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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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苟且的生活好歹没让你饿死,还养活了你娘!”

“我……”丘林豹突一脸惭愧地低下头,“四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你老是嘴巴不饶人……”

“是你忘恩负义啊!你这个白眼狼!我们那么信任你,你说抢劫要抢出名头来,要以气势夺人,结果我们就随着你去了,你被那家伙用剑抵着脖子的时候,也是我们先低头,结果你说要走就拍拍屁股走了?你当我们是擦屁股的厕筹吗?”

老四的话说的一石窟里的强盗们都动了气,各个看着贺穆兰几人的眼神都凶狠了起来。

贺穆兰终于知道丘林豹突之前为什么那么低落了。

因为这里的强盗都对他期望颇高。

也许在他破罐子破摔之时,甚至也是想过将“强人”这种事做出一番事业的,所以才积极的融入其中,还把那些少年人才有的英雄幻想也付诸出来。

即使是强盗,也有不愿意自甘平庸的一面,所以他一提议,大家也都愿意试试。也许正是因为他表现出“认真玩”的样子,现在突然却说“我不玩了我要去做好孩子”,他们才分外的愤怒。

但这是丘林豹突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他在选择“落草为寇”时,就要考虑好如果有一天后悔了,该如何面对过去的问题。所以贺穆兰并不想像是在丘林家对抗车师那样出头,而是和阿单卓在石窟门口倚着墙,冷眼看丘林豹突如何应对。

“老四,不必说了。”老大摇了摇头。“你要走,我也不强拦着你。不过我们这的规矩,谁要做大伙儿都不同意的事,就得拿出本事让大伙儿服。现在谁不同意的?”

“我!”

“还有我!”

“我!我不干!”

呼啦啦啦出来七八个人。

剩下的人不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就是无所谓的很。还有老九那样既想出来说不服,又不敢看丘林豹突眼睛的。

“我其实对你是去是留毫无异议。但我是老大,要带兄弟们在刀口上吃饭的,队伍散了就没法子带了。你按规矩来,他们若服了,我便让你走。”

老大叹了口气。

“你何必要回来呢?你若悄悄的走了,我们也不会追你。”

老大这状似无意的话,却引得那七八个人一凛,脑子里也有什么火光像是一闪。

只是片刻后,他们就被丘林豹突的态度气坏了。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各位,你们要做什么我都受着。你们一起上吧!”丘林豹突摸了摸锁骨,觉得已经没有大碍了,便这般说道。

“你小子太狂!居然还要一个对付我们八个!”老六呸了一口,卷了袖子先上,果真冲过去开揍。

这山洞里按年纪排行,老六比丘林豹突要大,可也大不了多少,他一出手,比丘林豹突还大的那些就也跟着出了手。

“嘭!”

“咚!”

“嗯……”

出人意料的是,无论兄弟几个怎么拳脚相加,丘林豹突都不还手,只顾捂着头脸和要害,蜷缩着身子不停的躲避。

但八个人一起围攻又不是单打独斗,即使要躲也躲不开去,这八人狂揍猛踢了一阵,直揍得丘林豹突站不起身子,滚倒在地,只咬着牙硬忍。

“你还手啊!都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何必假惺惺!”老六猛踢了几脚,待要踢他暴露在外面的后脑勺,不知为何脚尖偏了一点,一脚踢在了他的肩膀上。

即使如此,丘林豹突也痛得喉咙里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

贺穆兰在老六准备踢他脑袋的时候想要伸手阻止的,结果发现脚又放下去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等她收回手,却发现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那位“老大”。贺穆兰诧异地看了一眼那个如同乡间老农一般的男子,那男人也回望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贺穆兰还未收回视线,就见他已经悄然开始往她这边走来。

一旁的阿单卓看着丘林豹突挨打,不由得露出一脸焦急的表情。他之前陪着他跑了二十三家军户,自然知道在这段期间他到底受了多少拳打脚踢。阿单卓是个心软之人,见他被昔日同伴揍得如此厉害,再也忍受不住,一声暴喝:

“好生不要脸,八个打一个!丘林豹突,我来助你!”

他掀起衣摆就要往那人群中跳去……

“阿单阿兄,你莫出手!”丘林豹突闷哼一声,“这是我欠诸位兄弟们的,反正之后也是个死,不如在这里先还了以往的恩德!”

“艹!你他妈的还手啊!你当自己是肥羊啊,宰了你又没有肉吃!”老四见他身上脸上已经没一块好肉,手上一拳怎么也揍不下去,反身一拳捣在要踢丘林豹突命根子的老十脸上:

“我呸!你居然踢那里!你真打红了眼不成?怎么这么下作!”

场面上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你打我我打你,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道是哪边的人又开始骂架,还有没参与乱斗的跑过来拉扯劝架的……

“我带的人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野汉子,让你见笑了。”大哥哭笑不得地对着贺穆兰拱了拱手:“我叫胡力,比他们痴长几岁,得他们不弃称呼一声大哥。敢问英雄大名?”

“狐狸?”

贺穆兰看了一眼这个满脸皱纹,手上指节粗大的男人。

“化名?”

他一见贺穆兰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错了,连忙摇头:“非也,我姓胡,力气的力,并非化名,而是真名。”

贺穆兰见他以真名示她,又有之前想阻止别人踢丘林要害的举动,对他有了几分欣赏之意,遂也没有用贺穆兰的汉名敷衍他,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叫花木兰。”

花木兰之名一出,这个叫胡力的男人瞳孔猛然一缩,讶然道:“可是怀朔那位花木兰?连斩蠕蠕七位大将的那个女英雄……”

虽然贺穆兰已经渐渐习惯了报上“花木兰”的名头,但每每有人用一种“久仰久仰”的表情和语气问起她的来历时,她还是有忍不住脸红的冲动。

但是不回应又显得虚伪,所以贺穆兰只能微微羞窘地点了点头。

胡力显然也没想到这位女英雄这么“平易近人”,而且还穿着男装继续到处跑,不过他还是抱拳行了一礼:“我大概知道豹突为什么会突然一改态度,不再愤世嫉俗,要去‘洗心革面’了。原来你就是那位一直帮着他家的花木兰。”

“咦,你知道……”

“我其实也是小市乡之人,只不过离家十几载,大家都把我忘了。我偶尔也会回乡间看看,自然知道丘林豹突是何人,也知道花木兰是何人。你以为我什么人都往回捡吗?”胡力笑了起来,“若不是有同乡之谊,又担心这小子真饿死在外面,我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人家的孩子落草为寇。”

“首领倒是有情有义。”

贺穆兰赞了一句。

“有情有义不敢当,大家都是走投无路的苦人,不过是互相抱着取暖罢了,这世道想要活着这么艰难,能活着就不容易,哪里还顾得上又有情又有义呢?只是希望大伙儿在一起过的乐呵,能走的远一点罢了。”

胡力接着说道:“花将军要将丘林带去军府,可是有法子让他脱罪?”

“无。”

贺穆兰很光棍的回答他。

“那丘林豹突还要……”胡力傻了眼。“花将军不是一直在帮他家吗?”

“我正是在帮他。”贺穆兰抬眼看了看丘林豹突。“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之前父亲早逝,没人告诉他这些道理,我现在来教他。”

她收回目光。“他是大将军丘林莫震之子,流着英雄的血脉。若真是甘愿苟且偷生之人,就不会被我三言两语打动,自愿去服罪了。”

“这真是……”胡力苦笑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子服了,老子真的服了!以前知道你小子狠,却不知知道你对自己也这么狠!老子不想担个打死自家兄弟的名声,我收手!”老十收起手,一拳击到石壁上。“你们几个要再碰他,就是碰我兄弟,我不客气!”

“我也服了!”老四是第一个收手的。“谁多动他一下,以后老子也不客气!”

“我服了!”

“服!真打死不成!”

几个人陆陆续续的收了收,还剩几个原本想干脆打死他算了,却不愿意得罪老四老十他们几个,一想真打死了也没什么好处,便骂骂咧咧说了一堆废话,然后也倚墙不语了。

阿单卓想要将丘林豹突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只能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花姨,花姨,你力气大,你抱他!我怕我一伸手把他落地上了!”

贺穆兰听了阿单卓的叫声,几步走过去,却没有吃惊。

丘林豹突虽然受的伤重,但他也是习武之人,大多避开了要害,只是看起来惨些。再加上这些人大半都不是真想打死他,流血的地方都少,全是皮肉伤。

不过伤成这样,短期之内难好利索却是真的。

贺穆兰伸出手,一把将他抱起来,用公主抱的姿势将他抱到一边干燥点的地上,让阿单卓先不慌给他上药,先把伤检查下,有没有伤到骨头的。

这些人先前打的痛快,待真歇了手,看见丘林豹突那副惨样,各个又于心不忍了起来。老四在原地踱了好一阵子,实在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冲出石窟去。又有几个人嘴里喊着“我去劝劝四哥”、“我去看看四哥干什么了”之类的话,也跟着溜了。

阿单卓帮丘林豹突清理伤口,贺穆兰看着一石窟的强盗,朗声开口:

“丘林豹突虽离开诸位,却是为了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并没有说过和各位恩断义绝之语,各位也从未做过让他想要恩断义绝的事情。人各有志,如今他守了各位的规矩,也算是给各位一个交代,他日若有缘再见,希望还能相逢一笑,莫要恶言相加才是。”

“我们还要你这……”

“老二!”

“多管闲事的……教训……啊?大哥你喊我?”

老二一愣。

“算了。老七伤成这样,下不了山了。我们这里四处钻风,也养不得伤,你们去做个担架,把老二抬下山,送到有人的地方去。”

“老大!”

“快去!”

几个兄弟得了令走了,得了贺穆兰一声谢。

丘林豹突伤了锁骨和臂骨,脸上身上都见不了人了。等几个人拿了缠着树藤渔网的担架把丘林豹突放在担架上时,他痛的惨叫了一声,当场就有几个弟兄洒了泪,骂了句“蠢货,怎么不还手”之类的话。

‘当然不能还手。’

‘我已经负了一次别人,再也不能做逃兵了。我得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丘林豹突挤出一个笑容。

他们下了山,这一群强盗将他们一直送到有人烟的村子口才准备离开。丘林豹突在担架上躺着,对他们连拱手,胡力一把按住他,示意弟兄们走远点,这才对地上的丘林豹突说:

“虽然你挨打被揍了半死,但我还是觉得你做的对。”

“大哥你……”

胡力看了眼花木兰,犹豫了一会,这才启齿:

“我和你一般,也是逃了兵役之人。”

“什么?”丘林豹突傻了眼。

“我也是鲜卑人氏,原姓纥骨,胡是军府记我们姓名用的姓氏,我是十几年前陛下征兵讨秦国的时候逃的,这一逃就是十几年。当年我比你还要惨,我一门四丁全都死于沙场,待军贴一来,我阿母就撞墙死了。我那时想,大可汗要的不是战士,只是壮丁,我又何苦还为他卖命,索性就逃了……”

胡力说起往事,已经有一种超出常人的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我游荡于山野,带着一帮苦人四处找活命的路子。我们又不像卢水胡人,好歹有个老窝可以接接生意,这世道又乱,今日里要归顺流民,明日里流民就要被抓去服徭役,我们都不愿任人摆布,只能落草为寇,做些昧着良心之事。”

贺穆兰和阿单卓诧异的对视了一眼,想不到这个胡力居然还是丘林豹突的“老前辈”。

怪不得……

“所以我才说你做的对。若是能够再活一次,我一定不逃,乖乖的去打仗。”胡力的韧性和冲动早在漫长的时光里被磨得圆润,但这并不代表他胸中的火焰就已经熄灭,他的心也变得僵硬。

“我会奋勇杀敌、忠于血脉、赢得荣誉功名,然后,一步步走到那位陛下的身边去……”

胡力开始沉溺于某种幻想之中,他这十几年来,无数次做出过“如果当时我如何如何”的推论,再自己将它推翻。如是上千次后,他决定了如果能够时光回朔,自己一定会做的事情。

当然,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时光回朔之事。所谓“如果当年”,也只不是一种臆想罢了。

但他靠着这种臆想,硬是熬过了漫漫长夜,熬过了忍饥受饿,熬过了原本应该有同袍、女人、渴饮敌人之血,却只剩一片空洞的日子。

“我会走到那位陛下的面前,去告诉他……”

他因为自己的幻想而得意的笑了起来。

“我恨他。恨这子死孙继的规矩。恨他让我阿母绝望而死。我要告诉他,这规矩让无数人家断子绝孙,这罪孽如同诅咒,将会永远报应在他们身上……”

胡力站起身子。

“可惜我做不到啦。我已经逃了,也没有人再给我机会回头。”胡力自嘲地笑了一笑,“你运气好,至少还有人愿意陪着你,逼着你回头……”

他的平静终于被一种羡慕而打破。

“若是当年,我能够回头,至少不必过着每日不停悔恨的日子。老七,去做你想做的吧,至少,那种结果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

“是我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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