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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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深冬的严寒,张廷玉由儿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再一次进入紫禁城,跪倒在皇帝面前,说明了自己的忧虑,“免冠呜咽,请一辞以为券”。

听完了张廷玉的哀哀请求,乾隆十分诧异,也十分不快。他从没想到这位老臣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不准他配享,他提出这个要求,明摆着是信不过自己。

不过,送佛送到西,为与父亲留下的这位三朝元老有始有终,创造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他就破例再开一次恩,给他写个保证书吧!

皇帝同意发布恩准张廷玉配享的诏书。但回头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写了一首意味深长的诗给张廷玉:

造膝陈情乞一辞,动予矜恻动予悲,

先皇遗诏惟钦此,去国余思或过之。

可例青田原侑庙,漫愁郑国竟摧碑,

吾非尧舜谁皋契?汗简评论且听伊。

这首诗大有深意。大意是说:你到我面前,跪地陈情,请我给你一个保证。这一举动,令我不免起了恻隐之悲心。先皇的遗诏,我当然会遵守,原本没有什么疑问。你离开京城,回到老家,也许会心有所思。我特准你像刘伯温那样,既退休,又可配享。你是否怕我会像唐太宗那样,亲手给魏征写了碑文,又亲手砸了它。我并非尧舜之君,不知道谁可配得上皋夔之臣?将来历史怎么评价我们君臣,还是随它的便吧!

这首诗语气相当不祥。结尾那两句分明是说,你的功绩原非皋夔那样盛大,父皇让你配享,是对是错,我也说不清楚。这纯粹是负气之语。

得到了荣誉保证书的张廷玉兴奋之下没有因皇帝的这首诗太影响心情。他心中所有的石头都落了地,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皇帝破例施恩,按例第二天他应该亲自进宫谢恩。只是近八旬之人,昨天为进宫,已经折腾了一天,在皇帝面前又应对良久,消耗干净了积攒了几十天的精神。回来后头晕眼花,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因此第二天他没能起来,因命其子张若澄代他到宫门谢恩。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疏忽惹来了大祸。

张廷玉一生,对于君臣之礼,恪守极严。四十多年日日伴随在皇帝身边,从来没有在礼数上犯过一次错误。因此,乾隆原以为,张廷玉第二天一早一定会早早来面见谢恩。谁料前来的只是张的儿子。本来已经对张廷玉不满到了临界点的乾隆皇帝勃然大怒。

张廷玉没有亲来,乾隆认为这一事实证明了他的设想:张廷玉对皇帝并没有真情实感,或者说,没有丝毫感情。在其所有要求一一得遂之后,就视皇帝为陌路,连见皇帝一面都不愿意了。

积累已久的怒火在这一瞬间被点燃。当天下午,皇帝命军机大臣写旨,令张廷玉“明白回奏”是怎么回事!

当日在军机处办事的大臣是傅恒和汪由敦二人。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与张廷玉关系极深。他明白皇帝这次发火非同小可,连忙派小厮到张府,把这一消息传递过去,让张廷玉有所准备。

张廷玉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吓糊涂了,他做出了一个小孩子才能做出来的举动: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强支撑着,跑到了宫中,叩头请罪。这真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举动。因为此时皇帝命他明白回奏的谕旨还没有发到张家。此举明白地告诉了皇帝,有人向他传递了皇帝发怒的消息。

军机大臣向张廷玉泄露消息,此举无疑是朋党积习的一大暴露。没想到自己打击朋党十多年,居然还有人如此大胆,做出这样明显的党护之举。皇帝的怒火升腾到了极点。他当面把张廷玉痛骂了一顿,把张赶走之后,他仍不解气,花了一天时间,亲自缮写了一篇上谕,公布天下。上谕中说:

今日黎明,张廷玉即来内廷,此必军机处泄露消息之故。不然,今日既可来,何以昨日不来?

……张廷玉立朝数十年,身居极品,受三朝厚恩,而当此桑榆晚景,辗转图维,惟知自便。未得则求归自逸,既得归则求配享叨荣,及两愿俱遂,则又视若固有。意谓朕言既出,自无反汗,已足满其素愿,而此后再无可觊之恩,亦无复加之罪,遂可恝然置君臣大义于不问耳。朕前旨原谓配享大臣不当归田终老,今朕怜其老而赐之归,是乃特恩也。既赐归而又曲从伊请,许其配享,是特恩外之特恩也。乃在朕则有请必从,而彼则恬不知感,则朕又何为屡加此格外之恩,且又何以示在朝之群臣也乎。试问其愿归老乎?愿承受配享恩典乎?令其明白回奏。

……今日张廷玉之早来,则其情形显然,朕为天下主,而今在廷大臣,因师生而成门户,在朝则倚恃眷注,事事要被恩典,及去位而又有得意门生,留星替月,此可姑容乎?

……朕尝谓大臣承受恩典,非可滥邀,若居心稍有不实,则得罪于天地鬼神,必致败露。张廷玉一生蒙被异数,即使诈伪亦可谓始终能保。乃至将去之时,加恩愈重,而其所行有出于情理之外,虽欲曲为包容,于理有所不可,岂非居心不实之明效大验耶?天道之显著如此,为人臣者,其可不知所儆惕乎?可不知所改悔乎?

这道上谕讲了这样几层意思。

一、既批准退休,又配享太庙,这是非常隆重的恩典。张廷玉理当亲自前来谢恩,即使衰病不堪,也应该强撑病体而来。张之不来,明显是视此“莫大之恩”为他应得的,是先皇许下的,与当今皇上没有关系。当今皇上既然下了保证,那么今后必有反汗之理,自己从当今皇上处所得到的好处也就到此为止,今后彼此漠不相关了。

二、张廷玉要求皇帝下保证书,明显是信不过皇帝。这是皇帝生气的最主要原因:“夫张廷玉之罪,固在于不亲至谢恩,尤在于面请配享。”

三、张廷玉急于求归,是对新皇帝没有感情,“恝然置君臣大义于不问”。张廷玉之请求退休,在没有龙钟之前。可见他视自己的进退出处比朝政重要,对皇帝不够忠诚。在为官一世,“赀产足赡身家”的情况下,以“容默保位为得计”。

四、张廷玉头一天不能亲来谢恩,第二天却早早跑来,“此必军机处泄露消息之故”。由此他想到汪由敦是张廷玉举荐来代替自己任大学士之位的,汪因此加以回报,这是明显的结党营私行为。他说,张临走前在皇帝身边安插亲信,“留星替月”,实在阴险。

这道谕旨彻底撕破了乾隆对张廷玉“优容”的面纱,露出了隐藏多时的獠牙。张廷玉被吓得六神无主,在回奏的折子中极尽自责地说:“臣福薄神迷,事皆错谬,致干严谴,请交部严加议处。”

按照皇帝所列四条大罪,不但张氏被罢官丢爵在所难免,身系牢狱加以穷追也未可知。一旦兴起大狱,则牵连张党众人,完全有可能掀起一场席卷天下的政治风潮。不过皇帝不想在此时搞一个全国性运动。

接到张廷玉言辞卑切的回奏,怒气有所发泄之后,他又发布上谕说,自己一直努力包容张廷玉,这次严旨斥责张廷玉,主要为打击结党之习,并不是真要打倒他个人:(张廷玉与军机大臣通消息之事)如果严讯,一定水落石出。但朕即位以来,一直包容张廷玉至此,何必因此兴起大狱。但是此事不可不辩明,为何?因这关系到植党营私的大问题……朕是何如主而能容大臣们如此植党树私?此等伎俩竟然敢在我面前摆弄?张氏马上就要退休,我再包容他一次也不难,但是我不把这件事讲明白,他不但不知我保全他的深恩,还一定以为我中了他的计谋……如今张廷玉既然已经认错,我念他毕竟是三朝老臣,不想加以大罪。

不过,既然撕破了脸皮,皇帝索性把十几年来对张廷玉忍住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张廷玉实不当配享太庙:“试思太庙配享,皆佐命元勋,张廷玉有何功绩勋猷而与之比肩乎?”……张廷玉所长不过是勤快谨慎,当了一个好秘书。鄂尔泰尚有平定苗疆之功,张廷玉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记录。

把张廷玉弄得灰头土脸、名誉丧尽之后,皇帝笔锋一转,又说,虽然张廷玉不配配享,但是他做皇帝,向来仁至义尽,只许别人对不住自己,自己决不会对不住别人,所以并不剥夺张氏配享之资格,因为配享是先皇所赐。但伯爵是自己所赐的,张廷玉对自己既然没有感情,何必要给他,因此要削去张的伯爵,以示惩罚。“朕不云乎:张廷玉忍于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朕之许张廷玉予告,原系优老特恩,明纶甫降,朕不食言。其大学士由皇考时简用,至今二十余载,朕亦不忍加之削夺。配享,恭奉皇考遗诏,朕终不忍罢斥。至于伯爵,则朕所特加,今彼既不知朕,而朕仍令带归田里,且将来或又贪得无厌,以致求予其子者皆所必有,朕亦何能曲从至是。著削去伯爵,以大学士原衔休致,身后仍准配享太庙。”

这篇奇文,把对父亲遗命和张氏的不屑表达尽致,却又理直气壮,回旋往复,三复其说,尽逞辩才。

张廷玉一生的脸面,付之东流。辛苦一生,希望的是平安收场,没想到最终却弄得这样尴尬难堪。志灰神丧,心惊胆战之余,他只想赶快回乡,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他便遵乾隆“明春回乡”之旨,收拾打点京城的一切,应该送人的送人,应该变卖的变卖,准备早早登上返乡之程。

不料越着急,事情越有意外。乾隆十五年三月,就在张廷玉已经写好了给皇帝的奏折马上要起程之时,遇到了皇长子永璜去世。

张廷玉曾经做过永璜的师傅,有师生之谊,因此必须参加丧礼。在一次又一次行礼如仪之后,好容易熬过了初祭,丧礼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张廷玉于是向皇帝上奏,要马上起程。

不料这道奏折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对这个长子很重视,长子之丧令皇帝十分伤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气。张廷玉很清楚乾隆的这个脾气。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枪口上。心情失常的皇帝说,皇长子才过初祭,丧服未除,张廷玉就要南还,可见其人内心并不悲痛,也可见对皇室并不忠诚。

乾隆又一次降下谕旨,旧事重提,认为毫无忠心的张廷玉不够配享资格。皇帝说,张廷玉在雍正年间,不过是一个称职的秘书;在乾隆年间,也不过是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之对他一再姑容,不过是因为他资格老,所以把他像父亲传下来的“鼎彝古器”那样摆在朝堂之上,做做样子而已。

在这篇谕旨之后,乾隆还把历代配享之臣开了个名单,送给张廷玉阅看,并让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荣?这个配享的资格自己还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将八十岁的老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饱尝羞辱的张廷玉只好回奏说:

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于太庙配享大典,妄行陈奏。皇上详加训示,如梦方觉,惶惧难安。复蒙示配享诸臣名单,臣捧诵再三,惭悚无地。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力,又无经国赞襄之益,纵身后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当增愧。况臣年衰识瞀,衍咎日滋。世宗宪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必加严谴,岂容更侍庙廷?

敢恳明示廷臣,罢臣配享,并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滥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结果当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议,大家一致认为张廷玉不应配享。于是张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资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为了配享,张廷玉奋斗了一生,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这个上面。

回到老家的张廷玉心神俱疲。从动了退休的念头开始,张廷玉就不断设想自己“衣锦还乡”的时刻。没想到,想象中风光的“衣锦还乡”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这样尴尬的场面。地方大员为了避嫌,无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几位家人,把他接进了老屋。

少小离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却只有挥不去的羞愧。辛苦工作了一辈子,最终却丢了伯爵和配享两项荣誉。他深闭家门,很少见客。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一个月,才有心情扶了支竹杖,外出踏访。好在故乡的水土是对走到生命末路的老年人最好的安慰。几个月过去,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心情也日见开朗起来。

然而,噩运却并不甘心到此为止。张廷玉精神刚刚好转,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祸事:他的亲家四川学政朱荃,在母亲去世后,为了挣点“考试补贴”,居然隐瞒母丧消息,“匿丧赶考”,为御史储麟趾所参。

这件事发生得真不是时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张廷玉,因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为受了张廷玉的举荐,何况张后来又和他做了儿女亲家。这样一个品行卑污之人居然受了张的举荐,可见张廷玉并不像他自己所说那样“清白”,乾隆十四年间,张氏难保不曾在别的事上欺骗过他。在处理了朱荃后,乾隆又发布谕旨,说张廷玉举荐此人,并与之结亲,是在乾隆年间,“在雍正年间,伊必不敢如此”。张氏平日谨慎,深通远祸之道,在雍正年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在乾隆年间,竟敢漫无忌惮至于如此,这不是明摆着是藐视朕躬吗?他命张廷玉老实交代,与这样的卑污小人“公然与为姻亲,是诚何心”?

连与人结为儿女亲家都成了罪过,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皇帝对张廷玉的嫌怨之情,溢于言表。

绝不容眼里掺一点沙子的皇帝决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对张廷玉的一切赏赐,以示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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