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空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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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灵瞳脑子已经乱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反反复复地问。她一个搞设计的,怎么能没有右手呢?

“别怕,打麻药的,不会太疼。”萧子桓试着用轻松的口吻安慰她。

她哪里听得下去,回到医院,大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下午,裴迪声打电话过来,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迪声,我的胳膊没接好,还要重接……你回来好吗?我害怕……你回来陪我?”

裴迪声的声音很清晰,背景安静得出奇,“灵瞳,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抽泣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好半天,才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嗯,设计师怎么能没有右手,我们做手术。你现在准备转院,手术时间一定下来,就通知我,我会尽快赶回去。”

“你明天不能回来吗?”她无助地问,带着哀求。

裴迪声没说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子用英语在说:“Frank先生,你太太怀孕已十七周,胎儿发育良好,已看出是位小女生,不需要在医院安胎,回家静卧就可以了。”

迟灵瞳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

“好的,谢谢!”裴迪声的发音带有一点美式英语的腔调。然后,又换作标准的普通话,“灵瞳,明天我还有事需要处理,我一定会在你手术前回来的。”

她闭上眼,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到了这时候,她无法再掩耳盗铃。

“灵瞳,我今天遇到以前送过你的萧子辰先生,他原来是你同学的男友,现在香港做学术交流。灵瞳,你在吗?”

“在的。”她用了千斤的力气,才让声音正常地吐了出来。

“乖,不要怕,我很快就能回来了。”

她笑了,涩涩的,“不需要了。”

“灵瞳?”

“我知道你讲话好听,却不知道你连谎话也讲得这般好听。裴迪声,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你去死吧!”她“啪”地一声,把手机朝地上狠狠地摔去,看着它粉身碎骨,然后缓缓地抬起左手抚摸着三角巾吊在胸前的右臂,仿佛它有生命一样,分外怜惜。

迟灵瞳转去了海军医院,是关隐达的要求。

萧华听萧子桓说了迟灵瞳重新接臂的事,感觉事态严重,给关隐达打了电话。当天,关隐达和谭珍就坐飞机过来了。手术时间很快定了下来,是周一,也就是明天,萧子辰的同学主刀。

颜小尉和陈晨听说要重新动手术,整个人都吓傻了。迟灵瞳环视着设备优良的单人病房,宽慰道:“任何事情别往坏处想,要不是这手臂对位错了,我哪有机会住这么高级的医院,哪有眼福见到这么多超帅的兵哥哥!”

颜小尉就差哭出来了:“宝贝,你可受大苦了!”

“不吃苦中苦,哪成人上人。”她把头扭向窗外,青台冬日的天空像蓝色颜料被水冲了个干干净净,飘荡的几朵白云成了它的点缀。今天是裴迪声离开的第四天,他没有回来,她也没上街拉个男人把自已嫁了。

谭珍推门从外面进来,她上街给迟灵瞳买对襟的毛衣去了,方便康复期脱穿。

“妈妈,你什么时候结婚?

“这把年纪,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谭珍眉梢间闪过一丝如少女般的羞涩。

“别折磨关伯伯,他真的不错。”

“他再好也比不上你在妈妈心中的位置。”

“爸爸现在过得很辛苦。”

“我知道,他来找过我,比以前瘦,比以前显老。”谭珍幽幽地叹了口气。

“找你?”

“嗯,把你给他的银行卡还给了我。”

“迂夫子!”迟灵瞳喃喃地说道。

“我又还给他了,这是你的心意,我不过问。说真的,我挺可怜他,因为我比他过得幸福。”

“有一个人感到幸福就够了。”她慢慢地躺回床上,闭上眼。

谭珍摸了摸她的脸:“我去萧伯伯家替你熬汤,你睡会吧!”

她点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睡着。耳中听到谭珍离去的声音,听到关门声,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寂寥。迷迷糊糊间,门“咚”的一声开了,她睁开眼,乐静芬脸色青紫地站在床前。

她慢慢撑坐起,很茫然乐静芬怎么找到这里的。她并没有把转院的消息告诉公司。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大度、包容的女人,职工犯些小错、工作不尽职,我都能睁只眼闭只眼。我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的欺骗,你是看到车城欺骗我后的下场的,你认为我会怎样对你呢?”

“乐董,我不太明白。”她被乐静芬的无名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乐静芬指着她,冷冷笑道:“现在想想,欧陆花园的项目怎么会输给恒宇的,有你暗中帮忙的功劳吧!听海阁呢,是不是也是恒宇的囊中之物?迟灵瞳,我从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深不可测的心机。好,好,是我瞎了眼,我认栽。但我在你面前发誓,从此以后,你迟灵瞳别想在设计界再有立足之地,我会不遗余力地搞垮你。有才无德,没一家房地产公司敢要你这尊神。”

迟灵瞳被她吼得头晕,她皱着眉:“乐董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到了这时候,你还装。我问你,你是不是和裴迪声在交往?”

她沉默着。

乐静芬又笑了:“其实你否认也没用。要不是交往中的男女,他们怎么会第一时间把他死的消息告诉你呢?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惜他死了,你要依靠谁呢,恒宇还要你吗?”

“谁死了?”她耳中嗡嗡作响,乐静芬突然变成了两个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恒宇的特助联系不上你,跑到了泰华。迟灵瞳,昨天夜里十一点,裴迪声出了车祸,不幸抢救无效。”乐静芬的表情似笑非笑。

迟灵瞳也笑了笑。她才不相信呢,她才让他去死,他就真死了?他如果那么听她的话,她让他不回香港,他为什么不听呢?

乐静芬的嘴唇还在上下翕动着,可是她一句都听不见,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到灵魂像脱离了身体,慢慢碎成了片片,她成了个空壳人。

乐静芬走了。过了一会,君牧远和两个男人穿着黑衣走进了她的病房。

君牧远眼眶红红的,都不敢直视他。“昨天晚上的事,香港下大雨,路面很滑。裴总和几个朋友聚会,回来时与一辆装着海鲜的货车相撞,方向盘生生地嵌进了腹腔中……没到医院人就走了。他手机上最后一个拨打的号码就是迟小姐的,在那之前,他已拨打了十二通。”

加上这一通,是十三通,挺不吉利的数字。她心想着。

“迟小姐,请节哀。”君牧远哑着嗓子说,“裴董说如果迟小姐愿意去香港,我立刻帮你办手续。”

她摇摇头,很镇定地回道:“我明天要做手术。”

“迟小姐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给我电话。我下午回香港。”君牧远在桌上放下一张名片。到底是大公司,人员素质就是高。她又不是恒宇的谁,与裴迪声又没谈婚论嫁,人家还这么客气,惭愧!

君牧远和两个男人也走了。

接着,颜小尉和陈晨来了。颜小尉哭得像个泪人儿,陈晨的眼泪也是止不住。唉,陈晨辛辛苦苦建立的男人形象这一哭全没了,她想提醒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嘴巴怎么发不出一点声音呢?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热。

“瞳瞳,你真的和那个男人在交往吗?”她的身子被谁抱住,耳边有人在问。

“妹妹,天下好男人多的是,你还有哥哥呢!你要是嫌哥哥配不上你,哥哥另外给你找好的。”萧子桓讲话还是那么搞笑。

她的身子突然飘到了半空中,飘过医院、楼房、大海、街道……一切景物快速退去,穿过风声空气声阳光照射树叶声以及自已的呼吸声,她的身子成了一个小白点。突然,她看到了裴迪声的脸和他的眼睛,一步之遥,她却触摸不到他的体温,他着急地喊她的名字,他的脸模糊了。然后她的眼前一黑……

上天是恶宠她的亲妈,对她这个任性的女儿百依百顺。不要这样好不好,她说“你去死吧”真的不是出自于内心,只是一句口不言衷的气话。如果可以,她愿意和裴迪声没有相遇过,没有相爱过。他是爱宋颖,还是爱上其他人,都好,她不计较,不在意,只要他活着,有呼吸,有温度。如果他仍爱她,他爱在香港待多久她也不去问。她有朋友有亲人,手臂再接不是大事,她不需要他陪。她给他打电话时,会假装听不懂英文,会和他聊天气、聊时事,绝不会对他耍性子,更不会把手机摔碎,他什么时候打来她都会接。她愿意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见到他,哪怕只是做竞争对手、做冤家。

如果他还能听得见,她会对他说:迪声,不要着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时间有多久,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一直在,永远在……

再次睁开眼,是一个下午。夕阳快下山了,斜晖脉脉,从落地窗照进来。整个房间就这么沐浴在阳光中,不知是不是冬日的缘故,平空添了几份凄楚。略略移了一下眸光,她看到了谭珍眼睛红肿地站在她床前,迟铭之脸上隐约留着青灰的胡茬,仿佛比上次又憔悴了苍老了。关隐达,萧华,呃,就连她的小继母甘露也在,萧子桓在对陶嫣然讲着什么,陶嫣然好像在抹泪,还有陈晨、颜小尉。他们表情各异地对着她嘴巴张张合合。

她一片茫然,这是怎么了?

才一瞬间,屋子里的阳光消失了,代之是浅浅的暮色。医生进来开了灯,让众人让开,托起她的右臂,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关厅长,手术效果很好,明天可以出院。”医生对关隐达说。

“这些日子麻烦了。”关隐达与医生握手,送她出去。

“瞳瞳跟我回滨江,我来照顾她。”迟铭之说。

“不行,瞳瞳当然由我来照顾。我工作不像以前那样忙,隐达也能帮助我,省城医疗技术也高。”谭珍说。

迟灵瞳突然笑了,“我要去香港。”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又干又哑,像铁棒在沙纸上磨过。

屋子里突然静得连喘气声都非常清晰。

“瞳瞳,你哪能坐飞机?”谭珍哭出声来。

“我可以打镇静剂,一觉睡到香港。”

“迟灵瞳,”萧子桓突然冲了过来,揪住她的左臂,“你醒醒吧,他都下葬一周了,你要去香港看他的墓碑吗?”

一周了?她询问地看向谭珍。谭珍哽咽地点头。

裴迪声说四天后回来,她没等到,现在又延迟了一周。在这一周里,她节约了麻醉剂做好了接臂手术,所有关心她的人全拥在她的周围。

时光如流水,真是不假,已是新一年的开始了。孔雀讲过,这一年是寡妇年,不宜嫁娶,要规规矩矩地守好自已的心。

裴迪声真的真的不在这个人世了,连影子都深埋在地下。意识从脚底泛上,她醒了。

关于裴迪声的消息并不多,君牧远又来过一次,把裴迪声公寓的钥匙送给她,裴家的人请她帮着处理里面的东西。他不是个多话的人,站一会就走。

她考虑了一夜,让谭珍和迟铭之各自回去,等把这边的工作交接好,她想回滨江。因为滨江有憩园,那是迪声留给她的最后一丝痕迹。

谭珍和迟铭之无奈地走了,跟着,迟灵瞳出了院。

断了次手臂,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唯有眼眸一如往昔的清明。手臂还在康复中,行李只能麻烦颜小尉和陈晨收拾、打包,然后再快递到滨江。快递公司的人服务态度真好,一通电话,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公寓取包裹。

“这么巧,嘿嘿,我正要往你家送快递。”快递员是个半大小子,脸上茸毛很重。

“我这一阵没上网买东西呀!”颜小尉是个网购狂,她疑惑地问,“是不是地址弄错了?”

快递员拧拧眉,从身后像只麻包的背袋里掏出一只盒子状的包裹,“地址没错,迟灵瞳不住这儿?”

迟灵瞳抱着那只大眼睛的娃娃站在房间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讶然地抬起头。包裹是从香港过来的,寄件人姓名赫然写着“FRANK”,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手表。一块是他说已变成他身体一部分的卡地亚坦克腕表,一块是只纯银的女式链表,古色古香的外壳,上面装饰着暗花的古埃及纹路,里面特意放了张照片,是他唯一一次留宿在她公寓时的。可能是他早晨用手机自拍的,他笑得很甜蜜,她还在梦中,窝在他颈处,像只憨憨的猫咪。

“灵瞳,现在我的从前和将来都给你了,公平交换,你以后的分分秒秒也就是我的了。PS:你若敢不从,我有与你同床共枕的证据。”

她闭上眼睛,毛姆说,知道过去就够惨了,再知道将来简直不可忍受。她不要过去,她不要将来,她只要迪声回来的现在。

明知她现在在乐静芬眼中是颗肉中刺,她到公司清理自己的东西时,陈晨仍坚持陪在她身边。其实哪有什么东西,把电脑里的私人文档清清,还有几支笔,常看的几本工具书。她是懂礼貌的姑娘,一个一个办公室地道别。同事们投向她的眼神有怜悯有鄙视,她都回以温婉的微笑。最后她来到了乐静芬的办公室。

乐静芬正在批阅公文,看到她,神情僵冷。

她笑笑:“乐董,我走了,谢谢你这三年对我的照顾。爱上谁是老天的安排,并非随我们的意愿所为。我理解你的顾虑,但别轻易放弃听海阁项目。”她朝乐静芬鞠了个躬,然后转身。

她又挑了一日,去萧家做客。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和萧妈妈东扯西扯。好奇怪,她居然和萧妈妈有共同语言。如果可以,她也愿记忆停留在某一个时刻,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干干净净、简简单单。

等所有的杂事都忙完了,她最后来到裴迪声的公寓。她是一个人来的。

门打开,屋子里有点凌乱,座机的话筒还悬在空中。他回香港时,是从医院走的,在那之前,是她离家出走,他急匆匆地跑出了公寓。

她想象得出他紧张的样子:俊眉蹙着,薄唇紧抿,目光深沉得像一湾海,身子挺得笔直。他也曾为她这般患得患失,这也是一种幸福,她笑了。

屋中的每一件家具,她用左手缓缓地摸过。每一件衣服,她用左手细细地叠起。每一本书,每一支笔,她用左手装进盒中。

迟灵瞳回滨江已是腊月底了,春运高峰,长途车站里挤满了人,一票难求,但她却买到了两张票。萧子桓想开车送她,她没肯,美食府这两天不只是数钱数到手软,连脚也是软的。

行李都已寄走了,她晃着个独臂上了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两个位置,她从包里拿出《中国民居》,眼睛紧紧地盯着车门。

车上的旅客全到齐了,司机讶异地扫过迟灵瞳,车缓缓出了车站。

刚出市区,司机突然一个刹车,车门开了,迟灵瞳心怦怦直跳,她闭了闭眼。

“二百四,少一分都没得商量,现在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司机对着车外面的人说道,“你上来,我不让你站,可以了吧!”

“好吧,好吧!”外面人的语气很无奈。

一只大布包扔上了车,然后是一双沾满泥土的鞋。迟灵瞳心“咚”地一声直坠谷底。搭车的人拎着布包往车后走来。

“这里有人。”迟灵瞳对正欲坐下来的搭车人说。

“不明明空着吗?”

迟灵瞳举起两张票,“是有人。”她固执地说。

一车的人都看向了她。

“你有问题吧,这里除非有鬼,哪有个人影?”

“我说有人就是有人,你听到没有!”迟灵瞳突然大吼一声,然后泪水像崩了堤一样,哗哗地流着。

“毛病,不坐就不坐,哭什么。”

她不闻不顾地放声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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