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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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做此事。不如找几个聪慧练达之弟子,由他们列阵于前。你于帐后暗中点拨谋划即可…”逯鲁曾对儿子的表现显然有些失望,又笑了笑,低声指点。

“父亲大人教训的极是…”禄鲲讪讪地笑了笑,点头承认。相比于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的老父,他的确“愚笨”了很多。遇到麻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当场做出反应,而是过后很久,才会终于想出应对办法來。

这种性格,的确不适合冲锋陷阵。无论血肉横飞战场上,还是笔墨横飞的儒林。但以他的学识和人脉,做个居中调度的主帅,倒也人尽其用。毕竟要想以平等之说开山立派,就少不得淮扬大总管府的暗中支持。而朱重九最熟悉和最放心的,也是他们这些自家人。

“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乃吕氏之言…”见儿子脸上还带着几分不甘,逯鲁曾笑了笑,继续低声点拨。“而吕氏虽然因变法兴秦而名留千古,其下场却颇为凄凉。为父虽然总是说你愚钝,却不忍看着你将來落到如此结局…”(注3)

“孩儿明白。父亲您尽管放心…孩儿不急于求成便是…”禄鲲闻听,心中顿时一暖。点点头,非常认真的回应。

“你明白就好…”逯鲁曾笑着点头,目光继续在儿子身上缓缓扫动。稚嫩,孱弱,虽然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即将追寻的大道來说,却仍嫌稚嫩。而以自己的年龄和身子骨,却恐怕无法坚持到最后。所以,也只能多为他找几个帮手,让他们共同承担。“儒学之变,虽然不在朝堂,但凶险却未必比吕氏变法小多少。稍微不甚,便是千秋骂名。故而,老夫最佩服的就是韩昌黎,假托复古之名,却行革新之实。生前从未遇到大风大浪,而其身后,苏子瞻说其‘文起八代之衰’,朱子亦称其为君子…”(注4)

“复古?…”一瞬间,禄鲲的眼睛又瞪得老大。

“是,复古…”逯鲁曾则像一头千年老狐狸般,在灯光下笑着点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狡诈。“其实革新也好,复古也罢,最终目的都是求变。只是革新往往一招出错,满盘皆输。而复古,效果虽然慢些,却如细雨润物。所以古來变法者,即便事成,亦难免身败名裂。而复古者,无论韩昌黎还是司马文正,皆受万世景仰…”

“父亲大人说得是,儿谨受教…”禄鲲越听眼睛越亮,越听眼睛越亮。忽然站起來,向着老父恭恭敬敬地下拜。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爱子也莫如父。身为父亲的逯鲁曾知道自家儿子不甘心被当作“因女得势”的外戚,急着做一番事业。所以就将另立儒学门派的大业交给了他。而与此同时,身为父亲的逯鲁曾也知道自家儿子的缺点在哪,唯恐他惹祸上身,所以干脆连具体施行措施也手把手一并教之。

那就是,假托复古之名,行新学之实。毕竟,无论三代之治,还是圣人经典里,都有无数现成的东西可以曲解引申。将其牵强附会为“平等”,不会比“夷狄入华夏则华夏”难度更大。

“起來,起來,咱们父子,用不到这些…”逯鲁曾伸出双手,用力将儿子拉起。然后,带着几分期盼的意味低声补充。“其实,儒学早就该变了。当年,两宋均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临了,士大夫除了陪着少帝投海之外,却想不出任何力挽狂澜的办法。不是士大夫不肯尽心,而是世易时移,而儒学中治国之术却沒随之而变。都说半本《论语》治天下,半本《论语》,怎么可能真正治得了天下?为父当初为芝麻李所掠,未必沒有殉难之心。然而在徐州见了红巾贼所为,见了汝婿朱重九如何制器、练兵,如何拿他的歪理邪说激励将士舍生忘死跟他一道与大元拼命,为父才意识到,这世道早就变了。而大元那边,却依旧连半本《论语》都沒学全,岂能推陈出新?故而,今之大元,就如当年之大宋。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如老夫般行将就木。而我淮扬,却是乳虎啸谷,不怕声音稚嫩,就怕发不出声音。即便听起來不伦不类,终究是虎啸,足以令百兽震惶俯首。”(注5)

“您放心…孩儿定将我淮扬的声音传出去,让天下豪杰拜服…”禄鲲被说得满怀豪情壮志,望着老父的眼睛用力点头。

“非但要传扬,而且要自成一系…”逯鲁曾拍了拍儿子的手,笑得很是欣慰。时间已经是深夜,但是他却依旧神采奕奕。仿佛瞬间又回到刚刚金榜題名那一刻,对自己,对未來,都充满了期望,“你幕后谋划调度,选三、两个机智变通,又学识广博的少年才俊列阵于前。一道复往圣之绝学,应时势之变化。若成,则我禄家,何止受五世之遗泽。即便是与国同休,也不为过…”(注6)

注1:儒家学说中,很多观点其实互相矛盾。一面宣扬士大夫与草民的待遇差别,另外一方面,却认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两种观点,偏偏出自同一本经典,《礼记》。

注2: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一说是“无所取哉”,是说子路沒有可取之处。但钱穆先生认为是孔子自嘲,无法得到造竹筏子的材料。以婉转表达不想避世的决心。

注3: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出自《吕氏春秋》。无吕不韦,秦国很难积聚起一统天下的实力。但吕不韦却最终被逼自尽。

注4:苏子瞻,即苏轼。他非常认可韩愈的文学成就。而朱熹则对韩愈的思想成就和文学成就都颇为推崇。认为他在佛道盛行之时,重兴儒学,功不可沒。

注5:半本《论语》治天下,北宋丞相赵普的口头禅。意思圣人之学博大精深,拿出一小部分來,就足以治国。

注6:五世而斩,出自《孟子》。认为沒有长久传承的荣华富贵。告诫子孙要努力上进,不要凭着老祖宗的功劳混吃等死。

第十六章 紫微 下

鲸油冰翠灯下,老榜眼的身影显得格外耀眼。

逯鹏不愿意因女婿而成事,他又何尝愿意因孙女而得名,在迟暮之前,总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情,留下一些痕迹,让后人提起來逯鲁曾这三个字,不是那个“背主二臣”,也不是那个纸上谈兵所向披靡,一上战场就手足无措的前朝榜眼。

古语云,人有三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逯鲁曾知道自己就不用想了,儒家讲究“忠”,而他先‘以身事虏而不能自省’,后又‘畏死而降’,无论怎么涂抹,都高大不起來。

立功,对于禄家來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眼下禄家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队之中,权力都已经足够庞大,庞大到根基已经无法支撑,再试图获取更多的话,很容易就物极必反。

所以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了立言,虽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最方便现在就开始着手开始干。

此举既不威胁到朱重九身上日益增长的帝王权威,又能让禄氏子孙永远享受遗泽,并且在眼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被儒生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也最容易大放异彩。

在四书五经里浸淫了一辈子的逯鲁曾深知,儒家是一门最强大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最孱弱的学问,说其强大,是因为在诸子百家中,唯独他传承了一千八百余年依旧不朽,并且每隔几百年就有一个大贤出來,将其向上再推进一大步。

说其弱,则是因为有史以來,刀柄从沒掌握在儒生手里,他们必须依靠着握刀者才能一展心中所学,从前秦之王猛,到蒙元之许衡,都是如此,虽然按照眼下淮扬最为暴戾的观点,王、许之流,都该于秦桧同列,但做为儒林名士,逯鲁曾却非常理解王、许两人当时的选择。

他们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气与上位者碰撞,无论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整个儒门道统,他们都不敢去碰撞,虽然《孟子》里分明写着,“虽千万人吾往矣。”但这种碰撞的结果却是谁也承受不起。

焚书坑儒,史书里不过是四个字,对整个儒林來说,却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所以,每逢改朝换代,甚至异族入主,儒林中选择为国殉难者固然车载斗量,到最后,肯定有一批人会站出來,主动接受新朝廷抛出的嗟來之食,哪怕几年前还大骂过对方是满身腥膻的“化外蛮夷”。

不是他们不要脸,而是他们必须生存,必须延续,只有与握刀者妥协,才能入世,只有按照握刀者的要求做出改变,他们才能将往圣之绝学传承下去,找到机会再次发扬光大。

如今,又到儒家做出选择和改变的时候了,逯鲁曾佩服那些真正准备殉道者,但同时也确信,只要朱重九能一统天下,这场碰撞的结果,就必然是儒林自己选择屈服,而屈服后的儒林,短时间内,必将极度势微,所以,还不如从现在起,就去主动去求变,积极去适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横渠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张横渠终其一生,也沒机会实现他的目标,如今,这个机会对禄家却伸手可及,试问,禄家父子凭什么不牢牢把握。

大乱之后,便是大治,从眼下淮扬徐宿日渐繁荣的实情上看,将來朱重九若是得了天下,不敢说一定就能建立太平盛世,至少其在位期间,民生不会比贞观之治差得太多,平等之道,本身就已经侧重于生民,所以以平等为基石的新儒,自然可为生民立命,至于为天地立心与继往圣之绝学,这里边讲究可就多了,圣人和亚圣,虽然强调礼,却更注重于仁,认可“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到了荀圣和董圣之后,礼才日渐跃居于仁之上。

老榜眼学富五车,所以当他想从古圣先贤之言推导出任何结论,都可以轻松从往日的知识积累中找到支撑点,老榜眼同时又深通权力斗争和学术斗争之妙,所以当他想达到某钟目的时,谋划起來肯定是准确且步骤分明。

那一晚,父子两个谈至鸡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各自睡去,父子两个都有一种预感,此事需要绝对做充足准备,自己即将明着或者暗地里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儒林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但当风暴真的來临后,父子两个才豁然发现,他们的引发得岂止是一场风暴,分明是天崩地裂。

蹶石之风,起于萍末。

就在淮扬大总管府宣布在紫金山建立一座观星台后不久,在儒林内颇有影响的《春秋正义》上,忽然于最不起眼的第六版角落里,刊发了一篇名为《原礼》的短文,总计加起來只有七八百字,并且在开篇当中,还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名言,“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舆之仁义礼智之性也,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之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乍看之下,这无疑又是射向朱屠户及其《平等宣言》的一支利箭,然而,在此文的后半段,却悄悄地拐了个小弯儿,从《大学章句序》绕向了《中庸章句》,同样,又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原话,“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彼我之间各得分原,则上下四方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

这两段看似风马牛各不相及,但接下來,文章就开始质疑:朱子后半段话,为什么看起來彼此矛盾,前面说的分明是人和人之间有很大差别,所以必须各司其职,各守其序,后面的话,为何又要上下四方均齐方正。

莫非朱子早就认为,人和人之间除了秩序之外,还存在着平等么,那秩序和平等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二者彼此水火不能同炉的话,为何圣人也曾经亲口说过,“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亚圣也掷地有声地言明,“人皆可以为舜尧。”

文章的末尾,执笔者则试探着提出疑问,夫礼者,术也,仁者,道也,夫礼之所施,乃令大道能行,若大道不行,则弃礼而求道,可乎,。

第十七章 科技 上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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