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2 / 2)
“是啊,刘参军。如此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三两句话就定下來…”平素和刘伯温关系不错的冯国用,也笑呵呵地说道。
非但他们两个,其余在场众文武,也觉得刘基今天的提议有点儿不合时宜。纷纷开口附和:“臣以为,此事不急在一时…”
“多练兵,广积粮,缓称王,此乃主公亲口所提出來的国策。刘参军,你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人都是爹娘养的,谁还不通个情理?主公为无后之事已经烦恼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得到个喜讯,你刘伯温就非要给他填点堵。这不是沒事儿找事么?况且这建章立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稍有错失,就会影响整个淮扬系的前途。
然而,刘伯温却对这些善意的提醒声置若罔闻,笑了笑,傲然反驳道:“诸君可知,前宋因何而亡?文恬武嬉,朝令夕改。乃至女真人已经杀到了汴梁城下,满朝文武犹在梦中…”
这话,就说得越发过分了。
的确,大宋是因为文恬武嬉,开春头一个月朝廷基本不理政务而日渐衰败。也的确,大宋从仁宗皇帝开始,就日日琢磨着变法,结果变來变去,把自己硬生生给折腾死了。可大宋是大宋,与淮扬有什么关系?大过年的谁不想听几句吉利话,就你刘基,却像只乌鸦般叫唤个沒完。
当即,老长史苏明哲先冷了脸。用包金的拐杖狠狠敲了下地面,沉声呵斥:“刘参军,请慎言…自你入主公幕府以來,主公虽然未曾对你言听计从,却也始终视你若肱骨臂膀。你岂能在主公大喜之日,出言诅咒整个淮扬?…”
“是啊,刘大人,你今日究竟为何而來。欲卖直邀名乎?抑或嫌主公待你不够仁厚,急揍一曲长铗归來兮?”户局副主事李慕白一直就看刘伯温不太顺眼,见连老长史苏明哲都不再对其忍耐,立刻站出來,跟此人划清界限。(注1)
“刘参军此言甚矣…”
“刘参军今日举止太过…吾等虽然不才,却也知道轻重。哪个敢像刘参军,每每口不择言?…”
其他在场文臣,除了胡大海之外,也或多或少,对刘基表达了不满。凭心而论,朱重九这个主公,除了行事不拘古礼,对商贩百工过于器重之外。其他方面,绝对堪称一代明君。气度恢弘,心胸宽阔,从不因言而罪人。待麾下文武也推心置腹,礼敬有加。该给的待遇一点都不比蒙元那边少,而淮扬系有了发展,还懂得立刻跟大伙有福同享。
像这样开明宽厚的主公,你上哪找第二个去?你刘伯温为何还不知足,非要一次次当众令他难堪?
倒是武将那边,大伙出于佩服的原因,沒有人立刻加入对刘基的声讨。反而由胡大海带头出面,先用咳嗽声打断了众人的质问,然后笑着给双方找台阶下,“伯温,你最近是不是劳心过度了,有些口不择言?主公,各位同僚,且听胡某说一句。伯温他向來就是个直心肠,最近可能忙晕了头,大伙切莫跟他认真计较!”
谁料,他不和这番稀泥还好,一和稀泥,刘基反倒更來了劲儿。只见此人,先整顿了一下衣冠和袍服,然后给胡大海郑重施礼,“多谢胡将军替刘某美言,但刘某却知道,自己现在清醒得很。”
随即,他再度躬身,又给苏明哲行了个长揖,“也多谢苏长史提醒,令下官更坚定了今日报主之心。大总管待刘某之厚,不亚于当年燕王之待乐毅,信陵君之待侯嬴。是以,下官才不敢尸位素餐,对我淮扬眉睫之危装聋作哑…”(注2)
沒等苏明哲反驳,他再度转头,冲着朱重九又是一礼,“主公当日与微臣有约,主公当若秦王,微臣当效郑公玄成。此语,微臣沒齿难忘。但不知道主公依然记得否?…”
“嘿,好个伶牙俐齿,你倒真敢说…”如果人真的能七窍生烟的话,此时此刻,苏明哲的鼻孔里绝对能喷出半丈长的火苗出來。
君臣之间,当如秦王与魏征的话,的确是朱重九对刘伯温说的。身为长史的苏明哲,过后也曾听朱重九亲口提起过此事。但在他看來,那不过是朱重九珍惜刘伯温的才干,勉励他全力效忠的客气话。谁料此人居然顺着杆子往上爬,居然真拿他自己比起了贞观名臣,郑国公魏征魏玄成來。
正当他气得几乎抡起拐杖,给刘伯温來一记当头棒喝的时候。朱重九却已经缓过來了第一口气,笑着摆摆手,大声喝止,“苏长史,退下。诸位兄弟,也请先行落座。朱某的确要求过刘参军,若发现朱某有失,勿吝直言而谏。他今日乃依诺前來,有功无过…”
最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咬着压根说出來的,心中的真实感受,在场众人有目共睹。但是,既然身为主公的人都忍到了这个份上,大伙当然也一样能忍。且按住心头怒火,看看刘伯温这个恃宠而骄的家伙,嘴巴里到底还要吐出什么象牙來…
“朱某未下扬州之前,就已经受已故李平章的提携,与群雄定立了《高邮之约》。”深深地吸了口气,朱重九尽量让己的声音听起來平静缓和。
想做一个秦王也不容易,他现在有点儿相信,传说中李世民某一天在发怒之后,就立刻去推倒魏征的墓碑的传闻了。性子再宽厚的人,被刘基这类“诤臣”指着鼻子骂一辈子,估计也恨不得将他掘墓鞭尸。
但朱重九很庆幸刚才自己沒有爆发,因为他突然发现,刘伯温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其实一直在颤抖。也就是说,刘伯温今天,是特地想激怒自己,特地做好了以死相争的准备。不惜拼着一死,也要将自己,将身后的整个淮扬系拉入他所坚持的正途。
那个正途,的确看起來美好无比。只可惜,从朱大鹏的记忆里,朱重九知道大明朝的最后凄凉结局。集中了朱元璋这个草根帝王,和李善长、朱升、刘基等一众名臣制定的大明国策,祖宗成法,从一开始就运行得十分艰难。导致终明一朝,国君和群臣们都在不停地斗争。直到李自成入了北京,依旧还在倾轧不休。结果白白便宜了崛起于关外的女真人,让华夏再度沉沦于黑暗当中。
“高邮之约,乃诸侯之间的盟约,并非我淮扬之典章制度…”刘伯温好像早就料到了朱重九会拿高邮之约來搪塞自己,又拱了下手,沉着脸反驳。
“攻克高邮之后,大总管府也一刻不停地在整饬律法,因地制宜地下达各种政令。光是经朱某亲笔拼阅后交付各路各府执行的律例政令,恐怕就不下两百条。”朱重九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补充。
能憋住第一口气,就能憋住第二口。刘伯温想做个以死相谏的忠臣,他朱重九却不想做个传说中的桀纣之君。
“此乃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应付办法,非微臣所说,百年之典,千年之制!”刘伯温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朱重九的糊弄言辞。
“那伯温能否告诉朱某,世间可有千年之国,万世之君?”朱重九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得迎难而上。
“大周。。。。。”刘伯温本能地就想拿周朝为例。但是他却迅速发现这里边存在一个陷阱。东西二周加在一起也不过798年,前后两汉则是405年。严格的说,都无法算得上是千年之国。当然不可能采用了千年不易的典章制度。
但刘伯温今天想要朱重九接受的是,儒家之大道,而不是具体时间上的细节。因此眉头微微一皱,就拿出了另外一套说辞。“周之后,得称明君者,皆言克己复礼。汉以降,得问九鼎者,莫不先与民约法三章…今日主公欲驱逐鞑虏,恢复华夏。却不兴周礼,不言汉法,只是一味地在钱财两个字上做文章。即便他年逐鹿有成,当为华夏乎?抑或夷狄乎?”
“嗯……”朱重九气得眼前又是一黑,好险沒从腰间把杀猪刀给抽出來。他自起兵之后,虽然关于个人的目标一直在变,但关于事业,却始终定位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上。谁料就是因为不肯完全采纳儒家的思想,不肯给士大夫们人上人的地位,今天就被刘伯温认为即便立国,也属于夷狄。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得了?…
然而,手指反复开合的数次,他却依旧把刀刃插回了鞘中。
朱大鹏的灵魂,始终在影响着他。虽然不能告诉他什么是正确的道路,却能告诉他,什么样的丑行,必将贻笑千年。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此为言论自由。
我们在讨论民主自由,请你闭嘴,否则挂电线杆。这是王八蛋逻辑。
想到这儿,他忽然平息了怒气,摇头而笑:“好,好,伯温问得好?何谓华夏,何谓夷狄?三代之治,尧可曾划万民以尊卑?舜可曾分百姓以良贱?倒是那外來蛮夷,恃强凌弱,掠男为奴,掠女为畜,禽兽之行不绝于史…”
趁着刘基说得一愣之时,朱重九将自己的声音陡然抬高:“是以朱某以为,华夏之所以为华夏,乃因仁,乃因义,乃因好学,乃因包容。乃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因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乃因三人行,必有我师;乃因朝闻道,夕死可矣…非因残虐,凡天下不如我者皆为奴隶。非因佞幸,利不在我,则义无所归。非因守旧,闻邻有善,自毁耳目。非因固执,凡他人先达之道,我必弃之…伯温,你以为然否?”(注3)
若论诡辩术之大成,莫过于二十一以世纪论坛上的“胡搅蛮缠”之法。看似旁征博引,实为满地打滚儿。而朱大鹏对此道也算颇有研究,再加上与禄双儿成亲之后,日日受学霸姐的熏陶,此刻用起典故,一时间竟如同信手拈來。
这番话,说得刘基半晌都沒法接茬。想找出个破绽來反驳几句,却发现处处好像都是破绽,处处好像又都能自圆其说。
况且三代之治原本什么模样,史册上也多为推断。而按照儒家标准观点,尧舜禹三位帝王,的确曾经跟着百姓一起下地干活,舍己为人,不计付出。却从沒说过要把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区别对待的话。更沒说过官员和读书人,就应该地位高高在上。
所以再三品味之后,刘伯温居然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而朱重九却被刚才他自己的歪理邪说彻底激发了天性中的执拗,笑了笑,大声补充道:“伯温今日劝朱某,效仿当初汉高祖,约法三章,为大汉百法之祖。可朱某的以为,约法三章,还是太繁杂了些。我淮扬若是定立开国之祖法,其实一条就已经足够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目光迅速扫过所有惊愕的面孔。十根手指在腰间缓缓握紧成拳,“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这就是朱某与各位,与天下百姓的约法。若立国,则万世不易…”
注1: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冯嫌孟尝君给自己的待遇差,就弹剑作歌,准备辞行。
注2:燕王待乐毅,信陵君待侯嬴,这两个例子,都是古代礼贤下士的典范。所以被厚待者,都以国士报之。
注3:里边的话,都引用于古圣先贤语录。被朱重九引申,发挥,肆意曲解。他学问底子差,大伙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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