下车,“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惊奇在这么繁华的城市中,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长,路边花木扶蔬,晚风送来一阵阵月季的花香。

舒畅指了指二层小楼。“那是我家。”

“嗯,我看着你进去。”

舒畅把拒绝的话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总,今天真的对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费会从你这月的薪水里扣。”

舒畅讪讪地陪着笑,转过身,觉得腿都僵硬着,就差同手同脚,好不容易走到院门前,回过头,裴迪文仍站在车边。

她摆了摆手。

裴迪文挥了挥手。

关上院门,她捂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当”电梯门开了。舒畅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办公室走去,“唱唱,快进来。”谢霖的声音从文体部的办公室传出来。

舒畅扭头看去,谢霖的身边站着一个时尚纤细的女子。女子穿了身粉紫的职业装,另有一番亮晶晶的青春气息,犹如艳阳下盛开的香水百.合。

“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法治部的舒畅,这是刚从《南方日报》重金聘过来的谈小可。”谢霖说道。

“霖姐,别笑我了,什么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过来的。”谈小可娇俏地笑笑,左手不经意地掩了掩嘴,动人、可人。

“舒姐,我一来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以后请多关照。”她笑吟吟地向舒畅伸出手。

舒畅直觉地不喜欢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么“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谈小可的手,问道。

“舒姐多大?”谈小可歪着头笑问。

“二十六。”

“哪个月的生日?”

“二月!”

“哇,双鱼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谈小可抿着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诉你。”

舒畅叹服,报社终于来了个和谢霖比拼的人了。

谢霖的年龄也是个谜,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实在被别人逼到不行,就娇嗔地说,“你猜呀!”只有舒畅知道谢霖已经是过四十的人,但她会打扮,不显老,换男朋友如换裙子,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妩媚得不可芳物。

谢霖推了舒畅一下,指着谈小可的电脑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纱般的薄雾似在整幅画面中飘荡,迷茫的青山做远景,远处青翠欲滴的矮树丛层层叠叠,把谈小可裹在其中。谈小可浅粉的旗袍,对着镜头淡淡而笑,笑容优雅而古典,与周边的色彩和气氛融合得天衣无缝。

舒畅一时间真无法把照片中的女子与眼前的谈小可联系起来。

谈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脸都红了。”

“这是哪儿?”舒畅问。

“杭州的西溪湿地。我来滨江前,去杭州玩了几天,就在上月。”谈小可弯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们相信缘份吗?”

舒畅差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信呀!”谢霖是个人精,处变不惊,“怎么,在杭州,你遇到了许仙?”

“算是吧!”谈小可笑盈盈的。“那天下雨,我打车去西溪,路上司机捎带了另一个人,他也去西溪,我们就一块坐船游玩。我不小心淋湿了裙子,他向船娘帮我借了件旗袍,然后他给我拍了这张照片。”

“接着呢?”谢霖鼓励她说下去。

“接着我们一起吃了饭,去了龙井山庄,买茶叶,买丝绸。”

“没逛西湖?”舒畅问。

谈小可娇羞地一笑,“晚上逛西湖,才能感觉到它的幽美。我们沿着苏堤慢慢地走,边走边聊。虽然才相识了一天,却感觉像认识了很久。”

“就散步?没来点别的?”谢霖追问道。

谈小可吐吐舌.头,“霖姐,人家难为情呢!我们??????牵手了,也接吻了,真是好浪漫哦,在西湖边,柳树下,对于我来说,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他也不知我的名字,做什么工作,我们任凭心的吸引,自然地拥在一起。”

“我该回办公室了。”舒畅被谈小可说得起了身疙瘩,实在呆不下去。

“舒姐,你知道么,”谈小可双手合十,“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滨江人,而我刚好被《华东晚报》招聘过来,不久也要来滨江,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是妙不可言的缘份。”

舒畅一怔,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来滨江的事,我们留下了彼此的手机号。”谈小可笑得像朵花似的。

“于是你们见面了?”不知怎么,舒畅的心狠狠地撞了两下。

谈小可点头,“前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敢相信。我骗他说是特地赶过来看他的,他感动极了。不过,他的心情有点不好。”

“怎么了?”

“这个保密。”谈小可晃动着一头秀发,神秘兮兮的。

谢霖与舒畅走出文体部。

“十三点,二百五。”谢霖恶心巴拉地耸耸肩。“多大年纪,还一脸卡哇依,骗谁呀,扮纯情。”

“我还以为你和她很熟?”

“我逗她呢!她一来,喊他哥,喊你姐,处处讨人欢喜,我到财务处调她的资料看了下,其实她和你一般大,不过小了几十天而已。编这种故事,真让人吃不消。”

如果猜得不错,舒畅想谢霖这酸溜溜的语气,一定是妒忌了。

“也许人家是真的碰上艳遇了,缘份,天注定。谢霖,你是不是也想来个艳遇?”舒畅开玩笑地问。

“我才不稀罕,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那找个不错的结婚吧!”

“这婚姻呢,就像加入黑.社.会,没加入的不知其可怕之处,加入进去的,不敢言说其可怕之处。我哪一年绝经了,才会考虑嫁人的事。”

舒畅皱皱鼻子,不敢附和,却也觉着有几份道理。

她和杨帆,都加入了.黑.社.会,一下就感觉到其可怕之处,于是,出逃。她自嘲地一笑,心突然一沉,上个月杨帆不是也在杭州的吗?会不会―――她暗骂自已荒唐,杭州乃人间天堂,上月正是旅游旺季,滨江的旅行社每天都有团发过去,不可能是杨帆一个滨江人的。

“你去过夜巴黎了?”谢霖问。

“别提夜巴黎!”舒畅托着头。“去是去过了,照片也拍了,稿件连夜写好,已经发到编辑的邮箱,今天该见报了。”

“我真是爱死你了,效率太高了。”

“得不偿失呀,我在夜巴黎醉得一塌糊涂,恰好吐了总编一身。”舒畅苦着个脸。

“上帝,那张死人脸拉得像马脸了吧!”谢霖有些诡秘地问。

舒畅作一言难尽状,“我是损失惨重,以后再无翻身之日。你让你朋友把银子准备好,我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出来没有,一会一手交钱一手交报。”

“没问题,我这就打电话。”

舒畅把包包送到办公室,立刻就去了发行部。搬运工人正在把一扎扎的报纸往车上搬。她随手拿过一份,翻到法治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个来回,没有。不可能呀,从她开始独立写新闻,没被退稿过!昨晚,她是顶着乱嗡嗡的脑袋,当夜把稿子和照片一并发到编辑的邮箱,正好可以赶上今天发表。

她又看了看报纸的日期,是今天,刚出来的,散发出油墨的香味。她扭头就回法治部。

“李编,你收到我昨晚发的邮件了吗?”她问昨天的值班编辑。

李编点点头。

“稿子呢?”

“被总编给毙了。”

舒畅瞪大眼:“什么?”

“总编说这篇稿子压一压,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他说如果你有疑问,可以直接问他去。”

舒畅怔然。这算不算打击报复?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总编办公室。

进报社三年,她算是这权威之地的熟客。但每一次来,一样出汗、腿软,心跳如擂鼓。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怕裴迪文,不是因为昨晚吐了他一身。她总结为,端着人家的饭碗,如履薄冰。

“总编在接待客人。”裴迪文的秘书莫笑指指一边的椅子,让舒畅坐下来等,顺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粒阿尔卑斯奶糖递给舒畅。

舒畅脸一红,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癖好,唯独与她最亲密的杨帆不清楚。

杨帆??????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感觉遥远如天边。

“是什么客人?”她随意问,打发时间。

莫笑原先是社长的秘书,裴迪文过来后,她便调到了总编办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干练的短发,青色的职业装,她极受每一位领.导的器重。除了工作内的话,其他飞短流长,她从不沾边。

报社里的人戏说,莫秘书那张嘴,简直比瑞士银行保险柜还要牢。人如其名,莫秘书很少笑。她的女儿比舒畅小两岁,在日本留学,看到舒畅,她难得弯起嘴角。“电视台的,想要裴总接受采访。”

“肥水不流外人田,裴总愿接受采访,也得先上咱们晚报呀!”舒畅想起裴迪文身上那一团团谜,也生起了好奇心。

“报纸太平面,不及电视的立体感。”

舒畅眼睛一亮,“裴总答应了?”

莫笑正要回答,身后的大玻璃门开了,裴迪文陪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男人上了年纪,有点矮,皮肤黑黑的,女子却是很令人惊艳的美女,美得端庄、大气,用谢霖的话讲,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裴迪文瞟了眼舒畅,把客人送到电梯口,握手道别。

女子侧过身,美目流盼,“裴总,你别急着下结论,再考虑一下,如何?”

裴迪文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气上电视,我会把这个机会留给乔小姐的。”

电梯门打开,他用手臂挡着电梯门,另一只手对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总有这么胆小,要不要我借个肩膀给你依?”女子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公然调笑。

“我怕引起滨江市民的公愤!请走好!”裴迪文轻笑颔首,好似没听懂美女的暗示。

女子不太甘心地噘起嘴,电梯门缓缓合上。

“那位美女有点眼熟。”舒畅急忙收回目光,对莫笑咕哝了声。

“滨江电视台的乔桥!”

舒畅一拍额头,想起来了,号称滨江市花的综艺女主播乔桥。她一向注意新闻节目,偶尔调台时碰巧看到综艺节目,见过这位乔主播。

“电视台下血本啦!”竟然让美女主播亲自出面来请裴迪文,裴迪文面子好大。

“那要看请的人是谁。”莫笑淡淡地挑了下眉,看到裴迪文进来,恢复一脸的敬业。

“进来吧!”裴迪文看了下舒畅。

舒畅跟着他走进办公室,莫笑拉上玻璃门。

房间里的烟味和女子的香水味有些呛鼻,裴迪文冷着个脸,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这才坐回办公桌前,神色如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

舒畅心悬悬的。真正凶悍的人不一定长着一脸屠夫相,裴迪文不言不笑,就很吓人。

“有事?”言短意骇。

舒畅吞了下口水:“裴总,我有篇关于夜巴黎客人吸食的稿子??????”

“是我撤的。”裴迪文微闭下眼,拿起水笔开始在公文上修修改改。

一股无名火从舒畅的心口往上突突地窜,“那篇稿子有什么问题?”音调一下高了八度。

“新闻是以事实说话,而不是道听途说。”裴迪文没抬头。

“我有照片为证。”

“那不够。”

“那什么样才叫够?当场搜出白.粉、大麻?”舒畅冷笑。

裴迪文慢慢抬起头,神情冰冰的:“你很在意那篇稿子?”

“我当然在意,不然我干吗要在那种贵得要死的地方呆着。”说完,舒畅有点心虚,好像那晚的账是某人结的。

“我还真看不出你的在意。一个称职的记者是不会在新闻素材前,把自已喝得醉醺醺的。”

舒畅抿紧唇,深呼吸,“是的,昨晚我是失态了,我会赔偿裴总的衣服。但裴总不应纠结在这件事上,而随意否定我的稿子。”

裴迪文默默看了她一会,看得舒畅背后凉嗖嗖的。他失笑摇头:“你以为我在纠结你吐在我身上这件事?”

舒畅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裴迪文站起来,走到窗口,背对着舒畅,“舒畅,你做法治记者也有三年了,你接触过毒犯,你应该知道从事毒品生意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夜巴黎是滨江第一夜店,里面从事买卖不是个新闻,圈内人都心照不宣,为什么能秘而不发呢,你想过没有?”

舒畅嘴巴一张一合,答不上来。

裴迪文回过头,“记者不是侠客,要懂得保护自已。惩恶扬善是美德,但要量力而行。”

“可??????那是一条轰动性的大新闻!”

“我不稀罕。失去一条大新闻与毁掉一个我辛苦栽培的记者,哪个重要?”

舒畅呆愕。

裴迪文笑了笑,“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让你去娱乐版或者综合版吗?那两个版趣味性很强,要求也不很高。咱们晚报不是阳春白雪的专业刊物,要迎合大众,要雅俗共赏。相比较而言,新闻版和法治版专业性就强些。你一个门外人,却进了法治版,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挑战,你没有让我失望。舒畅,我很珍惜你。”

“我??????我??????”舒畅张口结舌,脸一下红,一下白,不知说什么好,整个人像踩在云朵上,很缥缈,很恍惚,她甩头,忽视沽沽冒泡的怪念头。

“那就让那些人永远逍遥法外?”她义正辞严地反问。

“过来!”裴迪文回到办公桌前,操纵着键盘鼠标。

舒畅站在他身后,俯下身,两个人的气息很近,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舒畅屏气凝神,僵直着身子。

裴迪文回过头,一张放大的俊容,带有薄荷味的干净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她惊吓地往后一闪。

“看到了吗?”

裴迪文点开了一个网页,舒畅看到了自已拍的照片和写的稿子,回应的人已很多。

“不要忽视网络的力量。如果这是你要的结果,开心了吧!”

舒畅直起身,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耳中听到白花花的银子一锭锭落水的声音。五位数的稿费,随风而逝。

“谢谢裴总,我下去了。”她有气无力,神色黯然。

“舒畅,”裴迪文叫住她。“谁给你这个消息的?”

“现在还有必要说吗?”舒畅苦笑。

舒畅的样子让裴迪文拧起了眉头。

“这个周五的晚上,把时间空出来,带上一部分书稿,我们和长江出版社的柳社长一起吃个饭。”

舒畅不解,“不在我们报社出?”

“在出版书籍方面,长江出版社的名气大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宣传和推荐。”

东方不明西方亮,舒畅的心里面算是透进了一点曙光,下楼时,气才好喘点。但,还是沮丧。却,无法埋怨裴迪文。偶然会想,如果没有裴迪文的指点,现在的自已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手机火警般地叫起来,把舒畅吓了一跳。杨帆家中的座机号。

舒畅出了家门,就命令自已忽视正在发生的事,把一颗心放在工作中,催眠自已什么都没发生,天下安好。

罗玉琴开门见山:“你和杨帆把手续办了没有?”

“还没有呢!”舒畅尽力保持语气的平静。

“杨帆心肠软,念着以前的情份,开不了这口。舒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考虑下我家的情况,麻烦你主动约下杨帆!手续一天不办,杨帆就不肯与其他女孩子见面。”罗玉琴讲得很客气。

舒畅无助地倚在墙壁上,仰起头,拼命眨着眼,把眼眶中漫出来的湿意眨回去。罗玉琴已经准备为杨帆张罗新人了,她这旧人还挡着,真不识时务。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她给杨帆打电话。

“什么事?”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

“今天下午,如果你抽得出时间,我们去民政局办下离婚手续。”

杨帆的声音一下冷如寒冰,“如果你很着急,下周一。这两天有个人才招聘会,我抽不出时间。”

“好的,周一见。”

“你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杨帆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深究的必要。”舒畅硬着心肠挂上了电话,漠然地走回办公室。

做记者的好处就是不必坐班,今天没有采访任务,她去医院陪舒晨。路上经过一处正在建筑的小区,遇到红灯,车停下,舒畅看着窗外,苦涩地闭了下眼。他们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内,准确地讲,是杨帆的新房了。他们约定用米黄色的墙漆,原木家具,布置一个小书房给舒畅,阳台上放两把躺椅,客厅里挂一个四十七寸的电视,窗帘用紫色的,里面衬白色的纱??????

绿灯亮了,舒畅收回目光,唇紧紧抿着。世界上最忧伤的事,就是种种甜蜜往事,已成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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