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29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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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念着这混账乃是大郎心腹,自己早就给他一槊!还想要自己介入李家内斗,为李建成效力?做梦!你们李家家事与我何干?不过这徐乐……柴绍又忍不住想起方才自己被打落马下,以及槊锋抵住面门的情形。自己虽然不会为李建成做刀,但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这笔帐慢慢算,早晚有一天让徐乐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是现在,更不是自己出手。

蒲津渡既然在手,就该把岳父请来,大军进攻长安,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大郎还是阅历不够,这时候还想着私人恩怨,这是……不分轻重!柴绍的目光看向远处随着徐乐跑下去的李世民,论起才具胸襟乃至行事手段,二郎均远在大郎之上。只是他和徐乐走得太近,和世家走得又太远。自己日后该和谁亲近,真的要好生盘算一番才能定夺。

第五百五十九章 龙腾(三十二)

旌旗蔽日,鼓号喧天。蒲津渡口已经搭起了以大船为桩,以三层厚木板覆盖为桥面的浮桥。浮桥宽大坚固可容四马并行,晋阳大军乃至车仗辎重皆可从桥上经过。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一干部下皆列于浮桥之前,准备迎接李渊车仗。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克,鱼俱罗、鱼洪被斩,鱼海没于乱军之中,黄河天险已经阻挡不住晋阳兵马的脚步。李渊带兵自霍邑而出,即将来到蒲津,剑锋所指,便是代王镇守的长安。除了晋阳兵马之外,李渊族弟李神通,以及巨鹿郡公柴家的人马也陆续赶来会合,李渊部下兵马数量激增,从起兵时的几万人,到如今已经近十万数。等到长安易手,得到大隋积存于府库中的财帛粮草铠甲刀矛,便可进一步扩军,要建立几十万人马的庞大军势也不过指顾间事。且鱼俱罗已死,隋军中再无上将可敌李家兵威,这大隋天下眼看就将成为李家囊中物。在场军将大多心情激荡,有人想着要攻入长安大肆抄掠夺取富贵,也有如宋宝一流的人物,想着即将加官晋爵,忍不住面露笑容。却也有少数军将望着栈桥面露哀容,他们或是手足袍泽于蒲津之战中阵亡,或是有子侄血亲战死。望着那宽大的浮桥,便想到其是由自家人血肉尸骨搭建而成,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李建成的脸色更是阴沉如铁,根本看不到半点喜色。这一番他在蒲津吃了大亏,不但损兵折将自己还差点丢掉性命。最后全靠二郎带兵救场,才反败为胜死里逃生。这些事肯定瞒不过父亲耳目,父亲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刚拿到手的兵权还能不能掌握得住?自己日后又该怎样与二郎打交道?虽然从头到尾李世民都没再提过那件事,仿佛救了自己性命的事不存在。可自己心里却没法真的放下,更不可能当那事没发生。相反,李世民越是不说,自己心里就越觉得屈辱。自己非要立个大功,或是救李世民一次才能雪耻,否则这辈子只怕都要留个话柄!李建成偷看了一眼李世民,发现李世民并未看自己,而是盯着那宽大栈桥。随后李建成又把目光落到徐乐身上,见他端坐鞍桥脊背挺直如松神色从容。他的玄甲骑并无多少折损,自然不会面露哀愁,可是也不像其他军将那样满面笑容。不光是他,便是那些玄甲骑兵将也大多面色平静,只有少数几人满面春风难掩自己喜悦心思。

果然是兵随将走。什么样的主将便会带出怎样的人马,这些玄甲骑追随徐乐日久,已然染上了自己主官的傲气,竟是不把这些封赏放在眼里。

骄兵悍将,不能重用!李建成暗自咬牙,把徐乐和他的人马都记在了心里。本来他还想过把这支人马收为己用,作为自家打天下的臂助。可如今他已经没了这份心思,只想把徐乐和他的部下予以剪除,哪怕不是斩尽杀绝,也要消灭其中大半才行。谢书方说得没错,这些人全都如徐乐一般桀骜,都是些不识抬举的赤佬!李世民不顾体面与这帮人厮混,又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因此他们也愿意为李世民卖命。自己想要把这支人马收入麾下却不是容易事,与其费尽心思予以笼络,还不如趁早设法除掉他们,免得他日真的养成气力尾大不掉。若是徐乐真升到他阿爷徐敢的位置,麾下数万精骑,军中地位尊崇,除八柱国外无人能与其颉颃,自己想要灭掉他怕是比登天还难。好在徐乐终究是厮杀汉,心中没有城府,更不懂这世道规矩。自以为有些气力就可以横行天下,活该他吃亏倒霉。为了维护部下军将把柴绍打落马下又以槊锋相迫这件事做得实在愚不可及!虽然那些军汉可能念着他的好处,可是这有什么用?那帮人无非是李家的走狗,死伤多少也没人在意。他们支持谁无关紧要,几百个军汉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半个柴绍。徐乐看不明白这点,就注定没有好下场。巨鹿郡公柴家与李家乃是真正意义的世交,两家都是世家,彼此往来敌体相待,可以算得上朋友。徐家不过是李家部下,根本没资格提交情。何况柴绍又是自家女婿,不管从哪里论,父亲都必然维护柴绍。

徐乐还口出狂言,竟然以谋反相威胁。这等言语一出,自家如何容得下他?即便不要他的头颅,起码也要对他加以严惩,不能让他再肆意妄为。

只要收拾了徐乐,李世民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怕。毕竟没有这个斗将在手,李世民在军中肯定争不过自己,一切就还有希望。这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李建成已经得知,谢书方这段时日广发书信,请留在李渊身边的世家中人一起向李渊进谏,让他惩办徐乐和其部下。自己父亲又是出名的耳根子软,这么多人进谏言必然有效,这次徐乐肯定讨不到好去。抱着这种心思,李建成心里倒是期盼着父亲早点到来,把徐乐和李世民好生打压一番。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得一阵鼓声响起,随后便是车轮压在木板上的声音。李渊的车仗已经上桥!车驾之上,满身戎装的李渊按剑而立不怒自威,在他身旁相陪的则是长史裴寂。谢书方拜托的关系里也包括裴寂在内,以他和父亲的交情,这一次弹劾怎么看也不会落空。车驾一路向渡口而来,速度并不快。李渊站在车上目光扫视岸边军将,似乎是要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李建成往日惯能揣摩父亲心思,可是今日却是例外,不管他怎么观茶,都看不出父亲现在的想法,只能屏息凝神等着决断。他又看向柴绍,毕竟他才是苦主,可是柴绍此时却也和其他军将一样只看车驾不看其他,仿佛忘记了被徐乐打落马下之仇。车驾终于来到渡口,李建成身为先锋又是李家长子理应主动上前率领众人参拜,可是他刚刚想要催动坐骑,徐乐的吞龙却抢先一步冲出。紧接着便听到徐乐高喝一声:“神武徐乐献首级于国公!”

寒家奴好大的胆!

李建成目光一寒,险些喝骂出声。这徐乐也太过目中无人,居然敢抢在自己前面接驾,他眼中可曾有规矩?又可能有自己这个世子?果然是留他不得!可是此时此刻有李渊在场,李建成不管火气大到何等地步,都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等着父亲传令。眼看坐骑横在路上,驭手连忙拉住缰绳,让马车停下。只听马车上李渊高声问道:“徐乐,你要献谁的首级?”

“蒲津守将鱼俱罗!”

“首级何在?”

徐乐使个眼色,在旁等候多时的韩小六飞身下马,双手捧着锦盒快步来到李渊车驾之前,将锦盒双手高举过头:“鱼俱罗人头在此,请国公验首!”一名家将结果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那颗人头。虽然过了几天时间人的相貌已经颇有些改变,但是军中自有防腐办法,鱼俱罗五官清晰可辨,还是能认出身份。家将把锦盒捧到李渊面前,李渊结果人头端详一阵,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重瞳儿别来无恙?螳臂当车阻碍天兵便是这个下场,任你如何骁勇,总归难逃公道!”笑了好一阵之后,李渊对着人头骂了一声,随后把人头交还家将吩咐道:“将首级悬于高杆之上,让其他人也看看,抵抗我晋阳兵威的下场!“家将持首级离去,李渊又看向徐乐,脸上露出笑容:“做得好!不愧是徐敢的孙儿,未曾辱没你祖上的名声!若是徐老伯当日未曾隐退,鱼俱罗又怎敢自称无敌?萤火之光妄图与星月争辉,活该有此下场!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就会知道徐家后继有人,这无敌的名号也该换个人了!”

徐乐傲然道:“多谢国公夸奖,不过某另有一事要说与国公知晓。沙场之上……”他话未说完,李渊已经摆手打断。“如今战事已毕,沙场之事不必再讲。你可知孤一路走来,望着这黄河水在想些什么?你看这黄河水,像不像战死将士的血肉?此番蒲津大战,我军伤亡不小,隋军死伤也重。两军儿郎血肉染红了这滚滚黄河,连河水奔流之声都如同鬼哭。若无阿乐阵斩鱼俱罗,玄甲骑大破隋兵于蒲津,这河水里还不知道要混进去多少将士鲜血!你救了那么多人命,不管沙场上有何等事,都不必再提了!在晋阳时孤便加封你为将军,可是被你推辞了。如今有此战功实至名归,孤便不许你再推辞!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晋阳军骁骑将军,玄甲骑军将兵卒皆有封赏!”

李建成的心彻底凉了。父亲只提徐乐救了很多兵将不提救了自己,又不许再提沙场之事,显然也是为自己考虑。把徐乐救了自己性命的事压下去,保全李家世子颜面。可是同样,徐乐槊打柴绍之事也就此揭过不许再提。这种事倒像是父亲平素惯用的息事宁人手段,对自己也算是格外厚待。可是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自己满意,玄甲骑的封赏加上徐乐的将军衔头,证明谢书方串联世家中人发起的弹劾彻底失败。究竟为什么?父亲何以对一个家将后裔如此厚待?为了他不惜让自己的女婿受屈?这徐家有什么了不起?徐乐又有什么能耐?这件事不算完!

第五百六十章 龙腾(三十三)

丝竹管弦美如天籁,醇酒佳肴珍馐美味皆为普通人家一生也未必能吃上一口的珍品,哪怕与宫中御膳尚方珍味相比亦不见逊色。若非席间缺少妩媚的小娘歌舞助兴,直让人以为此刻是在长安、洛阳这等通都大邑饮宴酬酢,浑忘了自己此刻身在黄河渡口万马军中。军营之中规矩森严,即便李渊再如何宽厚,也不会允许部下随便饮酒。更何况这样的一桌酒席价值非凡,不要说普通军汉,即便是那些挂着将军衔头的军将也备办不起。

能够摆出这般排场的,只有晋阳军中的那些世家子弟。酒席所在乃是柴绍营帐,他自然高居首位。在他身旁则是李渊长子李世民,其余陪客,都是追随在李渊身边的世家子弟。这些人或出身名门大族阀阅人家,再不就是李家世交,还有些乃是李家姻亲。军法规条自然管不到他们头上,手里更有大笔财货,备办这样一桌上好酒席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前攻打蒲津时,晋阳兵马颇有折损,如今虽然得胜,但还是要略作休整。除此以外,更要等待李神通以及柴家的大军前来会师,因此李渊下令休兵几日。军汉每日操练修整,这班世家子就没了事情做。他们大多是崇尚享乐的纨绔子弟,之前因为军情紧急还有所顾及,这时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何况有些人之前随着李建成攻打蒲津,很是受了些苦,李建成自己更是险些丢掉性命,更要加倍弥补回来。柴绍今日邀请这些人前来饮酒,既是庆功也有慰劳之意。各位世家子也都各自拿出手段,动用自家的财富势力,或是筹措美酒或是准备精美食材,再不就是让偷偷带在身边的乐班席前献艺。既是讨好柴绍、李建成二人,也是显示自家的财势力量。统治了这个天下几百年的世家,自有其强大底蕴,这一桌酒席便是放在晋阳城里都算得上顶尖,能在万马军中备办就更非名门不可为。这班世家子面带得色心中好不得意,唯有李建成面沉似水闷闷不乐,只一个劲地喝酒不肯与身边人交谈说笑。这班世家子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见李建成面色沉郁,大家也渐渐没了玩乐兴致。虽然在李渊严令之下,军中对蒲津渡口战况秘而不宣,但是李建成兵败自己都险些丧命之事早已传开。更知道李建成参劾徐乐不成,反倒看着他成了骁骑将军。堂堂李家世子接二连三吃亏,心情不佳也是情理中事。这事涉及到李家兄弟之争,又对李建成颜面有损,大家头雪亮脸上必须装糊涂,不好明着开解。好在这班世家子虽无长材,旁敲侧击巧言安抚倒是看家本领,不愁找不到话题。与李建成同为郎舅之亲的窦奉节眼珠一转,举起酒杯离席而起来到柴绍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哈哈笑道:“柴大郎,听说你被打了一槊,可曾伤到筋骨?那一槊听说是伤到了腰上,这地方……可是要紧的很啊。倘若真的落下什么伤患,可得跟国公说明,公好生惩办徐乐那厮!绝不能轻饶了他!“一众世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柴绍倒是不以为忤。毕竟他少年时和游侠厮混一处,各种荤话早就听惯说惯,窦奉节这种世家子弟嘴里的荤话比起那帮轻侠少年差了一天一地,对柴绍来说根本毫无影响。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骂道:“你这厮三杯黄汤下肚就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这等言语也说得出口?要想知道我伤得要不要紧也容易,把你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小亲兵送到某的帐中,明朝自己问她便知分晓!“窦奉节把一个打得火热的歌女易钗而弁,做亲兵打扮带在身边之事,这班世家子全都知道,此时闻言一阵轰笑。没想到柴绍公然开荤腔,窦奉节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柴绍把酒杯朝窦奉节面前一推:“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来取笑于某,罚你三杯!”三杯酒接连饮下,窦奉节将酒杯向地上一扔,借着酒劲说道:“说笑归说笑,但是这口气我可是咽不下!那徐乐算什么东西?祖上不过是李家家将,其老子更是跟错了人,落得满门投火。他被他阿爷带着逃跑,在神武做个庄稼汉。这等猪狗一般的人物,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便想欺到我等头上,世间有这等道理么?大家说,是不是?”

他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干世家子或点头或沉默不语,但眼神里显然充满赞许意味。窦奉节这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心坎里。他们不一定和柴绍真的交情莫逆,也不一定全都对李世民怀恨,也不一定想参与到李家兄弟相争之中。这次他们之所以全力支持李建成,还是出在徐乐将柴绍打落马下这件事上。世家寒门,一如天渊之别。在世家眼中,自己不论如何对待寒门都是理所当然,寒门稍有反抗便是罪大恶极。五胡乱华天下大乱,昔日顶尖世家豪门被自己平素看不起的军汉踩在脚下。乃至李家这种鲜卑六镇军汉出身的人家,都能成为北方顶尖世家。在这些旧派世家眼里,这便是礼崩乐坏,这便是天理不容!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对世家全力打压,意图收天下之权,终于搞得天下大乱干戈四起。自己这些人推翻大隋的目的,是重建一个由世家管理一切的时代,不是让那些军汉再次把世家踩在脚下。徐乐敢为了部下对柴绍出手,这便是大逆不道!若是不加以严惩,把这股风头止住,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军汉会趁机而起,成为新的世家,夺取自己的权柄、财富甚至踩到自己头上。这绝对不行!若不是徐乐勇力过人,玄甲骑精锐无双,背后又有李世民护持,这些世家子怕是早就要出手先把徐乐治罪问斩再说。他们联手发动攻势,向李渊施压要求惩办徐乐,没想到徐乐毫发无损反倒是成了骁骑将军,这更让他们心生警觉。靠着武艺气力便能成就功业,还要世家做什么?天下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往日的世家既已出现无从更易,新的军汉世家绝不能再出现!

窦奉节的话算是代表了在场所有世家子的态度,徐乐不可留!本是一团和气的酒宴,瞬间多了几分杀气。谢书方咳嗽一声:“乱世重武功。乐郎君本领出众,自然受国公器重。何况国公乃是念旧之人,徐家几代为李家效力,当年又确实有些功劳。所以对这位故人之后难免有所关照,纵然所行狂悖,国公也不忍加罪。“窦奉节道:“正因如此我辈才不能坐视!这次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下次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不就是杀了个鱼俱罗么?若不是有毗沙门出兵在先,嗣昌奇兵攻敌之后乱了鱼俱罗心神,也未必就轮到他立功。总不能就因为他有这点功劳就为所欲为没人能治!他有气力,难道我们就没有?君轩,你的马槊使得也不错,听说与鱼俱罗对阵,也曾打个不分胜负是不是?纵然你一人不敌,我们多找几个人,众人一起动手还怕打不赢他?其实要我看,君轩加上嗣昌两人就足够了。到时候他怎么伤的嗣昌,便让嗣昌怎么打他一槊这才公道!你们说是不是?“柴绍此时却把脸一沉:“窦大郎,你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莫要牵扯到我头上。我几时答应与你去做这等荒唐事?军中自有法度,逞强斗狠恃勇私斗,乃是要吃军法的!咱们都是自家人,岳丈为人又宽厚,平日有些小错倒也算不得什么。可谁若是干犯军法,某第一个不答应!再说你这办法也上不得台面,便是某家在家乡与游侠厮混时,也不曾把以多欺少当作光彩!“窦奉节之前言语得一众世家子信服,便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的主意高明,以武人得方式收拾了徐乐,他也没地方去告状,更没脸在军营厮混下去。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得好买卖,没想到柴绍忽然翻脸。李家女儿素来唯李秀马首是瞻,李婵也不例外。柴绍有侠少作风,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动武,窦奉节虽然也是武人子弟,可是要论本领和柴绍差了一天一地,对这位大姐夫也是从骨子里惧怕。夫妻两个都怕了人家,此时柴绍翻脸,窦奉节哪还敢开口?人木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谢书方笑着上前:“窦郎君吃醉了酒说几句笑话,柴郎君莫要当真。来来,我们再吃几杯。“说话间拉着窦奉节转回自己的座位。

柴绍哼了一声,看向身边李建成:“大郎,这帐篷里太闷了,你随我出来走走。”

李建成不知这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只好起身随着他出去。这一带都是柴家营寨,巡哨兵卒一见自家将主出现连忙远远避开。柴绍与李建成走出数十步之后忽然站住脚步,低声说道:“岳丈欲成大事,手下必有上将辅弼,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区区一徐乐如同草芥,生死皆不足论,但不能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如今人心不古,光指望报出家号就有壮士来投纯粹是白日做梦。是以我辈必要放下身段结交天下豪杰,这才是乱世中雄主应有的气度。”

李建成对这位妹丈心里多少也有些畏惧,再说对方说得也在道理不好辩驳,只得应声:“某理会得。”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口气自然要帮你出,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某倒可以送你另一桩功劳一洗蒲津之耻,就是不知大郎你是否有此胆量。”

“功劳?怎样的功劳?”

“夺取长安之功!”

第五百六十一章 龙腾(三十四)

这些时日天气一直不好,天上总是灰蒙蒙一片,层层云朵挡住太阳,呼吸也不顺畅,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李建成本就因蒲津兵败以及徐乐得重用等事心情郁结,方才又喝了不少酒,酒入愁肠情绪更加恶劣。柴绍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他积压数日的怒火瞬间爆发,若不是记着这是自己妹丈,李秀又是自己也不愿招惹的厉害人物,怕不是当场就要翻脸动武。长安为大隋国都所在,亦是关中四塞之地千里金城的核心枢纽。虽然大业天子征高丽大败,导致天下分崩,自己南狩江都,仅存精兵强将悉数南下。但是两代天子打压世家收四海之权于中枢,又得前朝府库积蓄,长安财货之盛城郭之坚,依旧非常人所能想象。纵然如今国力大不如前,可是作为曾经国都所在,城中府库依旧储备着如山钱粮,足以武装数十万大军的甲杖器械。

于李家而言,凭借陇西李氏家名,北方第一世家的强大底蕴以及这些年来李渊刻意经营的好名声。只要占据长安,这锦绣江山便半入囊中。然则这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所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群雄逐鹿的战乱,杨家父子对于都城的城防自然格外看重。不但以精兵猛将虎贲之士镇守,更是不惜重金对城池全面整修。长安号称金城汤池易守难攻,即便是李家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至今,也不敢说能轻松攻下这座坚城。柴绍一张嘴便要把长安送给自己做功劳?他以为自己是谁?柴家又算得什么东西?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柴绍似乎已经看出李建成心中的怒气,开口解释:“我今日虽然饮了几杯酒,但并未过量,还不至于像窦奉节那般说些混账话。长安城确实不易攻取,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家祖上在朝为官时,也曾做过些准备。毕竟朝堂凶险更胜沙场,我柴家上下这许多性命,总要设法保全。此番老泰山兵出晋阳,阴贼便于长安城内锁拿李氏亲眷,我柴家在长安的族人也在被捉拿之列。“李建成心头怒意渐去,柴绍若是消遣自己犯不上如此郑重,再听他说话语气就知道不是玩笑,难道他真有把握把长安拿下?李建成也知柴绍所言不虚,世家门阀人丁兴旺,为了维持郡望不衰,每逢天下大乱时,往往一家之人分仕各方以求左右逢源。不管最终江山谁属,自家家名总能延续。当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世家借机挑动杨玄感兴兵作乱。彼时便有一家之人分仕两方,几百年来世家的生存规则都是如此,如今自然也不会例外。柴绍因为姻亲关系为晋阳效力,自然也有柴家子弟想要追随大隋以观成败。反倒是阴世师这等手段乃是对世家规则的破坏,把所有与晋阳方面有关系的家族子弟都当作敌人对待,等若是把天下大半世家推到李家这边。难怪他能得大业天子信任,辅佐代王镇守长安,君臣之间对于世家的戒备倒是如出一辙。阴世师这等手段非常人所能预料,按说柴家人纵然能听到消息也来不及逃走。可是自己不曾听闻柴家有人被擒乃至被害,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柴家在长安埋伏了暗手?只听柴绍继续说道:“长安兵马皆在阴贼掌控之中,我柴家虽有二三旧部,亦难有所作为。能事先通风报信已是天大人情,不能再指望他们做其他事。柴家也向来不喜欢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身为武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保命心里才踏实。长安城池建好之后,家父便偷偷修了条密道直通城外,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这密道乃是我柴家头等机密,阴贼一无所知。这次全家逃脱贼子毒手,便是倚靠密道之力。这密道所在极为隐秘,阴贼万难发觉。若是派遣一勇力过人猛将带领精兵自密道入城夺取城门,与我晋阳兵马里应外合,长安自然是囊中之物。不世之功唾手可得,李家大业可定。与国都相比,区区蒲津又算得了什么?“李建成的酒意此时已然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阵阵热血沸腾。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巨大的城池正缓缓敞开大门,邀请自己入主。这份诱惑让他难以抗拒,或者说任何人也抗拒不了。除去城内积存的如山财货钱粮之外,这座城池本身的地位更是非比寻常,甚至说是天下城池之首也不为过。虽然大业天子如今带领骁果军坐镇江都,但是以法理而论,长安依旧是国都,江都只能算行在。昔日楚汉相争,先入咸阳者为王。如今的长安地位一如当日咸阳,而自己和二郎也像极了项羽和刘邦。自己若真能抢先一步攻下长安,于公于私都能定下名分,二郎再如何刚强也难以逆转。蒲津渡口也好鱼俱罗也罢,于李家大业而言,都无甚要紧,长安才是关键。在一瞬间,李建成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想要应下此事,让柴绍帮自己这个忙。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不可莽撞!

前次蒲津兵败,和这次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也认定自己万无一失,结果闹了个铩羽而归,这次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怕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自家人马起兵之初,本想以摧枯拉朽之势打隋军个措手不及,趁虚而入攻取长安。可是在蒲津渡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长安城内早已完成调动,京兆鹰扬兵已经悉数入城,城中早已做好各项准备严阵以待,想要强攻城池怕是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又要耽搁多少时日。自家人马之所以夺下蒲津之后顿兵不前,便是担心以李家一家之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又或是本部损伤太重不能镇压群雄,只能等各路人马到齐再以附庸为先锋进兵攻城。

即便刚勇如二郎,也对这项决定双手支持,就知道长安城如今是何等凶险所在,哪是那么容易攻打的?柴绍之谋固然可行,但也要精兵猛将才能办到。自己的三百亲卫在蒲津一战折损过半,如今能动用的不过百余骑。仅凭这点人马真的能夺下城门里应外合?万一事有不谐,自己被困于城内难以脱身,不要说立功定名位,就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蒲津渡的时候还有二郎带兵赶到,若是困在长安城里内外隔绝,就算是有百万雄兵也来不及救命。虽然当下长安城内已经没有什么出色斗将,可毕竟还有几万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再说守城不同于野战,不是武艺高强就能横行无忌。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齐出,纵然满身绝技又能抵挡多久?一旦陷入以寡敌众的局面,即便有霸王之勇一样要死于乱军之中。这是一场智斗而不是武斗,光靠血气之勇或是胆量是没用的,关键是要赌斗心机。长安城内眼下虽没有能杀善战的猛将,但是并不缺乏足智多谋的策士。其他人暂且不论,单是那位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是杨广的藩邸旧人,对杨家忠心耿耿,这次不惜向所有世家动手,便是向远在江都的杨广表示忠心。哪怕大兵压境,他也绝不会归顺李家。这等顽固之人坐镇长安,已经令人头疼,更何况阴世师的手段又非常人所能及。作为当下北方世家执牛耳者,李家的消息灵通,对于长安城内名臣良将均有所了解,阴世师自然也不例外。以武艺论,十个阴世师未必能赶得上一个鱼俱罗。可若是比并谋略,结果就要颠倒过来。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世家门阀,都承认阴世师足智多谋堪称智囊。而且阴险狡诈剑走偏锋,行事手段毒辣过人。乃至有人不称其姓名,而是给其取了个绰号“阴世鬼”。

柴家人能从他手下逃脱乃是侥幸,其密道是否败露怕是难说得很。柴绍自以为密道未曾被发觉,焉知不是阴世师所设圈套,等着自己这些人往里钻?越想越觉得长安城如同鬼门关,刚才的雄心皆化作泡影。李建成摇摇头:“多谢嗣昌好意,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那条密道乃是攻取长安的关键所在,更是不能轻易动用。且容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柴绍倒也没有逼迫之意,“毗沙门只要记得这桩事就好。人多眼杂难免走漏风声,便是岳父那里我也不曾提过此事,整个军营里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知密道所在。你几时做了决断,便来找我。你不来,我不会说给别人听。”

“多谢嗣昌好意。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尽管放心,我不会因为蒲津之事就坏了和二郎的情分,更不至于胡闹,咱们回帐中吃酒就是。这班人吃多了酒便要胡闹,你我都不在,还不知道要荒唐成什么样子。“说话间李建成带头向帐中走去,边走边寻思着那条密道的事情。这条路绝不是无用之物,自己不去不代表不可以作为他用。倘若真是个陷阱,说不定也能替自己了结一桩心事。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看看阴世师那边作何手段再做计较。他有个预感,那位“阴世鬼”绝不会单纯的布置城防以逸待劳,等着李家发兵攻打。肯定会用出些阴毒手段,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等手段,自家人又是否接得住?

第五百六十二章 雄都(一)

旭日东升,刺破堆叠乌云,照在长安城的城碟之上。簇新的大隋旗帜在城头迎风舒展,显得活力十足。站在城碟之后持矛挎刀值守的兵士个个满面红光,身上衣甲鲜明,日光之下烁烁生辉,不管其真实本领如何,只看卖相,这支军队依旧如同开国时一样,足以扫荡天下气吞六合。鱼俱罗这段时间的奋战并非白费力气,就在晋阳人马顿兵于蒲津渡口之时,大隋朝廷也开始了动作。除了传檄四方要求各路人马勤王之外,更是将原本分散于整个京兆郡的鹰扬兵尽数调入长安。如今长安城内,集结了京兆十六鹰扬府全部人马。数万兵马拱卫着这天下名都,看上去似乎有充足把握守住城池与李渊较量高低。于大隋官方体制内,这座城池不称长安,而称“大兴”。得名原因,乃是因为开皇天子曾被北周封为“大兴公”,等到大隋一统天下后,都城就以昔日官位命名。只不过对于百姓以及依旧怀念昔日汉家天下的官员乃至文人士子来说,还是愿意以长安相称。事实上眼下的大兴与当年长安,已然不是一处所在。汉末战乱加上五胡乱华,数十年战火摧残,长安城已然残破不堪。城垣破败宫室荒芜,城中水皆咸卤,欲得一清水井都难如登天,并非宜居之地更不适合作为国都。开皇天子混一宇内之后,于开皇二年下旨,以尚书左仆射高颍领新都大监,太子左庶子宇文恺领营新都副监,于龙首原新建都城。隋朝百姓口中的长安,一如大隋帝国一般,都是饱经战乱之后浴火重生之物。凭借着大隋的雄厚国力以及宇文恺盖世巧思,这座新长安比起前朝兴建的旧长安更为雄壮恢弘。城池东西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八里,其规模为汉朝长安的两倍有余。放眼宇内,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这座巨城相提并论。自古以来汉家都城,规划思想基本源自《周礼》,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依据这样的规划思想营建出来的都城,方正有序,严谨对称,把王宫置于核心位置好体现君主的权威性,前朝后市的规划则代表儒家先义后利的理想。然则宇文恺筑城时,则以“建邦设都,必稽玄象”为考量,将象天思想发挥到极致。整个城池依据天人合一思想建立,城池由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乃是取《易经》乾卦中六爻之相。

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长安地面的这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从地势看,六道土岗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宫城所处的位置相对较低。不把宫城设置在最高处同样也是考虑天象。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最为尊贵的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以北极为中枢,东、西两藩十五星拱卫。紫微垣即指皇宫的意思,是以只能把皇宫布置在北边中部,外郭城则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利人、都会两市外加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为城市中轴,将城区一刀切开,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隶属万年县,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城东南角曲江园占去两坊之地,故实领五十三坊;西部属于长安县,实领一市五十五坊无差。这一百单八坊对应的自是天空星曜,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取则《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这套玄而又玄的风水之说,将一座本已威严无比的大城,烘托得更加神圣。城墙以黄土夯筑,城外环绕护城河,为了便于物资运转,又修建广通渠以通漕运。四方之物借运河之力得以输入京都,保证了国都的商业发达百姓日用不缺。在此地你可以买到吴越宝刀、安阳青瓷、江南丝绸,也可以买到来自番邦塞外的奇珍。放眼天下,能够勾连四海,集天下货品于一地者非长安莫属。素来崇尚节俭的杨坚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营建这等恢弘都城,自有其考量所在。除了夸耀国力震慑塞外胡骑,也是向天下昭告,大隋江山上映天命。只要天不塌下来,大隋的江山就不会灭亡,这个江山一如这新建都城坚不可摧万世不拔!不管是谁妄想冒犯天威,注定自取灭亡!可惜他虽有雄心,却终究还是低估了世家门阀的力量。父子两代皇帝刻意打压北地武功世家,意图收天下之权,不想大事未竞,这天反倒是先塌了下来!晋阳大兵虎视眈眈,无数北地虎狼之士纷纷投奔李渊帐下,河东六府鹰扬精兵更是摩拳擦掌,想要攻入长安抄掠财货。满天星宿又能拱卫紫薇几时,怕是只有老天才知道。即便卫文升、阴世师二人竭尽所能稳定局面,为三军换装全新衣甲旌旗振奋士气,以财帛酒肉犒赏三军。这些守卫城池的鹰扬兵眼神中依旧难掩惊惧之色,于城头巡哨时眼睛不错神地盯着蒲津渡方向,生怕不知几时就有晋阳铁骑杀来。也有的兵士偷眼去看自家军将,想要从他们脸上得到答案。却见自家主将的神色不比自己好多少,眼神中同样充满惶恐不安之意,只不过他们的眼神更多是看向宫城而非城外。这些军将毕竟比部下聪明一些,知道决定自家命数的不是李渊而是此刻在宫中议事的各位大员。只盼他们能够拿出一条妙计退兵,别让李渊的人马真打过来。连鱼无敌那等猛将都死了,自己又如何敌得过李家的天兵?还是免战为上。鱼俱罗阵亡的消息早已传到城中,得益于京兆郡丞骨仪的忠诚以及他手下那些武侯勤勉,这个消息并未在民间引起什么骚动。甚至很多百姓还以为蒲津依旧在朝廷手中,谁要是无意中说出真相,很快就会被官府带走,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消失。衙署中人在人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对战事表现得漠不关心。似乎鱼俱罗的死活蒲津归属根本无关大局,晋阳李家起兵,就像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盗贼出没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只要看看这些人私下里的紧张神色,以及城中戒备日渐森严的事实,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鱼俱罗的死讯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留守长安的群臣心中,让他们的眉头久久难以舒展。哪怕明知道鱼俱罗那几千人死守蒲津注定阵亡,这般安排本就是为了让这有无敌勇名又有重瞳异相的猛将战死疆场,免得天子担忧。可是听到确实消息后,心里还是难以释怀。毕竟连鱼俱罗这种勇将都死了,自己这些人又如何抵挡李渊?杨广居于江都,亲信大臣精兵猛将皆随行护驾,留守长安辅佐代王杨侑的大臣不多,论及武艺将略,实无一人能和鱼俱罗相颉颃。京兆的鹰扬兵号称精锐,可是实际情形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让这些临时征召的农夫与河东六府鹰扬兵厮杀,结果不言自明。这一局面形成与大业天子本人也脱不了干系,其生性多疑,哪怕代王杨侑只是个孩子且是自家嫡孙,他依旧不能放心。随着杨玄感叛乱征讨辽东失败,天子威信大不如前,天下盗贼蜂起,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杨广生怕自己不在京城,倘若长安兵强马壮有人拥立杨侑为帝,形成南北两朝廷格局。是以刻意打压长安军力,令其不足以生乱。原本京兆鹰扬里面的精锐大半随驾南狩,留守的兵马大多是凑数,能杀善战者寥寥无几。既无健卒更缺强将,只靠城墙加上武装农夫如何抵挡晋阳兵马守住城池就成了摆在城内诸位文武大臣面前的一道难题。禁苑之内数日会商,便是想要为这道难题找个答案。代王杨侑毕竟不是天子,因此不敢在含元殿接见群臣,而是以太子之礼,在嘉德殿会商。端坐于宝座上的代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虽然在乱世之中,这个年龄的男子已经可以历事,若是在边地,这个岁数的男孩说不定连人都杀过。可是作为凤子龙孙的杨侑。显然不能以此为绳墨考量。毕竟他头上有个多疑且残暴的祖父,自己的父亲偏又早已死去。这些年来他在母妃韦氏教导下,每日谨小慎微地活着,只求不要引起祖父的猜忌或是冒犯了什么忌讳丢掉性命,其他不敢奢求。既不敢揽权更不知如何用权,其才具比起普通的孩子并没强到哪去。他就像是一个傀儡,每日按着操纵者的命令行事,尽自己所能扮演好角色,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场合就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杨侑原本白皙的面孔,这时早已没了血色,额头上汗珠密布却又不敢擦拭,生怕失仪犯禁惹来训斥。这位少年代王如同坐在火盆上,被熊熊烈焰烘烤着。他想不通为何有人会想要这个受罪的位置,甚至不惜以刀兵来抢。若是按照杨侑的心思,这个宝座乃至这座城池自己都不稀罕,谁要是想要就尽管拿去。可是这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按照母妃嘱咐,自己只要做个哑巴就好,其他的事交给其他大臣决定。不管他们做什么决断,自己都只管点头。可问题是一连几天,自己只看到了一群人吵来骂去,几次几乎挥拳相向,就是拿不出一点办法。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害怕了!杨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些看似有办法的臣工,实际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李渊,所以只能互相谩骂乃至动武,只不过是希望有人承担责任。喉咙越响,就越证明心虚,大抵是这样没错的。反倒是不开口的人,或许还有些办法。生在帝王之家又从小谨慎的杨侑只是缺乏胆量并不缺乏谋略,尤其是十来年谨慎的生活,更是造就他一身出色的察言观色本领。目光偷偷在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大臣头面上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人身上: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第五百六十三章 雄都(二)

这几日朝会不管气氛如何激烈,阴世师始终不发一语。每日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等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何况蒲津渡之败和阴世师的安排也不能说全无关系。毕竟鱼俱罗之前屡次获胜,让不少文武大为欣喜认为或许可以反败为胜。要求给鱼俱罗增派兵马,令其放手反击。可是阴世师硬是不肯点头,虽然几次派出援兵,但是兵力都极为有限,兵员更是良莠不齐。导致鱼俱罗麾下兵马始终没能超过四千,这次蒲津之败,便有人认为是寡不敌众所致。朝堂之上争议纷纷,剑锋所指全是阴世师。即便是杨侑都知道,阴世师这样做乃是天子的意思。自家祖父忌惮鱼俱罗神勇,想要他的性命。其越是能杀善战就越是要死,阴世师这么做不过是替皇帝分忧。偏生鱼俱罗未犯死罪,如今兵临城下,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如果稀里糊涂杀掉鱼俱罗只怕寒了武将之心,用这手借刀杀人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连自己都懂得道理群臣没理由不明白,还把阴世师指为罪魁固然是为了推卸责任,内中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杨侑虽然看得明白,却又不敢出头,也无力为阴世师说话。好在阴世师恶名在外,这些文武对他都有些畏惧。只是言语上做些攻击,并未真的参劾,事情就这么僵在那没有了结。原本有人希望阴世师能出谋划策,解了眼下长安之危。可是看他一言不发就认定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即便不敢招惹他对他也不再信任,只有杨侑相信,阴世师一定想出了办法。只是不知出于何等原因不肯说出来,自己要想继续坐在火炉上受罪,这些大臣要想保住这座城池,或许该开口询问阴世师的心思,不是等他开口。

杨侑鼓了鼓胆气,想要以代王身份问上一句。哪怕因此惹来母妃责罚,也算是自己为大隋江山尽力。可是不等他开口,嘉德殿内却再次吵闹起来,甚至即将演变成斗殴。大隋以武立国,经过五胡乱华礼崩乐坏的乱世,制度礼法大多被摧毁,便是文臣身上也多有尚武任侠之气。虽然开皇、大业两代天子重塑礼法规矩,但终究积重难返不是朝夕之功。太平时日勉强还可维持体统,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宝座上端坐的也不是大业天子而是个年未及冠的娃娃,文武心中更没有多少敬畏。众人的喉咙越来越大,随着争论逐渐激烈,整个嘉德殿内已是炒作一团,殿宇回声不绝,往日威严肃穆的宫殿竟像极了利人市。而引发这场吵闹乃至斗殴的,则是左骑卫将军宇文烈。他是自北周时代便追随杨坚的老将,如今须发皆白却依旧性如烈火,一旦发了脾气便忍不住叫嚷起来。若不是这臭脾气,以他的资望功劳,也不至于屈居此职。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依旧忍不住大喊大叫,全然没把宝座上的杨侑放在眼里。“军情如火,尔等不想着怎么把守城池,还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到底安得什么心肝?是不是要等李渊打进城里才肯闭嘴?当初要不是你们耽误时光,早点发救兵去接应鱼俱罗,他未必会死!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你们还不肯说正事,是不是想要勾结李渊,卖了长安?“这些日子众人互相以言语攻讦,比这更恶劣的言语更险恶的指责都有,倒是不奇怪。他这一骂,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怎么?想把蒲津失守的罪责推到我等头上?白日做梦!当日若是依你的主意,把几万兵马都葬送在蒲津,如今就连守城的人都没有。依我看,你更像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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