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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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歌几乎是想都没想的转身往燕府去,季幽拦下她,怕她一时冲动,“小姐,就怕是假消息。”

燕云歌脚步停顿,还是去了。

白雪压枝头,也压在江南风情的亭台水榭一角,当年他娶莫兰进门,就是走的这条水榭。

大婚时的盛况历历在目,曾经牵手一起走过的女子如今眼迷离,意涣散。

燕不离感慨一声,挥退了老夫人派来的丫头,执意要等在门口。当年,他娶莫兰是权衡利弊,是情势所逼,但至亲至疏是夫妻,两人相处久了,也不是没有真的感情。

在他记忆里,莫兰一直是柔顺的,听话的,是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子。难以想象,那样女子,竟会有这么一个女儿。

一个咄咄逼人,几乎要毁掉他的女儿。

张妈开门出来,摇摇头道:“夫人不想见你。”

燕不离也不勉强,问管事,“去给那边送消息了吗?”

管事应道:“回老爷,老奴已经派了三波人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回来。”

燕不离不语,他之前明明留了话,暗示了这几日自己不在府里,竟也没个伶俐地将话听进去提前安排一面。如今人已在弥留之际,若是来不及——

他不敢去想那个爱女如命的妇人会抱着怎样的遗憾。

里头又有人出来,是特意请旨派来的沈太医。

燕不离上前问道:“拙荆如何?”

沈太医道:“尊夫人体弱,这场高烧又是来得凶猛,怕是不好。”

燕不离嘴角嗡动,面色灰败,张妈在一旁听得眼泪扑簌。

“老夫之前说过,尊夫人是郁结难疏,久病成疴,原也不是大病……”沈太医十分惋惜,将开的方子递过去,补充道:“现在只能开些温补的药将养着,重点还是解开夫人的心结。”

燕不离接过方子,双手竟都有颤抖,莫兰的心结还能是什么?

一个无法无天的女儿,一个久在边疆的兄长,偏两个都是想要他命的人。

燕不离心下苦笑,收起方子,亲自送沈太医出去。

张妈不停地抹眼泪,暗骂大小姐好狠的心,她若早来几天,夫人也不至于拖成药石无灵。

春兰此时端了药过来,张妈抹去了泪,接过托盘,坚强地道:“药给我吧。”

春兰突然见里头有人影闪过,呀了一声。

“里头有人。”

燕云歌听到莫兰病重,第一反应是为人子女,总要尽份孝道。可真翻墙进了东苑,感受到那股压抑到无法呼吸的痛楚,她竟有些浑身发抖起来。

床上的人气若游丝,看得出不好,苦撑着一口气,大概也是想见她一面。

张妈推门进来,见是她来,惊喜地要出声,燕云歌制止她,轻声问:“母亲如何了?”

张妈神情复杂,之前怨她没来,可真看见人,又只敢怨恨她来得太晚,生生让夫人苦等了几个月。

“大夫说夫人是心病,只得心药医。”张妈说着,突然跪了下来,哀求道:“大小姐,老奴求您回来,只有您回来,夫人的病才会好。”

燕云歌不愿受她的礼,赶紧要扶张妈起来,张妈却不让,更是磕头作响,恳切乞求,“大小姐,您得讲讲良心啊,夫人就是病糊涂了,可都还念着您的名字……您是夫人救命的药,只要您肯回来,夫人一定会好的,求求您救救夫人……”

燕云歌见她执意要跪,心里也不是滋味,人非草木,她对莫兰早从最初的怒其不争,到之后的被其如涓涓流水般的温柔所触动,今日便是其他人,她也不会置之不理。

何况莫兰是她生母。

只是,留下照顾是一回事,要她回来却是强她所难。

“张妈,你可知道,你这一跪会跪掉我与她母女之间的情分。”她说得凉薄,道出的是事实。

张妈心凉了半截,季幽翻窗进来只听到后半句,走过来冷声道:“如果下跪可以让小姐回心转意,那我也可以跪。”

赵灵跟在后头,愣了一愣,“我也跪。”

燕云歌眉心一跳,压着怒火说了句胡闹。

赵灵讪讪地笑,季幽知道自己的话不合时宜,仍大胆地问出口,“周失其鼎,天下共问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小姐,还记得这话吗?”

燕云歌如何不记得,她为这个局费了多少心思,动了多少脑筋,下了多少套,她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不只她,若没有季幽和赵灵的帮忙,她的仕途不会走得如此顺畅。

季幽的提醒她明白,如果在此时妇人之仁,那先前的流血付出算什么?

难得柔软下来的心,此时又坚硬了起来。

燕云歌强硬地扶起了张妈,脸上神情冷漠让张妈寒心。

“大小姐,您就当可怜可怜夫人……”

“一一,一一……”

这道声音,如雷劈下,让所有人愣住。

“一一,一一……”

燕云歌已经快步过去,喊了声母亲。

莫兰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眼见前方有光亮,她好奇下往光亮处走,可身后有道声音一直唤她。

好像是女儿的嗓音?

她……还喊她母亲?有多久没听见她的这声母亲了。

她肯定在作梦,肯定又是幻听,以为是几个月前,又或者是十几年前,女儿刚从山上回来,虽然与她不亲密,可是自己每天张开眼,就能见到她……

那时候的女儿又冷漠又有趣,小小的人儿就知道皱眉,就知道会训她,说她不该软弱。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她为难的叹气。

说罢了,我总能护着你……

母亲,我总能护着你的……

“母亲。”

又听见了……真的是女儿的声音吗?还是谁在戏弄她。

她明明一无所有了呀,父亲死了,兄长走了,那个儿时会承诺对她一生都好的良人也娶了别人,把她从孤寂和绝望中救出去的,是她向佛祖求了二十年的女儿,是会在她难过时说为什么要哭,是会在她懦弱时不满地横眼过来,可是啊,心却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女儿……

她明白的,自己的懦弱让她不喜,若非佛祖的恩赐,她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么出色的女儿,也是报应,所以女儿与她不亲。

可是啊,可是啊,她再懦弱的人,也想保护她,想她能走得更远,想她可以翱翔在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困在任何一座府邸的后宅,她的人生已经毁了,惟愿她能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母亲!”

“母亲!”

明明是虚幻的声音,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那低吐着的气息,那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人中,很疼啊,疼得她缓缓颤开眼睑,不是她这几个月幻想出的身影,不是祠堂里决绝出走的背影……

是她儿,是她的女儿。

明明笑起来更好看的眼,如今蓄满了泪,她的模样,几乎要拧碎莫兰的心。

“别哭……一一别哭……”

她的女儿是清贵无双的人,是意气风发的人,怎能为她一个妇人轻易落泪,尤其是发髻散了乱了,是跑过来的么?是在担心她吗?

“一一?”她喃喃问着。

“是我。”燕云歌不敢放开掐着人中的手,刚才莫兰眼神涣散,差点灰白,若非自己声声呼唤,把人叫回,这会只怕已经去了。

“……你回来了?”

她微愣,眼眶又湿润,声音沙哑,但坚定。

“是,我回来了。”

什么药都比不上这句话,莫兰的眼睛一点点明亮了起来。一句回来了,犹如死水中被人灌入了活泉,神丹妙药都没有这四个字灵验。

张妈喜极而泣,磕头感谢老天爷。季幽红了眼眶,什么都没说地带赵灵出去。

第一次,燕云歌卸下伪装和冷漠,将莫兰抱在怀里,任她哭颤着身躯,哭出连月来的思念和惶恐。

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还。

莫兰这么一个胆怯,卑微,又是柔软的女人,与她完全不同的女人,却做了她的生母,对她有着深沉的母女之情,是她的恩,是她的债,是她的孽,也是她之幸。

以前不在意的母亲,刚刚差点死去,以为永远会在身后默默守着她的母亲,差点永远离开她,如果春天的希望必须要在冬天播种下,那她谢天谢地,真的谢天谢地。

她活了。

她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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