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67节(2 / 2)
郑芳芷轻呼一声,伸手掩住嘴。怔愣半晌,彻底明白过来,莫名心痛难当,一瞬间泪珠滚落,低声呼唤他名字,却不知要说什么:“幼卿……幼卿……”
颜幼卿笑了:“嫂嫂不必如此。峻轩兄如何用心,嫂嫂不是都已知晓?此事本该尽早与嫂嫂说明,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以致拖到今日。嫂嫂不必担忧,住的地方尽够的,若是当真感觉不便,暂且安顿下来,等过几日再做其他安排。这些事,峻轩兄一早便打算好了……”
郑芳芷回过神,擦掉眼泪,打断他:“自家人能有什么不便?既是住的地方尽够,哪有额外安排的道理,没得白浪费钱。你们……你……你说他一早便打算好了,我们不住一住,岂非辜负他如此用心?”
正说话间,汽车停下。
颜幼卿心中歉疚,但无暇多言,只道:“到了,就是这里。”提起行李箱下车去。
郑芳芷抻抻衣襟,拍醒两个孩子。下得车来,便见安裕容长身玉立,接过司机手里另外两件行李,笑容可掬面对自己:“嫂嫂,好久不见,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了!”转向颜幼卿,放轻声音:“热水已经备好,饭菜随时能上桌。连续两日没睡好没吃好,想必又乏又饿,你问问嫂嫂和孩子们,是先小憩一会儿,还是先吃饭?”
九月一日,因各大中小学堂均于近日开学,城里城外添了许多年轻面孔。安裕容早有预料,提前约了一辆小汽车,与颜幼卿一起,送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去学校入学。
旅途劳累加之水土不服,郑芳芷抵达次日便病倒了。安裕容打电话叫来附近诊所的洋医生看了一回,又请护士小姐陪护两晚,到今日已有所好转。只是新学堂入学不是个轻省事,兄弟儿女一齐劝说,最终让她听从劝告,留在家中休息。
一大早醒来,便听见楼下各种轻快动静,不一会儿便是出门的声音。站在二楼茶室窗前往下看,儿子女儿正兴高采烈往汽车里爬。安裕容一手扶住车门,一手往里递书包,弯腰叮嘱着什么。得到两个孩子回复,才满面笑容转头,与立在旁边的小叔说话,一面将人轻轻推上车去,挨着两个孩子坐下。他自己腋下夹了皮包,拉开前座车门。正欲上车,又停住,直起身仰头,冲二楼窗户挥挥手。
郑芳芷叹口气,转身回房,走到床边坐下,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这一病倒,什么都要依赖人家。手掌下崭新的湖蓝色丝绒床单光滑舒适,怕夜间闷热,又备了一床细编篾席在侧。对面一张西式梳妆台,嵌着椭圆形大镜子,抽匣里还有未开封的舶来品雪花膏。这一切,明显俱是新添物件。她心里明白得很,便是自己不生病,大小事情,又有哪一件不需要倚仗人家?想起三日前进门,幼卿看见屋内陈设,不胜惊喜模样,不由得再叹一口气,昏沉沉的头不觉又疼了起来。
郑芳芷猜测,自己如今住的,本该是那两人的卧房。因母子三人到来,安裕容大刀阔斧,将两人卧房搬至一楼客房,以屏风隔断半截走廊,改作工作间。二楼卧室对面,原本该是书房位置,里边增加了少女风格的床具,看样子是要布置成女儿闺房。而书房隔壁那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床铺簇新,分配给了儿子。二楼走廊与楼梯间堆满杂物,尚未来得及清理,想来这一间原本当是储藏室。
从收到电报算起,不过短短数日,竟是给自己三人每人配备了一个专属房间。可见恰如幼卿所言,安裕容极为用心,果然一早便打算好了……
母亲如何纠结,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二人是无从知晓的。新学校离住处不远,车程十几分钟而已。校园不大,设施却远比海津学校先进,教员亦和蔼可亲。只是入学考试并不容易,尤其西语一科,要求颇高。好在两人数学与国文等科目成绩极好,面谈时表现尤佳,当场便予以录取。
两人路上听安叔叔介绍,申城男女混校数量不多,口碑良好者更为稀少。这所夏新中学,以校风开放,课程丰富闻名。校长乃花旗国游学归来学者,有志于向华夏平民子弟普及新式教育,故校址虽设在租界,招生却并无限制,学费依所选课程有不同等阶,贫家子弟更可凭优异成绩申请奖学金,办学数年,颇得赞誉。
学校已经开课,办完入学各项手续,在附近随意吃了个午饭,安裕容与颜幼卿送兄妹两个再次进入校园,直接去往各自班级听课。
安裕容转回校长室方向,见颜幼卿面露疑惑,笑道:“虽然知道皞儿、华儿学业优秀,到底南北所学有异,之前与校长约定,若入学考试不如人意,则向学校捐赠一批基础西药,供校医使用。如今免费捐赠是用不上了,但让利为学校提供药物,想来校长先生欢迎之至。支持教育事业,本是我辈分所当为哪……”
颜幼卿知道他这番打算,说到底,终究是为两个孩子着想。两人之间,不必多言,只问:“咱们给四海的西药,也是底价,如此一来,会不会……”
“赚是没多少可赚,也不至于亏本。你忘了,”安裕容压低声音,“那些个营养液补脑汁,还有香粉雪花膏,虚头有多大。”
到得校长室,秘书道校长正与新聘教员面谈,请二位稍待。会客厅里放着报架,安裕容随手抄起一份本地报纸,恰巧是文艺界新闻版面,只见一行大标题曰:《西洋裸画一案尘埃落定,江南艺专艰难胜诉》,报道称此事乃艺术之胜利,真理之胜利,新思想之胜利,可载入史册,光耀千古。
安裕容道:“辛苦没白费,到底是赢了。虽然签名的许多人是被你们哄蒙拐骗去的,也不妨碍这是件好事。”
两人想起艺专师生为打赢官司种种不遗余力之举,都禁不住一乐。
报纸正面乃时政要闻,除去本地革命党要人动向,便是从北方传来的讯息。大约南北通讯渐阻,内容均稍有滞后。归拢来看,不外乎祁保善复辟脚步加快,已进入实质筹备阶段。八月重组国会,投票表决国体,大肆鼓吹君主立宪于华夏之优越性。又有国民团体请愿,恳求大总统顺应民意,接受帝位。
两人正小声议论,有人从校长室出来。抬头看去,双方皆是一愣。
对面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前行两步,喜出望外:“玉卿!怎么是你!”又向安裕容打招呼,“玉容先生,好久不见。”
颜幼卿微笑回应:“靖如,你好。”
安裕容问:“靖如在此,莫非……你便是那新聘的教员?”
蓝靖如答道:“正是。我七月就该毕业求职,因官司一事耽误了些日子。恰巧夏新中学扩充西洋艺术科,增加两个教职,叶校长知道消息,便推荐我来了。”
三人匆匆叙过因由,都有正事在身,约定日后相聚,彼此告别。
与校长商谈西药一事亦十分顺利,眼看将近放学时间,索性等两个孩子下课,一道返家。下午不比早上时间紧迫,安裕容与颜幼卿商量过,欲教会兄妹俩乘坐电车。往后两人结伴,便无须接送了。
四人边走边说,兴致高昂。忽有报童经过,声音嘹亮:“晚报!晚报!紧急加印,最新消息!今日凌晨京师急电,祁保善将于中秋团圆节正式登基称帝!”
第78章 斯人已逝矣
光复六年,西历二五四〇年,九月三日。
革命党领袖宋承予在革命军两大根据地之一岭南蕙城发布“北伐宣言”,正式向北方祁保善把持的独裁军政府宣战,同时颁布“北伐动员令”,命令各地革命军分路出师。
宣言称:“革命之目的,在造成独立自由之国家,以拥护国家及民众之利益。而反革命之发生,实继承专制时代之思想,对内牺牲民众利益,对外牺牲国家利益,以保持其过去时代之地位。观于祁保善之称帝,其私心利欲,昭然若揭。而流毒被于各地,间有志操不定者,受其吸引,与之同腐,以酿成国家分崩离析之局。此其可为太息痛恨者矣!……”
一日之内,电文传遍整个南方。
即日起,革命军主力兵分两路,一路自蕙城出发,向北直取楚州中南重镇云湘,此后过河阳不入,直奔中原腹地蔚川。另一路则从楚州北部河阳出发,攻打东北方向之要塞铜山,此后沿东海岸向北挺进,夺取即墨蓬莱港,期望最终能与蕙城军形成犄角之势,围攻京师与海津。
一时间形势急转,和平假象彻底粉碎。申城地界虽繁荣依旧,然各路战报纷至沓来,报纸消息一日数变,凡关注时局者,无不惴惴难安,心中惶惶。
“革命党政府不是设在江宁么?怎么这些电文都是从蕙城传出来的?”颜幼卿脑袋与安裕容凑在一处,看他手中捏着的报纸大标题。
“江宁离河阳军前线太近,为确保安全,估计革命党的重要部门都撤到南端蕙城根据地去了。宋承予本是文人出身,论指挥军事,恐怕倚仗的还是手底下几个武将。其中最得器重者,非魏同钧莫属。有魏同钧在河阳前线坐镇,他才能放心在蕙城待着。”安裕容答道,指尖划过几条战事要闻,“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魏同钧身为河阳军副司令,实际掌控的军队数目比正牌司令陈泰还要多。进攻线路安排明显他为正,陈泰为副,主次恰好颠倒过来。魏同钧之能力,可见一斑。”
颜幼卿瞅了瞅北伐军先锋部队离开河阳逼近铜山那一条简讯,道:“张、刘二位大哥,想来就在这一批队伍里。”
安裕容点头:“不独他们,杨元绍杨兄,大约也在这里。他一心要做大事业,纵有风险,亦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杨元绍因尚古之被刺去世一事大受打击,愤而转投魏同钧麾下,仿佛恍然大悟和平手段之软弱无用,变成了武装北伐的急先锋。
颜幼卿忽然不再说话,脑袋趴在安裕容肩膀上。
安裕容一愣,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报纸,手掌抚上他后颈:“怎么了?”
“阿哥……你说……”他想问,什么时候,这世道能不再起战火硝烟,能不再兴腥风血雨?然而心中清楚地知道言语是如何苍白无力。最终只喃喃道:“你说,徐兄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么?他们什么时候能到申城呢?”
安裕容没有马上回复他,只顺着脊背缓缓摩挲。他知道对方压在心底的隐忧是什么,却无法粉饰太平。事实上,随着尚古之去世时日渐渐增加,这个人,与这个人之死造成的后续影响,或许曾经一时被惨淡愁云遮蔽,如今正缓缓廓清迷雾,显露出山崩地陷般的巨壑鸿沟来。
似乎本该筑一条通衢大道,偏叫老天硬生生拦腰斩断。令人不得不生出“斯人今已矣,吾道竟何之”的仓皇与茫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