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35节(1 / 2)
“乐郎君!”残存的玄甲骑几乎同时高喝出声。不需要任何人下命令,也没有事先排演,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就连宋宝在内,也下意识地欢呼出声。别看现在处境依旧,可他还是坚信:这回得救了!
万钧弩威力虽然强悍,但也有自己的短板,就是装填拉弦不易。城门处那些士兵虽然手忙脚乱地装填弩矢重新上弦,可这项工作并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完工。眼看玄甲骑纷纷圈转马头要走,城头上的骨仪第一个急得手足无措,大声道:“放箭!快放箭!莫让这些人逃了!”
阴弘德笑道:“骨公莫忧,区区十余骑残兵败将,不过疥癣之患何足挂齿?他们人在城中,就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让他们逃又能逃到何处?只要我等守住城池不失,不让李家兵马杀入城中接应,这点人马还能翻转乾坤不成?”
骨仪也知此时理应集中力量对付城外的大军,没必要和这几十人过不去。再说万钧弩这种武器对付大部队更有效,想要射杀十几个骑兵反倒是有些困难。可不知怎得,他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几十人对城池的威胁,比外面那千军万马更大。他们只要不死,这座城池就不能安宁。
这种念头毫无道理,说出去也没人信。不过阴弘德总归是后生晚辈,骨仪又是朝中出名的耿介之臣不敢不给面子。眼看骨仪神色不快,只好吩咐道:“放!”
嗖嗖嗖!
摆在城头上的弩车朝着城下射击,锋利的箭头射穿屋顶、墙壁、地面,重重扎入土中。战马的鬃毛被弩矢带起的风卷动,一支箭掠过宋宝的头顶,重重落在他面前。可是宋宝并没有拉住缰绳,也没有趋避退让,而是紧催坐骑从弩矢旁边绕过,继续向前急行。
城头朝地面射击的准头总归是不大好,何况玄甲骑军将个个骑术精湛,这一轮弩矢攒射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众人在徐乐带领下紧催着坐骑向城内疾驰,没人停留或是回头,这排箭簇与其说伤人,不如说更像是给他们送行。
然则此时骨仪不管再如何不甘,也顾不上对徐乐一行继续穷追猛打。城外晋阳大军的攻势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席卷而至,城头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被迫转移到这大队人马身上,再也顾不得其他。即便骨仪再怎么不甘,这时也得讲究个轻重缓急。他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抚,毕竟自己不是武人,对于战守之道不如阴弘德这干人熟悉。或许他说得没错,这十几骑残兵,翻不起什么风浪。
第五百八十五章 雄都(二十四)
万钧神弩带给晋阳兵马的伤害远比城内徐乐一行为大,乃至李世民自己都险些丧命于这巨弩之下。可是攻城大军的脚步并未因此停留,在初时的慌乱之后,大军依旧按照平日里操练熟惯的战法,各司其职向城头猛扑。
李渊性情本就仁厚,又有北地第一世家的庞大财力以及杨广在晋阳所积存的海量财货支撑,保证李渊有足够充沛的资本厚赏三军。平日里时不时就有财物赏赐下来,让晋阳鹰扬兵早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追随唐国公,就有无穷的富贵,比起那些为天子卖命的袍泽,日子不知好到哪里去。
行得春风收夏雨,人心换人心这个道理未必适用于高门大户世家门阀,但是对于大多数出身寒微性情质朴的军汉来说依旧适用。大家平日里得了唐国公大笔好处,全都从心里想着要报恩。不过自己身无长物,除去一条性命又拿什么报答恩主?是以李渊一挑起反旗,这些军将便都愿意为之效死。其中固然有人想要借机博荣华富贵,但也有不少人心思单纯只是为了报恩。城头上的弓弩不管多厉害,这时候也得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哪怕用命还了国公恩德也在所不惜!
再说这个时候不是谁想停就能停下来的。千军万马齐动,不要说随便往回跑,就是站在原地不动都是危险的事。你自己不跑,身后的袍泽就可能把你撞翻在地再从你身上踏过去,直到把你踩成肉泥!除非是身边的人都想着逃命,否则就算是胆小鬼在这种时候也只能被动地被人群裹挟冲锋。
李世民在初期的慌乱之后也稳了稳心神,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呼喝道:“攻城!莫让他们放出第二发弩箭!”
他对于万钧弩也极为熟悉,知道这战具的短板所在。这个时候撤退正好随了敌人心愿,守军可以从容不迫装填发射,把晋阳人马当成猎物随意射杀。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去,登上城头进入肉搏白刃,才有一线生路。
鼓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为响亮。大队人马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头,准备与隋军以死相拼。今晚李世民带兵攻城主要是为了配合徐乐,为了保证行动速度,三军只携带了云梯、钩锁等简易攻城器械。吕公车、冲车等大型器械并未推出来,眼下偷袭变成强攻,这些器械的缺失让李世民很有些束手束脚,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也只能咬牙硬顶,让步兵举着云梯冲向城墙,另一部分士兵则扛着两人合抱粗细的圆木,向城门冲去。
李建成与谢书方立马于三军后方,取冷眼旁观态度。方才那一轮弩箭也让李建成受了不小的惊吓,悄悄地后移了一段距离才重新勒马停蹄。虽然夜黑如墨四周景象晦暗,但是借着火把还是依稀能看到李世民所部兵马为巨弩射杀的情景。
看到李世民落马的那一刻,李建成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管怎样总归是血浓于水,眼看着一奶同胞手足落马,李建成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几乎下意识地要下令收兵,再让亲卫不顾一切把二郎抢回来再说。可是话到唇边,还是被牙齿牢牢挡住,这两个字死活出不了口。直到李世民重新起身传令,李建成这颗心才算是放下。
“君轩你看,二郎平安无事!这乃是天佑我李家!吉兆,这是吉兆啊!”李建成言语情真意切并非作伪,自家兄弟怎么斗都是自己的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毕竟眼下头一号对手乃是长安的阴世师,并非自家骨肉。
谢书方附和道:“郎君所言不差,某也觉得这乃是天意。连万钧神弩都奈何不得二郎,可见他是个有福之人,这座城池合该于今晚易手!郎君可速传令箭,命令后军把各项攻城器械都运过来,助二郎破城。再命亲兵执行军法,谁敢无令退兵者,杀无赦!”
“这还要攻下去?”李建成有些犹豫:“阴贼连万钧弩都摆出来,不知还有什么手段。二郎若是再攻下去,万一有不测”“郎君多虑了!连万钧弩都不怕,其他还有什么器械能伤到二郎?只管让二郎放开手脚攻城,千万不要阻拦,否则日后怕是要被二郎埋怨!李家大业在此一举!我们不但不能收兵,还得让二郎拼命攻城才是,哪怕是用人命填今晚也得破了长安!”
李建成初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谢书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很快他就想明白其中关窍,随即就出了一身冷汗,乃至看谢书方的目光都有些怪异。熊熊火光中,谢书方的相貌是那般狰狞,与平日温文尔雅世家子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此人真的是江左谢家子弟名门之后?是自己倚为左右手乃至准备穿针引线,让其成为自家妹婿的男人?
他这番安排,分明是不打算让二郎活着回来,这也未免太过狠毒了!自家兄弟相争,打压二郎一番,或是设法折去其羽翼削其权柄都可,但总归不能残害手足性命,这也是李建成底线所在。现在谢书方的安排已经侵入了李建成心中底线,让他对这个谋主升起一股厌恶,下意识地想要痛骂其一番,再下令把李世民召回来。可是他随后又想到谢书方这样安排的用心还是为了自己基业,而且这番安排本身并无不当之处,就算日后拿到李渊面前都没什么不妥,这骂人的话就说不出口。
或许二郎真的是有大造化之人,破城之事就该着落在他身上?若是此时自己强令收兵,说不定二郎还会不高兴,自己枉自做了小人。再说这万钧弩装填一次耗时甚久,只要能抓住这个空挡杀上城去,这弩弓再厉害也没了用处。等一等或许也没什么妨碍?
一阵不合时宜的裂帛声,打断了李建成的思考,也再次让李家兵将体会到绝望二字的滋味。就在众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墙之时,第二批万钧神弩倾泻而至!
自古以来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下间没有任何一宗战具可以做到天下无敌。按照常理,万钧弩发射的间歇颇长,足够攻城方拉近与城池的距离,甚至把战斗进行到白刃阶段。因此守城方只能把万钧弩当成御敌手段之一绝非全部,必须辅佐以其他强弓硬弩滚木擂石,彼此配合使用才行。
镇守长安的京兆鹰扬缺乏战阵经验,临阵之时难免紧张,这也是攻城一方的底气所在。只要趁着守军手忙脚乱杀上去,就能让万钧弩变成废物。可包括李世民在内,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杨家父子压榨民力到这个地步,城中积存万钧弩的数量远超想象。以至于豪奢到第一轮万钧弩射过之后,还能再推出新的弩车,朝城下倾泻乱箭。
这些弩车上的弩矢是早已经上好的,不需要装填。阴弘德为人狡诈,之前并不急着发射,给攻城方造成一种“城头万钧弩来不及装填”的错觉,直到这时才发出致命一击。
不同于城中玄甲骑,这些步兵没有那么好的训练,反应自然不够快。更重要的是,攻城兵马实在太多距离太近,这些巨弩根本不需要瞄准,随意发射都能射杀人命。伴随着这一轮劲弩齐射,汹涌的人潮瞬间被射出无数缺口。
只不过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晋阳兵马的反应总算从容了一些。侥幸未死的兵将依旧不顾一切向城头发起进攻,希图把彼此的距离拉近,让对方的武器失去作用。一些军将也在大喊着:“后退也是个死!冲上去,夺一条活路啊!”
人在盲目的时候,便容易听别人的话。这些士兵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逃命,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主将。晋阳的儿郎强忍恐惧,朝着目标拼命狂奔!
一架云梯搭上了城头,随后又被撑杆推开。滚木、石块不要钱一般砸下来,朝着城下的官兵猛烈投掷。阴弘德也未想到晋阳兵的战意如此决绝,两排神弩居然没能摧毁他们的士气。不过阴弘德并不担心,城头储备的石块、滚木足够,就算是用这些东西,也足以保证今晚没一个人能登上城头,何况他的手段还不止于此。看着城下汹涌人潮,他只冷冷说了一声:“再放!”
第三排劲弩继续朝城下射去!
李世民所在的位置再次被数支巨弩所覆盖,不过这次他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狼狈。就在弩箭即将发出的刹那,一只小手便拉住了李世民的手臂,把他拖出了险地。不用看来人身份,只看那只小手就知道是步离。
虽然知道小狼女没那么容易死,可是没找到人总归不放心。眼见步离无恙,李世民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也不光是李世民,残存的玄甲骑都被步离带到了安全之地。
眼看晋阳兵马成排的发起冲锋,又如同退潮般被击溃,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去指挥,却被步离紧紧拽住。李世民不敢摔伤她,只好大喝道:“放开!”
步离看了他一眼,依旧紧握李世民手臂不放,只吐出两个字:“会死!”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小狼女是在说自己。他慨然道:“大丈夫死有何惧?只要能破的了长安,纵然是死我也认了!再说城池不破,乐郎君他们又该怎么办?”
“乐郎君肯定有办法!破城不能靠你们,只能靠郎君!”步离破天荒第一次对李世民说出那么多话,语气坚决神色坚定,对于徐乐充满信心!这种信念不止感染了自己,也让李世民的心略微松了松,暗自思忖:小狼女说得如此笃定,不像是无的放矢,莫非她真有把握?
第五百八十六章 雄都(二十五)
城头厮杀的情形,徐乐一行人是看不到的。比起自城墙上倾泻而下的弩矢,城门处平放的那些万钧弩车对于玄甲骑威胁更大。如果城门守军也像城头守军一样,把弩车分作几批次第发射,玄甲军将的伤亡必然远超过现在,三十人未必能剩下几个。好在再好的器械也要人来用,这些操作弩车的鹰扬兵缺乏战阵经验,又被徐乐和他部下那一腔孤勇吓破了胆,并未严格遵循阴弘德之前下达的军令,而是一股脑把所有弩箭都射出来。玄甲骑也正是靠着敌人的这个小小失误,获得了一线生机。在第二轮弩箭装填完成之前,他们必须逃出弩箭射程,否则就是活靶。包括徐乐在内,所有人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抓紧时间冲出死地,顾不上关心其他。直到众人从眼前街巷冲出拐入横巷,才长出了一口气,勒住缰绳听着远方动静。
通过随风而来的战鼓声以及喊杀声判断,战斗依旧在继续。攻守双方战技有差但斗志相近,这场战斗一时三刻之间多半分不出胜负。韩家兄弟在方才的弩箭攒射中并未受伤,只是担心徐乐的安全。见他平安无事,两兄弟都把悬着的心放下。韩约问道:“郎君,我们方才何不拼死一搏,与李二郎的人马里应外合?如今我们处境倒是安全,却是离城门越来越远,这夺门之事又该怎么做?”
“玄甲骑袍泽皆不畏死,可也不能让大家真的去送死。阴贼今晚早有准备,长安各门皆为龙潭虎穴,纵然用成千上万条性命,也未必能攻开城池。我们的性命不可随意挥霍在这种地方,要破城池还得另想办法!”
宋宝这时也从万钧弩的震慑中恢复了神智,听徐乐说话立刻接过话头:“不知郎君有何妙计夺城?”
“算不得妙计,不过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徐乐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片刻,伸手揭开脸上面覆,看向面前坊巷。今晚乌云笼罩月色晦暗,虽然街口都有灯火照明,但依旧看不清景物,只能看到房屋轮廓。何况城中无人走动,便没有活力可言。黑黝黝的坊巷建筑毫无美感,并无可观之处。然则徐乐偏偏看得入神,仿佛眼前不是普通街巷,而是名山秀水人间仙境。直到远方传来那旋律独特的鼓点以及步兵奔跑之声,徐乐才重新将面覆戴好,提起马槊自言自语:“唐国公曾经向长安父老许诺,要带他们夺回家园,此番怕是要食言了。”徐乐身后众人并没明白自家主将话里的意思,也猜不出徐乐的想法。众人对自家将主信如神明,相信不管面临何等危局,只要有徐乐在,都能带大家转危为安。哪怕是在当下这种处境面前,对于徐乐的信任也没有半点动摇。可是眼看徐乐也不传令也不肯说出自己心中想法,只是提兵器准备厮杀,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夺取城门里应外合的谋略一败涂地,李家军队只能靠硬碰硬的手段强攻城池。哪怕看不到城头交战情形,只看城防武备就能猜到,李世民此番攻城肯定是败多胜少。自己这些人武艺高强来去如风,长安城又足够大,在当下足以自保无恙。可是一旦攻城部队被打退,阴世师把几万守城兵马调度起来,以全城的武备力量兜剿自己这十几个人,大家纵然肋生双翅也难以走脱。这时候主将还想着眼前厮杀没有长远打算,大家的性命怕是难以长久。京兆鹰扬步卒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徐乐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其他人也只好列摆墙阵,随后朝着步兵冲过去。虽说刚刚被万钧神弩杀伤了近一半人马,但是眼前不足百人的步兵还不足以阻碍这支铁骑。玄甲众将把遇伏怒气以及袍泽被难的哀伤,全部发泄在面前这群倒霉蛋头上。伴随着战马咆哮、直刀挥砍,铁骑从这队步兵身上碾过去,留下一地的死尸伤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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