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2 / 2)
“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有人带头,自然有人扯开了嗓子响应。很快,祝福声就连成了片。老百姓们不懂什么华丽的词藻,却知道自己的未來该押在谁身上。大总管多福多寿,则可以镇着那些乡绅们,让他们不至于再得意忘形。而大总管百战百胜,就意味着朝廷的军队和官吏永远都回不來了,永远不会将他们的好日子再度夺走…
“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
“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
。。。。。。
一波接一波的欢呼声,穿透座舰上雕花玻璃窗,传进里边所有人的耳朵。此时此刻,即便对新政最怀疑者,如参军刘伯温,听到了这连绵不断的欢呼声,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与自豪。
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朱总管的未來究竟能走多远,刘伯温现在依旧看不清楚。但至少在淮扬三地,朱总管的形象和他所推行的新政,已经渐渐深入人心。如果他能一直将这个势头保持下去,那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新政给华夏带來的都不会是灾难。
至于朱总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到如今,刘伯温已经不愿意去推想了。一则他发现自己先前的结论,未必完全正确。二來,他的年纪要比朱重九大许多。只要不出意外的话,至少不会走在朱重九后头。那也就意味着,他这辈子永远不会看到那些推算出來的灾难情景。根本沒必要操儿孙辈们才该操的心…
抱着这种想法,刘伯温的心态就彻底通达了。为万世开太平,那只是一种理想。非大圣大贤根本做不到。刘伯温现在的目标不敢放那么高,他只想尽可能地辅佐着朱重九,结束眼前这个乱世,让黎民百姓得到喘息。
也许朱重九一统天下后,所推行的新政,会让许多人,包括刘伯温自己的亲朋好友在内,感到不太舒服。与古圣先贤们所推崇的五代之治,也背道而驰。但它毕竟也是一种秩序,总好过沒完沒了的持续混乱。
所以此番辅佐朱重九去会见脱脱,刘伯温心中暗暗发狠,要给淮安军,给自家主公,赚取最大的利益。朱重九是他见过所有群雄当中,到目前为止最有希望重整江山的那个。刘伯温相信在自己的全力辅佐下,将极大地加强这种希望,加快江山重整的过程。而现在每给淮安军,给自家主公争得一份利益,将來就会变成十份,百份,甚至千份。自己和自己的后人,也能从中获取源源不断的回报。
至于这样做,对脱脱和其他人是否公平,谁在乎?两军相争,无所不用其极。敌人输得越是惨重,自己这边的胜利才越辉煌…
春风得意涛声急,帆影如翼入云霄。只用了一天一夜功夫,淮扬三地就被甩在了身后。舰队从淮安城下进入黄河,然后逆流而上,朝行夜泊。又走了三天半多一点,便靠上了徐州北面的码头。
与先前经过的高邮、淮安两地相比,徐州城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才下午申时光景,城北靠近黄河的地段,已经很难再看到人影。刚刚返家的农夫们,都本能地将自家的开荒点远离了河岸,甚至连城西城东原本最金贵的郊区地段,也鲜有人问津。一直到城南四五里处,土地上才重新出现了开垦痕迹。但匆忙补种的麦田也连不成片,一块一块的,像膏药般糊在荒野间,看上去愈发地凄凉。
由于城市刚刚恢复秩序,根本沒有什么特色产出,过往船只,也很少在城北的黄河码头上停留。而是直接进入运河,继续全速向北。趁着脱脱刚刚战败沒多久,蒙元的地方官吏还沒勇气在靠近徐州的位置上设厘卡的时候,能多跑几趟就多跑几趟。否则,等朝廷和地方官吏们缓过这口气來,就沒什么便宜可占了。朝廷那边可不像淮扬,只统一收一次税。过一道厘卡拔一次毛,如果沒有大靠山在头顶上罩着,恐怕三四道厘卡通过之后,船上的货物已经毫无利润可言。
唯一看起來还有些人间烟火气的,只是在城墙附近。由于旧城墙曾经被洪水泡过的缘故,很多地方已经摇摇欲坠。淮安军接手之后,不得不用水泥、砖石将其休整加固。所以下午的城墙附近,倒是不缺出卖体力为一家老小换取食物的民夫。但大多数民夫,穷得连衣服都舍不得穿。只在腰间围了一片早就看不出颜色的葛布,就摇摇晃晃地挑起了担子。早春的微风从河面上吹來,吹在他们清晰可见的肋条骨上,令他们的步履愈发地艰难。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长睡不起。
但即便负责组织施工的淮安军退役伤兵大声劝阻他们中一些身体极度孱弱离开,也沒有人愿意放下担子。相反,他们却更卖力的干起活來,唯恐自己被当作“废物”淘汰掉。那就意味着,他们和他们身后的老婆孩子,今天就又要靠官府的粥棚,才能勉强吃上一口热乎米汤。这对于一个男人來说,还不如直接让他们累死在工地上…
“狗日的脱脱…”丁德兴一拳砸在船舷上,浑身上下微微颤抖。再看傅友德,原本红润的面孔,早已经变成了灰白色。手掌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绷起來,突突乱跳。
第十一章赴会 下 四
“丁将军暂且忍耐,待了结掉主公当日之诺,刘某必帮你将老贼碎尸万段…”紧跟在二人身后的刘伯温怕丁德兴一怒之下莽撞行事,赶紧低声劝慰。
话音未落,傅友德已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多谢刘参军,若能杀得了脱脱,傅某今后必粉身以报…”
“傅将军,傅将军赶紧起來…”沒想到先前寡言少语的傅友德,竟突然闹出如此一出。刘伯温被吓了一大跳。慌忙弯下腰去,用力拉扯,“都是刘某份内之事。即便你不说此话,为了主公将來计,刘某也要想方设法除了他…”
“对参军來说是份内之事,对傅某來说,却是不共戴天之仇…”傅有德又拜了一拜,才缓缓站起。
淮安军内废除了跪拜之礼已久,所以他的举动,看上去着实有些怪异,惹得周围军士纷纷回头。刘伯温被大伙看得额角见汗,这才想起來,傅友德以前乃是赵君用麾下爱将。正因为那场突如其來的洪水,才被敌军所虏。虽然很快就被朱总管以王保保等敌将换了回來,但先前的偌大名声也付之流水。甚至被短视的赵君用抛弃,四处受人白眼。幸好朱总管有识人之明,力邀其加入了淮安军,方令此人重新恢复了振作。
所以傅友德心中,对脱脱的仇恨肯定丝毫都不比丁德兴少。只是他这个人大心思颇重,不像丁德兴那般直來直去,所以才在接到担任侍卫的任务之后,强行压抑住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正尴尬间,朱重九已经从舰长舱探出了头來。看到傅友德、刘伯温等扎成了一个人堆,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伯温,你们三个干什么呢?好端端的别堵在那里,小心被人撞了落下水去…”
“主公,我等,我等。。。。。”闻听此言,刘伯温额角上的汗珠立刻又多出了一倍,讪讪地拱了拱手,大声解释道:“启禀主公,我等再说,脱脱当年的手段太过。既然决堤放水,令好端端的徐州,破败成如此模样…”
“指望外來征服者拿你当人看,哪那么容易?…”朱重九对此,倒是看得清楚,一句就道破了其中关键。
并不是他有多睿智,而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类似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而已。想当年西班牙人征服中南美,直接屠杀掉的印第安人就有两千三百余万。而英国人在抵达北美之后,执行的种族灭绝政策更彻底。居然高价收购印第安人的头皮,连妇女儿童都明码标价。偏偏这些杀人恶魔们,却大多数都是虔诚的教徒。平素对待本家同族彬彬有礼,念颂经文时也满脸慈悲,但转过头來,却立刻就变成了凶神恶煞。
道理很简单,在他们眼里,自己的族人是人,而被被征服者,根本沒被视为同类…在脱脱眼中的徐宿军民,恐怕也是一个样。根本沒被当作人,所以杀戮起來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远在二十一世纪朱大鹏那个时空,因为有很多人或者出于一时激愤,或者为了各种目的,恨不得自己的国家立刻灭亡,换了手持圣经的异族來统治。而同时,也有很多清醒者,明白地看到这些想法的不靠谱之处。唯恐自己的族人落到当年印第安人同样的下场,不得不奋起抗争。两种力量终日在网络上激辩不休,彼此的观点都被阐述得淋漓尽致。所以让朱大鹏这个工科宅男,对其中一些词句耳熟能详。与眼前情景彼此对照,立刻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只是这句话对他來说很简单,听在刘伯温这个钻研了数十年五德轮回,还曾经切切实实把蒙元朝廷当作天下正朔的大儒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根本沒把你当人,这就是脱脱毫不犹豫命人炸掉河堤,水淹数百万军民的道理。而七八十年前蒙古人崛起,将金、宋、西辽百姓杀得十室九空,原因也是同样。在征服者眼里,被征服者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同类…
“怪不得他总是把那平等两个字,挂在嘴边上…”放眼整个天下,做学问能做到刘基这个地步的,也屈指可数。而论及思维之敏捷,更是鲜有人能出其右。所以霹雳之后,先前心里的很多隔阂与困惑,便都烟消云散。(注1)
的确,士绅大户比寻常百姓读的书更多,见识一般來说也更长远。的确,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策略,给两宋带來了无比的稳定与繁荣。然而,一旦被外族征服,所谓士绅大户,不过人别人养在圈里的猪羊,随时都可以拉出來宰掉吃肉。而士大夫,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勇气跟征服者谈什么共治不共治?能赏块饼子做个牌位,就已经果断地摇晃起了尾巴…
当即,刘伯温再度重新打量正在走下舷梯的朱重九,同时心里对自己的位置暗暗做出调整。出山辅佐朱重九,不再是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而是他这辈子早就该做出的决断。为万世开太平,也许难如登天。但为万世争平等为人的权力,却是当务之急。哪怕最后遗憾地沒看到理想中的结果,至少,子孙后代们会知道,他们的祖辈为此曾经拼命抗争过,他们的祖辈沒有低下高贵的头颅。
“走了,河上风大,小心着了凉…”朱重九却不知道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能在刘基刘伯温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见对方继续站在原地发呆,笑着挥挥胳膊,大声催促。
“微臣多谢主公提醒…”刘基忽然又清醒了过來,冲着朱重九遥遥地做了个长揖。
“走了,走了,赶紧进城去,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跟你商量…”朱重九又笑着挥了挥胳膊,怎么看,怎么觉得刘基今天的行止好生古怪。
不过他这个人性子粗豪,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所以尽管觉得刘基今天的情况不对劲儿,也沒有兴趣刨根究底。三步两步下了舷梯,跳上栈桥,然而被一干亲卫的簇拥着,直奔城门而去。
刘基,傅友德、丁德兴文武,则从另外一道舷梯下了船,紧紧追随于后。众人在徐州城内刚刚重新修茸过的府衙里又休息了几天,顺带着处理了一些公务。到了第八天上午,终于接到军情处的细作密报,脱脱已经在任城上了小船,正星夜兼程朝着黄河与运河交汇处赶來。
到了第八天下午,船帮三当家常三石也亲自來到了徐州。见了朱重九,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非常认真地提醒道,“大总管最好小心些,那个脱脱和他手下的李四,都是少见的阴狠之人。此番前來会面,未必不存着拼个玉石俱焚的心思。他们两个死了,对朝廷那边來说沒有任何损失。可大总管若是受到半点伤害,对眼下的淮扬,对我船帮,恐怕都是一场大灾…”
“多谢常帮主…”随便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多隔阂,朱重九依旧非常敬重眼前这位曾经给过自己巨大帮助的江湖大豪。笑着拱了拱手,低声道:“既然先前已经答应了,现在改口,还好像我怕了他一般。我这边备下了五条战舰,即便蒙元水师杀到,也能周旋一二。不信那脱脱还有什么翻江倒海的本事…”
“论实力肯定是你这边强,但最好还是小心些…”听朱重九说得豪气,常三石笑着点头。随即,又快速补充了一句。“我原本想借着给他们提供船只的机会,自己跟着一起过來。这样,万一发现什么不测情况,还能及时补救一二。谁料那李四却不知道从哪弄到了一艘轻舟,并且勾结任城官府,出动兵马将船帮的几处分舵都给围了起來。所以我也沒办法再上他的船,只能偷偷跑过來,先给你送个消息…”
“能有这些消息,已经是对朱某这边最大的帮助…”朱重九又拱了下手,很认真地回应。“如果不是以前船帮能及时提供消息,朱某恐怕沒那么容易逼退蒙元数十万大军。所以,贵帮先前为淮扬所做的一切,,朱某已经命人秘密记录在案。他日寻到机会,定然会有所回报…”
这句话听起來市侩无比,却给了船帮上下最迫切需要的东西,承诺。因此常三石听了之后,立刻激动的脸色发红,呼吸急促无比。过了好一阵儿,才终于又平静了下來。后退半步,再度冲着朱重九郑重施礼,“船帮上下,多谢朱总管厚爱。这次实在是被逼无奈,毕竟我船帮子弟,全靠这一条运河谋生。即便恨不得大元朝立刻倒掉,却依旧沒勇气将官府得罪太狠…”
“常帮主见外了…这些事情,何必解释?”朱重九听完,继续笑着摆手,“谁家过日子,还沒自己的难处?若是为了保护朱某,让你船帮上下失了活路,那才是短视行为。非但会令朱某心中不安,今后再想找人帮忙探听蒙元那边的消息,恐怕也沒有如此合适的伙伴了…”
两世为人,他早就学会了不把任何帮助当做别人应尽的义务。对淮安军來讲,船帮是一个非常好的合作伙伴。双方谁都不欠谁的,更不可能为了成全一方,无条件的让另外一方牺牲到底。
这种在彼此间实力差别已经天上地下,却依旧平等相待的态度,令常三石愈发的感动。同时心中也隐隐一丝后悔。当年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就失去了辅佐朱都督的心思呢?要说,他那时做的事情,也沒什么错处。只是与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有许多差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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