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慕明棠太明白在外活动和成日不见天日的差别了。谢玄辰对自己的病有一种悲观态度, 这可能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曾经做下的事自疚, 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与他分担,但是无论如何, 慕明棠都想让谢玄辰好好活下去。
生病之人, 尤其是谢玄辰这种心病之人,光喝药是不管用的, 得让他自己走出来。而每天晒晒太阳, 接触活动的风和水,将仪容整理成最好看的模样, 多和外人说话,才能最快地改变一个人的风貌。
慕明棠强行拉着谢玄辰去花园里走, 她正好借着散步的名头, 去太医值夜之处探路。他们俩慢悠悠走过云瑞斋, 绕过月亮门, 从竹林中穿过。一阵秋风吹来,枯叶声萧萧,宛如小儿啼哭, 慕明棠透过婆娑的竹影,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
慕明棠指着那座房子的方向,说:“看,那不是静斋吗。我之前就在那里,被关了好几天。”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说出来也只是以一种小孩子出气的口吻,但是谢玄辰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却陷入沉默。
慕明棠说完就不记事了,依然扶着谢玄辰往前走:“我记得前面有个湖,瞧,就在那里。”
流水声潺潺,秋风吹过,水面上荡出一圈圈的波纹。慕明棠看到,感叹道:“这么大的水面,养鱼都够了,你竟然说这只是个小池子?”
她的语气太认真了,谢玄辰被那句“养鱼”逗笑,说:“你如果真想养鱼也不是不行,但是在这里鱼长不大,不如去前面的活水里养。”
慕明棠摇头:“我不过说说罢了,我才懒得费这心思。对了,你说的学斋在哪个方向?”
谢玄辰隔着水面,朝另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慕明棠伸长脖子看去,微微点头:“我大概有数了。行了,这里怪凄清的,我们回去吧。”
“这就要回了?”谢玄辰惊讶,“你念叨了这么久,不去湖边看看?”
“不去。”慕明棠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一般,对着谢玄辰狡黠一笑,“这次看完了,你下次就不陪我出来了。我要留着在下次看。”
心思真多,反正谢玄辰无所谓,由着慕明棠安排。慕明棠今日目的已经达成,也不敢再让谢玄辰待在寒风里,赶紧扶着他回屋。
果然回屋后,谢玄辰便露出疲怠之色,手指也冷的像冰。慕明棠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将他的手暖过来后,就扶着他回去睡觉。
谢玄辰当真有些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慕明棠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她无事可干,又不敢离谢玄辰太远,于是让丫鬟把昨天的礼单搬过来,她坐在屏风外,慢慢核对每一项。
昨天皇帝送来许多赏赐,皇后、太后为了颜面,也搭了许多。慕明棠昨天没时间,只是粗粗一览,就让人把箱子搬回库房了。但是管理财物不能这么粗糙,若是没有明确的单子,难不保下人会将东西偷偷拿出来,卖到外面换钱。毕竟库房那么大,慕明棠不可能全部记住,少个一件两件,谁能知道。
以前她爹做生意时,就和她说过好几次账本的重要性。聚财容易守财难,若只管在外面挣钱,对家里的账本糊里糊涂的,金山银山也能败完。
谢玄辰的状况,就很有些败家味道。
慕明棠敢保证,这些年谢玄辰无暇理会,府里又没有主事人,谢玄辰的财物肯定被偷换,甚至掏空了许多出去。曾经的事情慕明棠没法管,可是既然现在她来了,她就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整个王府急需一次大统筹,不光库房,其他地方的花销也要量化起来。比如闲置房屋里的幔帐,本来就没人住,一季一换,实在太过浪费。而且换下来的布料完全是新的,其实并不影响第二次买卖,便宜些完全可以再度处理。
这简直是无本买卖,负责这一项的奴仆,不知道靠倒卖幔帐,掏了王府多少钱出去。
然而慕明棠现在还腾不出手收拾这些蛀虫,她的当务之急是把库房整理出个册子来。仅拿金银器这一项说,王府上上下下,摆放了多少金银器,什么大小,多少重量,上面刻着什么样的花纹,是怎么来的,放在什么地方,经手人是谁,这些都要细化。不光要记载数量,连尺寸重量也不能马虎,要不然被刁奴偷偷拿出去掉了包,他们也没法察觉。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慕明棠发现谢玄辰的身家果真非常丰厚,金银珠宝之类就不说了,还有许多是皇宫里的独品。有些是赏赐,有些,是谢玄辰杀了皇帝后拉回来的。
慕明棠一边清点一边惊心,谢玄辰到底抄了几个皇帝的家啊。
慕明棠先从昨日的赏赐入手,大致分类,丝帛这些易腐坏的要另外存放,御赐的金银器都得一笔一划写清楚,瓷器、玉器易碎,也要单独存放。慕明棠脑子里想着如何分配库房空间,结果细枝末节越想越多,不得不换了一张纸,专门记备忘之事。
慕明棠的出身虽然被蒋明薇这些官家千金看不起,但是商户地位低归低,家里并不缺钱。慕父从小就给慕明棠请了夫子教导,慕明棠通文识字,四书五经、诗经楚辞也都念过,但是让她写诗作赋,那就不行了。
毕竟慕父当初给慕明棠请夫子是为了让她识字,阖家上下没一个指望她成为才女。就连慕明棠自己,也压根没想过她会连着跨越好几层,步入官宦阶级,甚至成了王妃。
这就是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谁都不能预料未来会遇到什么,只能尽力让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虚度。
慕明棠摊子越摊越大,纸张账本摆了一桌子。她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花名册怎么整理。
下午,慕明棠不光自己忙,还支使着丫鬟团团转。她不停地叫丫鬟过来,既要询问情况,又要登记经手的人。谢玄辰在余晖中醒来,醒来时,西窗洒满阳光。此刻日头近晚,阳光不再像中午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带着橘色,透过窗格,一缕一缕照映在屋中,仿佛给一切蒙了一层碎金。
谢玄辰慢慢支起身,透过屏风,慕明棠正坐在罗汉床上。她一手倚着凭栏,另一手握着账本,长裙逶迤及地,宛如插在金瓶中的白玉兰。
罗汉床旁边候着一个丫鬟,慕明棠似乎正在问话,她问一句丫鬟答一句,慕明棠时不时在册子上勾两笔。她询问得太认真了,以致于都没有发现,谢玄辰已经醒了。
谢玄辰没有发出声音,依然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屏风外的慕明棠。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做什么都很认真,吃饭很认真,连问话,也这样认真。看那架势,仿佛他们会在这里居住很久,仿佛他们有一个长远的、光明的未来,以致于她必须要整顿好人手,为了一本账册,都耗费这么多力气。
谢玄辰突如其来感到愧疚。她太认真了,时常让谢玄辰觉得难以招架。皇帝对他大加封赏,谢玄济敢当着他的面说兄终弟及,太医甚至都懒得给他诊脉。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长,甚至活不过今年冬天,唯独慕明棠,固执地筹划未来的事,固执地为他寻医问药。
慕明棠废了许多口舌,终于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她说的口干舌燥,打发小丫鬟离开后,转身去桌几上倒茶水。
这样转身,慕明棠终于看到谢玄辰已经醒来。她吃了一惊,连忙扔下纸笔,快步朝屏风后走来:“你怎么醒了?你醒来都不说一声,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慕明棠从桌子上倒了杯温水,用手指试着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谢玄辰。但是这次谢玄辰接过后却没动,而是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哦,我在询问清心堂的摆设都有谁经过手,王府许久没人管,突然拨来这么多人,做什么都没有法度。东西一人经一人的手,没过多久,就缺三少两,彻底找不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办法,我先把现在有的东西登记好,最后过了谁的手也登记好,若是再丢了,我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原来在登记造册,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要耗费人力心力不知凡几。谢玄辰手里握着杯子,久久没有喝水的意思:“这些事想想就麻烦,不仅耗时耗力,和下面人打交道也极为吃力不讨好。反正王府又没人敢短你的吃穿,你只需享受着就好了,何必费这些心力?”
“这怎么能行。”慕明棠听到后非常严肃,教育谢玄辰道,“你这可不是长久持家之道,活得快乐容易,活得清醒最难了。越不想费心,下面人越会蒙骗你,长此以往,家底不都得被亏空了?正是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起来,他们明白了好坏,就不敢过界了。”
谢玄辰听到这些话更沉默了,她真的很认真地在筹备他们未来的生活,能想都不想地说出,长此以往。
谢玄辰停了一会,开口道:“若没有以后呢?”
慕明棠脸上的表情怔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谢玄辰,谢玄辰神情平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以后呢?”慕明棠站起身,放下帷幔,将有些晃眼的阳光拦在外面。阳光透过纱帐,变得影影绰绰,连她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你的病从来不在太医,而是在你自己。若是你想,无论他们怎么说,你都可以坚持下来。”
谢玄辰向后靠在床架上,手里缓慢地摩挲着茶盏:“小姑娘,生活并不是父母夫子鼓励你进学,生病了,也并不是坚持坚持就能好的。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一次次鼓起希望却又绝望是什么感觉。”
“是啊,我不知道。”慕明棠走到床边,不顾长裙坐在脚踏上,抬头直直地望着谢玄辰,“我不知道,所以我自私地,请你再试一试。你自己了无牵挂,没有生志,可是我还有。你就当为了我,能不能活下去?”
谢玄辰微微合了眼,靠在床架上,纤长的手指一动不动。慕明棠见他没反应,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撑着下巴趴在床沿上:“你肯定觉得冒昧。你其实认识我没几天,我对于你,根本不比蒋明薇对于你强多少。都一样是我们单方面记住了你,你却毫无印象。只不过是我比她运气好,我最后嫁给了你,而她没有。”
“但是我却自私地不愿意放开。从我出生以来,我没一样赢过蒋明薇,家境不如她,学识不如她,运气不如她,连婚事也是如此。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无论我为此付出过什么,都要立马给她让路。不光如此,我曾经全心全意将其视为夫婿的那个人,为了讨好蒋明薇,还将我送给别人。一个女子的悲哀,莫过于此了吧。”
慕明棠叹息了一声,伸手给谢玄辰整了整衣袖上的褶子:“可是我唯有一样赢过了她,那就是我嫁给了少女时代最憧憬的人,而她没有。非但如此,我还能让她叫我嫂嫂,成天在她面前炫耀。你就当我不懂事,当我自私狭隘,为了我这点可笑的好胜心,继续活下去,好吗?”
慕明棠说着眼睛上沾了泪,她低头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地抽鼻子。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后脑覆上一只手,他似乎想安慰她,又怕控制不好力气,只能虚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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