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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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酒气醺醺的卫虎,一脚跨进洞房,挥一挥手,把伴娘和少数几个晚辈女客都撵了出去。

青荷这一刻又有些恐慌,但等的也就是这一刻,抬眼一看,打个寒噤,这人好奸恶的相貌!看他来意不善,不过也不要紧,多送他钱好了。再说,自己不论娘家、夫家,都不是没有名望,只要把话说清楚,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念头如闪电一样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划过,等想停当了,卫虎也正好走到了她面前,一伸手就来摸她的脸。

她从未这样受过人轻薄,心中异常恼怒,但她自己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惹人生气,所以一侧身子避了过去,福一福,叫一声:“卫头儿!”

“咦!”卫虎听她能够从容开口,而且知道自己姓卫,不免“另眼相看”,所以缩回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卫?”

随便他狡如狐,阴如鬼,一喝了酒到底不行了!就这一句话上露了马脚,新郎官岂有不知道新娘子的道理?问出这句话来,便知他有将错就错,要损阴骘的打算。

青荷越发悬起了一颗心,全神对付,一眼瞥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刀,便把身子移了过去,一面答道:“误打误撞,暂到府上做客,自然要向这里的婶婶、姐姐请教尊姓。”

“噢!你倒有点算计。”

她不理他这句话,只管自己说:“我姓朱,家住白洋河镇。我家在那里也算过得起的人家——”

“我知道。”卫虎插嘴说。

“知道就更好办了。”青荷趁他打酒嗝的工夫,偷偷摸着了那把剪刀,“家父最好结交朋友。我想请卫头儿弄一顶小轿,把我送了回去,家父必定结交卫头儿这个好朋友,重重酬谢。”

“好说,好说!”卫虎把头上的帽子抓下来一摔,坐在椅子上脱靴子,一面答道,“明天我一定送你回去。”

青荷一听他这话,再见他预备宽衣上床的样子,吓得眼前金蝇乱飞,头上嗡嗡作声,使劲在袖子里捏着那把剪刀,预备着他要来拉拉扯扯时,便跟他一起到“森罗宝殿”去评理。

就这时听见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叫:“头儿,头儿!”

青荷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但声音中的惊惶是听得出来的——只见卫虎也有些紧张,匆匆忙忙套上靴子,奔了出去。

“头儿!大事不好!”王狗子的脸色青黄不定,压低了声音说道,“陈家出了命案。”

“怎么?”

“尤三嫂一下花轿,看见她‘公公’,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剪刀,自己又是一剪刀。来得爽利,眨眨眼的工夫,两条命完蛋了!”

“有这种事?”

“这是什么时候?我不打听确实,敢来跟你老乱说?”王狗子又说,“事情摆在那里,再也明白不过了,陈家那老的,做了你老的替死鬼。好险啊好险,真正头儿你老家祖宗有灵!”

卫虎听王狗子说完究竟,才知道这场祸闯大了,定一定神问道:“那陈家现在怎么个办法?”

“喜事变成丧事,全家大小,哭得一塌糊涂。”

“这还用你说?”卫虎铁青着脸,“我没工夫跟你说闲话!”

王狗子碰了个钉子,心里有些发慌,急忙问道:“不知道头儿问的什么?我来去匆忙,实在不大清楚。”

“那家去告了状没有?”

“噢,告状!”王狗子说,“想来一定要报官的。”

“嗯!”卫虎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道理。

现在就要往下想了,陈家报了官怎么办?当然是下乡相验,一案两命,陈德成的尸体验不出名堂,验到女尸,总有人识得她的真相。

转念到此,卫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低声喊道:“王狗子!我问你,你可曾看见女尸?”

“看见了。”

“放在哪里?”

“在陈家后面菜园,茅厕旁边。”王狗子说,“我听他们在谈论,说是陈家的老二,特为把她放在那里的。”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杀了‘公公’。”

“那里的客人,没有认出来?”

“认出谁?”

“那还用说吗?”

“噢,尤三嫂——”

声音是大了些,卫虎厉声喝道:“轻一点!”

“是,是!”王狗子放低了声音说,“那里的客人都没有认出尤三嫂来。”

“何以见得?”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朱建伯教唆他女儿行凶。可见得大家还当尤三嫂是黄花大姑娘,第一遭来做新娘子。”

“啊!”卫虎倏地张大了眼,“你怎么说,他们说朱百万教唆他女儿行凶?为什么?”

“是啊!”王狗子搔着头说,“我听得这话也奇怪。”

“太奇怪了!既然是亲家,为什么教唆女儿行凶?”卫虎想了想,用极其匆遽的声音说,“你去看看,小癞子在不在?”

小癞子在赌牌九,打到哪里,赢到哪里,手气极旺——他是赢了钱就想开溜的赌品,这时候正在打主意想脱身,听说是“头儿找”,恰中下怀,解下褡裢袋,把铜钱带银锭子往里一倒,说声:“我有公事,不陪你们玩儿了!”随即跟着王狗子到了卫虎跟前。

“你是白洋河镇的人?”卫虎问他。

“是啊!在白洋河镇住了三代了。”小癞子问道,“头儿怎么忽然问到这话?”

“我问你,朱百万跟他亲家,可有什么仇恨?”

“这个——”小癞子想了想说,“实在也不算仇恨,不过两亲家心里有点儿不大痛快,话又说回来——”

“不要说回来,说回去!”卫虎问道,“为什么结怨?”

为的是儿女的婚期。小癞子把他所知道的情形,详细说了给卫虎听。

卫虎一面听,一面就有笑容浮现了。“小癞子,你跟我进城!”他说,“王狗子,你再带人到陈家去一趟。”

小癞子莫名其妙,急忙问道:“头儿,你老今天洞房花烛,那么漂亮的新娘子丢在那里,怎么舍得?”

“回头跟你说!”卫虎又说,“你去关照明天早堂值堂的那几个,一大早就有公事,赶快回城伺候。”

小癞子心想,刚才凶巴巴的那陈大麻子是大输家,正好去搅散了赌局,教他今天翻不成本,也出了自己心头一口恶气,所以兴冲冲地答应着去传达卫虎的命令。

剩下王狗子在卫虎面前,他秘密嘱咐了一番。王狗子心领神会,立刻找齐了人赶到孝义乡去办事。等这一拨人和回城的人分头出发,卫虎又叮嘱张瘸子好生看住新娘子,千万不能让她离开新房,然后带着小癞子,两骑快马,直奔县城。

进了城到县衙,天色已经微明。刚刚坐定,有他手下值夜的一个伙计孙二毛,走来向他问道:“头儿!你老怎么丢下香喷喷的热被窝,赶进城来?”

“公事要紧!”卫虎一本正经地说,“孝义乡出了命案。”

“咦!”孙二毛大为诧异,“你老莫非千里眼、顺风耳,倒已经晓得了?”

“自然啰!”卫虎摆出教训后辈的嘴脸,“身在公门,尤其是我们这一行,时时刻刻要留心,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有了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动手,赶在人家头里,案子才会破得快,破得漂亮。”

“是,是,你老人家说得是。”孙二毛说,“孝义乡那一案的苦主已经到了。头儿,这场命案奇怪得很,新媳妇一下花轿就杀公公,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怪事!”

“怪事多得很呢!只不过你少见多怪罢了。我问你,那苦主有状子没有?”

“没有。”

“没有状子怎么告状?”

“头儿!”孙二毛赔笑道,“陪苦主的是我一个熟人。事情太急,状子一时写不出来,回头托你老人家在大老爷面前说句话,高高手让他过去吧!”

“你晓得那苦主是什么样的人家?”

一听这话,孙二毛立刻就明白了,赶紧抢着说:“头儿,我话还没有说完,陪着苦主来的人,叫周老二,带了二百两银子来,没你老人家的话,我不敢收。”

“二百两?”卫虎问道,“你看呢?”

“你老人家看我一个薄面。”

“好了,既然是你的熟人,我答应你。二百两就二百两,归‘公账’大家分。另外你跟他要多少,我不管。不过,”卫虎又说,“我劝你不可贱卖,像这种官司,没有五百两不必开口。”

孙二毛暗暗咂舌,头儿真厉害!一下子就看到了骨子里,这倒不便太黑心了,“头儿,依你这一说,‘价钱’我再去做,”他说,“好歹要他再添一百两出来。”

“随你的良心。”卫虎很大方地说了这一句,接着便谈公事,“你叫人进去看看,大老爷起身了没有?预备升堂。”

“进去看过了,大老爷刚刚在三姨太房里起床。”

“这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升堂。你先把苦主叫来,我问一问看。”

于是孙二毛把周老二和陈家骐喊了进来——陈家骐一路哭进城,两眼肿得如桃儿般,见了卫虎作了个揖,顿时又垂泪不止。问他话,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幸亏有周老二代为回话,卫虎算是把当时的情形弄清楚了。

“朱家的女儿,不能就那么说了句话,立刻拔刀行凶,总还有些别的话吧?”

“就那么一句话,卫头儿!”周老二斩钉截铁地说,“我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卫虎是怕尤三嫂临死以前,还有别的话,把自己的底细泄露了出来!听得周老二是如此坚定无误地回答,越发放心了。“唉,可怜!”他低垂着眉眼,像个吃素念经的老好人,“公门里面好修行,这件案子,总要办个水落石出,才对得起死者。不要紧,你们尽管咬定了朱家,凡事有我。”

说到这里,孙二毛递过眼色来。周老二知道是五百两银子的功效,随即向卫虎作个揖:“一切都要仰仗卫头儿。”

“好说,好说!”卫虎转眼看着陈家骐,“陈大少爷得要打起精神来,回头上堂,有什么话要你自己说。这位周老哥做不得你的‘抱告’。”

告状的苦主,或是妇女,或是老弱,自己无法亲自上堂,可以派遣奴仆代为告状,称为抱告;像陈家骐这样,不合用抱告的资格,所以卫虎这样叮咛,陈家骐自然受教,连连应声,收拾涕泪,静待知县升堂。

等张华山一坐了堂,卫虎疾趋上前——张华山心里奇怪,何以卫虎请了婚假的,却又来伺候升堂?但在公堂上却不便问,看他的脸色,料知有了要紧案子,便也打叠精神,看值堂的有何禀告。

“启禀大老爷,”值堂的皂隶孙二毛,单腿跪下,高声说道,“孝义乡现有逆伦命案一件,苦主亲告,候大老爷的示下。”

一听出了逆伦命案,张华山一惊,随即吩咐:“拿状子来看!”

“跟大老爷回话,命案出在昨天晚上,苦主连夜赶进城来告状,还来不及备状子。”

没有状子,如何告状,张华山正要发脾气,察觉有人拉他的衣服,转脸看去,卫虎使了个脸色,顿时改口:“把苦主传上来!”

苦主陈家骐已经由孙二毛和周老二一再鼓励安慰,所以虽是初上公堂,也还不甚害怕——他是个秀才,见了知县不须跪下磕头,向上长揖,自己报名:“生员陈家骐参见老公祖。生员身负奇冤,求老公祖缉凶昭灵。”说着,把眼泪掉了下来。

“不必伤心,有话好好说。”

于是陈家骐把命案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张华山听了只是摇头:“有这样的事?本县服官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也罢,准你的状子!”

“多谢老公祖!”陈家骐朝上又作个揖,“该如何伺候,请老公祖示下。”

这句话是孙二毛预先教好了他的,意思是问张华山何时下乡相验。天气太热,尸首不能多搁,而且一早也风凉些,所以张华山很爽快地说道:“你赶快回家伺候,本县随后就到。”

当时传齐仵作差役,伺候大老爷下乡。张华山趁这空隙把卫虎唤到后堂,研究案情。

“卫虎!”他皱着眉头说,“这件命案奇怪得很,两亲家结怨,何至如此?只怕内中另有别情。”

“这倒不敢说。”卫虎从容不迫地答道,“不过,朱、陈两家结怨已久,尽人皆知,而且也不尽是为了儿女婚事。”

“还有什么仇恨?”

“两家都是本地巨富,都好面子,都想争个首富的名声,平日斤斤较量,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我又不懂了,”张华山说,“倘或朱建伯指使女儿杀了亲家,难道就不怕吃上官司?”

“大老爷说得是。先伺候了大老爷下乡,相验了再说。”

于是一路鸣锣喝道,到了孝义乡。陈家已在大厅上设下了公案,陈德成的尸体摆在一旁,仵作动手相验,验得左胸一剪刀致命,量了伤口,又拿凶器比合相符,填了尸格,再验朱家女儿的尸体。

那陈继成和陈家骐叔侄,已经惶恐焦忧多时,这时便由陈家骐出面陈诉:“上启老公祖,案外有案,要请老公祖做主!”

“怎么叫案外有案?”

“朱家女儿,原已畏罪自尽,不想一夜过来,她的尸体,不翼而飞!”

“什么不翼而飞?死人自己会走路逃跑吗?”张华山疑心陈家在玩什么花样,拍着惊堂木喝道,“你说!你们在捣什么鬼?”

说到这里,发觉卫虎又拉了他一把,转眼看去,卫虎的神色凝重,想是别有所见,便把身子往边上凑了凑,意思是听听他的意见。

“大老爷,”卫虎低声附耳,“此事麻烦了!请大老爷容苦主细细说清楚。”

“我问你,”张华山的声音马上变得很和缓了,“朱家女儿的尸体怎么会丢掉的?”

“这,这实在是莫名其妙。”

“尸体放在何处?”

“舍间屋后菜园。”

“为何放在那里?”

“因那朱家女儿是大逆不道的恶媳,寒舍无可容她之处,所以放在菜园里。”

“可有人看守?”

“没有。”

“那——”张华山不知道如何处置了!

“大老爷!”卫虎凑在他耳边说,“朱建伯教唆女儿杀亲家,大概不假。女尸必是朱建伯所盗,作用在移尸灭迹,脱卸罪名。看样子,朱建伯说不定有潜逃的打算,请大老爷早下决断。”

“啊,啊!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张华山连连点头,接着便问陈家骐,“你是指名告你那岳父?”

“回老公祖的话,朱建伯是生员杀父的仇人,不共戴天,怎说是生员的岳父?”

张华山听他出言顶撞,有些不悦,念他在“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不与他计较,只这样吩咐:“你们亲家变了冤家,总有缘故!你好好补个状子来!本县替你昭雪!”

“若得如此,寒舍存殁俱感。但愿老公祖公侯万代。”说着,陈家骐向张华山磕了一个头。

接着便退堂稍作休息。陈家叔侄虽在热孝之中,招待大老爷不敢怠慢,设下一桌盛宴,请了老族长来相陪。张华山暗地里贪污不法,表面上却做得不愿扰民的样子,坚辞不受,只坐下来喝了碗茶,用了些点心。

趁这当儿,卫虎叫孙二毛把周老二找了来,有话密谈。“周老哥,”他问,“你跟苦主家的交情怎么样?”

“我们是亲戚。卫头儿有话尽管吩咐。”

“你请过来!”卫虎把他找到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这场官司很麻烦,你晓不晓得?”

“是!”周老二心里有些嘀咕。

“苦主说朱家女儿杀了公公,证据呢?”

“证据?”周老二说,“昨天一堂贺客,都亲眼得见。”

“话是不错。不过你要晓得,定罪要证据,物证又重于人证,现在明明有个物证——朱家女儿的尸体,忽然说是不见了,这话,你想,骗得过谁?”

“确是有的。只不过——”周老二也懂些律例,知道此事要认真追究,陈家非常不利,所以急得话也说不利落了。

“闲话少说吧,你老哥也不是外人,我就这样问一句吧,苦主的意思,要把官司打成什么样子?”

“自然是要朱建伯抵罪!”

“难!”卫虎使劲摇着头,“朱建伯不问陈家要女儿就很好了!”

一听这话,两下里天差地远,一个要偿命,一个要女儿,这官司打到京里都打不清楚了。

“卫头儿,无论如何要请你老帮忙。有话,尽管请吩咐。”

“我来想想。”卫虎向孙二毛使了个眼色。

于是孙二毛把周老二拉到一边去谈话。他的话就率直了,说五百两是准状子的钱。现在苦主要想把官司打赢,另外要好好谈过,问陈家肯出多少。

“这,”周老二说,“孙二哥,你开个盘子,我好去说。”

“这没有准价钱,看人说话。两造一个是朱百万,一个是陈百万,陈百万要打朱百万,你想想要花多少钱?”

“是,是,孙二哥,你好歹说个数目。”孙二毛想了想,伸了一个指头。

这当然不会是一千,“一万两?”他问。

“先送这个数目来。大老爷一回衙门,马上发火签抓人。”

数目到底太大了,周老二不敢轻易答应,只踌躇了一会儿,孙二毛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怎么样?”他冷冷地说,“舍不得花钱,就别打官司。”

“不是,不是舍不得花钱。”周老二赶紧赔着笑说,“孙二哥,你老略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孙二毛也知道他要跟主家商量,便即说道:“你我是熟人,等一等就等一等,只怕大老爷没有那么大工夫等,你可快去快来!”

“是,是!”

周老二返身回到里面,把陈继成找到一边,细说了究竟,立等回话。

一万两银子,良田可买数百亩,大字不见一撇,五十两一个的元宝先得捧出两百个去,这事在陈继成也要考虑。

“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形,家私是有,不是我挣来的,是先兄苦心经营起家,我得问一问我的两个侄子。”

把披麻戴孝的家骐、家 找了来,这弟兄俩倒痛快,异口同声地说:“只要能为爹爹报仇申冤,一万两就一万两。”

“不过有句话,我可先提醒你们哥儿俩,‘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这一开了头,以后不知道还要花多少。”

“花就花!”家骐含着泪说,“反正家私是爹挣的,就都花在他老人家身上也是应该的。”

“好!”陈继成也豁出去了,“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他想了想对周老二说:“你跟前头去说,现银子没有那么多,一半折粮食给他行不行?”

这种钱就是要给得干脆,拿得爽快,既然主家如此说法,孙二毛再要挑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当下约定,五千两银子由陈家所开的大成银楼出票支付,另外五千两银子折成粮食,也由陈家所开的大生粮行,出具存单,凭单随时支领。

于是孙二毛走进去向卫虎歪一歪嘴,又点一点头,暗示事情已经谈妥,可以请知县回城了。

回到县衙门,时已正午,天气正热。张华山连官服都顾不得换,立即把卫虎找到后堂细问这一案的究竟。

“卫虎!”张华山很老实地问道,“两造都是本县首屈一指的富户,这场官司有点儿油水吧?”

“油水大了!回头我就给大老爷送一百个大元宝来。”

“一百个,五千两?”张华山惊喜交集地问。

“是,五千两。”卫虎毫不在乎地,倒像把五千两银子不放在眼里,“大老爷只听我的话,还有好几个五千两!”

“听,听!”张华山一迭连声地说,“你说吧!”

“请大老爷发火签抓人。”

“那容易!”张华山拔了根火签摔给卫虎,同时问道,“可是抓朱建伯?”

“是。”

“抓到以后怎么样?”

“自然有一套话问。”

卫虎凑了过去,咕咕哝哝说了好半天。张华山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等拿着火签退了出来,卫虎不忙去抓朱建伯——他知道,朱建伯绝不会逃走,尽不妨从从容容地来,首先一桩要紧事,是要看陈家的钱送来了没有。

“马上就来。”孙二毛回答他说,“陈继成亲自进城来料理了,一会儿连状子一起送到。”

果然,不多久周老二匆匆忙忙赶到,大生的存粮单据,大成的银票,还有一张状子,包在一起,递了上来。验看无误,卫虎把火签递了给王狗子。

这是好差使,人人都想出把力,好等事后“头儿”分账时,多得一份,所以个个争着要去。人少固然不够声劳,人多了却也无用,王狗子挑了十来个人,一阵风似的赶往白洋河镇。

捕快都长了一双飞毛腿,由城里到白洋河镇三十多里路,不消三个时辰,就已赶到。一进镇甸,就望得见朱家的大屋,王狗子喊住了手下的弟兄,有所嘱咐。

“人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油水甚足,却要他心甘情愿拿出来。你们不可乱动手,凡事听我招呼。”

“是了!你说吧!”

“谁熟悉朱家的情形。”

“自然是我!”小癞子挺身出来,拍一拍胸说。

“我问你,”王狗子说,“朱家有几道后门?”

“一道,两道,三道,”小癞子扳着手指数,“一共四道。”

“好!”王狗子分拨了四个人,各守一道,防朱建伯开溜。

“朱家有几口井?”他又问。

“问这个干什么?”

“要防朱建伯畏罪投井。”

“这不会有的事。”小癞子心想,朱建伯本来无罪,怕什么?

“你不管。你说,他家有几口井?”

“朱家里头的情形,我就搞不清楚了,到里头再找。”

“也好。这桩差使我就交给你。”王狗子挥一挥手,“走!”

到了朱家一看,大门洞开,灯彩未卸,三三两两的人,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有的在谈着什么,有的在等着什么,情形极不正常。王狗子心想,这不用说,朱家已经得到消息了,然则朱建伯在不在家,倒很难说。

他猜得不错,朱建伯已经得到了消息,是朱大文回来讲的——当陈德成被刺死的那一刻,他简直吓傻了,随后蓦然醒悟,如不快走,被陈家抓住,悲愤之下,说不定被活活打死。于是趁乱头里跨上骡子,连夜逃走,回到白洋河镇,已经三更了。

朱建伯累了一天,刚刚睡下,朱大文奔了进去,在他窗外,大声喊道:“大伯,大伯,不好了!”

办喜事怎么有这样一句丧气的话,朱建伯又惊又气,便用呵斥的声音说:“大惊小怪什么事?”

“真正是不好了,大伯,青妹妹把亲家爹给杀了!”

“啊!”朱建伯几乎晕厥。他妻子也闻声赶了过来,急得面无人色。“大文,大文,你别乱吓人!”她说,“哪里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我亲眼得见!”

朱建伯的老伴儿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老总管朱才和许多长工、使女,一齐赶来听这惊人的消息,朱大文便气急败坏地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怎么会,怎么会?”朱建伯喘着气说,“杀了我我也不会相信。”

“哪里会?”朱太太哭着说道,“青儿心最慈,平时连个蚂蚁都不忍捻死,怎么会杀自己的公公,莫不是日子时辰犯冲,凶神附了体?我原说今年不宜办喜事,天杀的老糊涂,信了不知什么人的鬼话,真正坑死了我们娘儿俩了。”

她呼天抢地般大哭,使女们也都陪着放声大哭,里里外外乱得不可开交。朱建伯又烦又急,只绕着屋子蚁旋,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朱才冷静,使劲摇着手说:“老爷,太太,先不必着急!这里头怕有缘故,等我来问一问大爷。”

这两句话很有效验,朱太太顿时止住了哭声,朱建伯也站住了脚,静听朱才有什么话要问朱大文。

“大爷,”他说,“小姐杀了亲家老爷,你可是亲眼得见?”

“自然。”

“你说小姐又拿剪子刺中了自己胸窝,也是亲眼得见?”

“是啊!”

“那么,你可曾看见小姐的面貌?”

“啊!”这一问,把朱大文问得瞠目结舌,无从回答。

“说啊!看见就看见,没有看见就没有看见。”朱建伯不耐烦地催促着,“这有什么为难的?”

朱大文实在很为难,重新把当时的情形,细想了一遍,嗫嚅着说:“青妹妹的脸,我实在没有看见——没有看仔细,那时她是头外脚里,往后栽倒,看不真切。”

“那么,我再问大爷,从那庙里重新上轿,你可是亲眼看见小姐上了自己的花轿?”

“啊——”朱大文跳了起来,又惭愧,又高兴地说,“是了,是了!一定是把花轿上错了!”

朱建伯夫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哪会有这种事?但入情入理,不由人不信,因而顿有绝处逢生之感。

“就是这话。”朱才回答朱建伯的疑问,“小姐是到另一家去了。现在得赶快打听,到底那一家是哪一家?也许那一家发觉错了,会把小姐送回来,或者送到陈家。”

“送到陈家还行吗?喜事办成丧事,新媳妇的命硬,未进门先死了公公,人家还要?”

这一说又是不了之局,朱太太便又哭了。朱建伯烦得要死,已不会出什么主意,所以由朱大文和朱才商量办法,首要就是立刻去打听青荷的下落。

进城去打听的是朱大文。人海茫茫哪里去瞎摸?他还未回家,王狗子却已到了。小厮兴儿一看是公差上门,而且来了十余名之多,知道那件命案发作了,慌忙就要去禀报朱建伯。

走到中门,遇见朱才,一把拉住他问:“小猴儿,你慌慌张张的,又是干什么?”

“老爹,大事不好!县衙门里的差人,来了十几个。”

“坏了!”朱才顿一顿足,迟疑了一会儿说,“你先不用进去禀报,等我出去看一看再说。”

等他走到厅上,王狗子手下已经把四道后门都上了人,看见朱才是青衣打扮,便不理他,只向小癞子歪歪嘴,意思是要他去暗中搜索。

朱才是认得王狗子的,便抢上两步,赔笑喊道:“王头儿!”

“尊驾何人?”王狗子翻着一双三角眼,冷冷地问。

“我是这里的管家。”

“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因为遭了件逆事,卧病在床。王头儿有话——”

“有话也不能跟你说啊!”王狗子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那么——”

朱才正迟疑着想如何套套交情,王狗子却又发话了:“发昏当不了死!把你家主人请出来吧!”

看看是搪不过去了,朱才便一面大声喊人奉茶绞手巾,拿点心来,一面低声下气地跟王狗子商量。

“王头儿!不知今天光临,是何公事,请透句话,我家主人,自然见情。”

“哼!”王狗子冷笑道,“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教我们如何弄得清楚?时候不早,何须噜苏,快把朱建伯唤出来!”

“是!是!”

朱才无奈,只得进去回禀朱建伯——里头已经得到消息,朱建伯倒还坦然,朱太太却又已急得面无人色。

“老爷!”朱才低声说道,“麻烦已经上身,也不必怕。年灾月晦,总是有的,大不了破费几两银子。”说着,便又把视线移到主母脸上。

这是要朱太太取银子出来开销公差。她不懂他的意思,朱建伯却懂。“太太!”他说,“你开银柜吧!”

“要多少?”朱太太问。

“总得一个大元宝。”朱才说,“这是打听一句话,到底为了什么案子?”

看见一个大元宝捧到厅上,王狗子心里只是冷笑,不等朱才开口,随即问道:“朱建伯呢?”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朱才把银子奉上,“小意思,请头儿和弟兄们吃杯酒,休嫌菲薄。”

“哟!”王狗子故意摆出副吃惊的脸嘴,“好大一个元宝,真还没有见过。”

意思当然是嫌少,朱才也很老到,打开天窗说亮话:“王头儿,银子虽少,敬意甚重。只想王头儿给句把话,到底是桩什么案子?”

王狗子心想,不管它,且拿了也好,反正总有办法叫朱家的大把银子姓王,于是说了句:“女婿把老丈人给告了!”

猜想也大概如此——这就不怕了,朱才回到里面跟主人说:“老爷,反正凶手的尸首还在,只要听凭县大老爷传来我家的至亲好友,认一认尸首可是我家的小姐,不就清水落石了吗?”

“是啊!”朱建伯的胆气壮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别样好假冒,人的面貌,如何假造得来?”

于是朱才、兴儿还有好些佣仆,簇拥着他到了厅上。王狗子原认得他,却仍旧问了句:“你是朱建伯?”

“是的。”

两个字还没有说完,“豁啷”一声,王狗子的手下把根铁链取出来一抖。

朱建伯不由得连连倒退,摇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你们看!”王狗子手指朱建伯,回头看着他的手下说,“好笑不好笑?朝廷的王法,他说使不得!”

这时朱才便又抢出来告饶:“王头儿,你老无论如何手下留情。这桩案子冤枉,只要到堂上一说明白,不是什么犯嫌疑说不清楚的事。”

“管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王狗子把头一扭。

这一扭是个暗号,铁链子立刻飞了起来。那是练熟了的一功,链子往下一落,正套在朱建伯脖子上,接着便是往怀里一带,上了年纪的人,吃不住劲,踉踉跄跄往前直冲。幸亏兴儿手快劲足,一把拉住,才不致跌个“狗吃屎”。

看样子不能善了,朱才便拉住了王狗子:“来,来!王头儿有话好说。索性到这面来谈谈。”

只要舍得花钱就比较好办。朱才跟他商量了半天,在王狗子的这趟抓人的差使上,总算达成协议,一共八百两银子,包括不上链子,可以坐车,一直到提堂,都归王狗子“伺候”,包不吃苦丢面子。等一提了堂,他就不管了。

“好!我答应算数。”朱才拍一拍胸脯说,“不过此刻得请王头儿先把我家老爷放一放,让我好告诉他。”

王狗子很慷慨地答应,吩咐放人。

朱建伯重又回到了后厅,面色灰败,欲哭无泪,看着他的瑟瑟发抖的老伴儿。

“老爷,我斗胆做主答应下来了。事情摆在那里——”

“你不必说了。”朱建伯看着他的妻子说,“倾家荡产的日子到了!随便你怎么办吧!反正我已经看穿了。”

听他这话,似乎生死置之度外,大有诀别之意,朱太太便又忍不住掉泪,把一串钥匙递了过来,用发抖的声音说:“老朱,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老爷一条命都在你身上。你尽心尽力去办吧,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只要——”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往里就走。朱才叹口气,极力振作起来,叫兴儿收拾行李包,又叫厨房里预备熟食,再叫“车把式”套车。然后开了银柜,取出八百两银子,用个盛粮食的口袋装好,喊两个人抬着送到厅上。

“多谢,多谢。”王狗子顿时换了副样子,“你请朱太太放心,朱老爷到案,一切有我。如果有什么话,我自会招呼!”

无论如何第一关算是过去了,王狗子只叫把守在各处的人撤回,并不急着上路,这就不妨从容些。

“王头儿,”朱才说道,“我有个计较,你看行不行?”

“自己人,不要紧,你说吧!”王狗子很大方地说,“总可以商量。”

“你看,”他指着衔山的夕阳说,“天快晚了,横竖赶进城也在起更以后,索性吃了饭,趁晚风凉舒舒服服进城,却不是好?”

“对了,我正要说这句话。”王狗子笑道,“少不得要叨扰了。”

“好说!现成,现成。”

这不是假客气的话。朱家大户办喜事,喜宴办得特别丰盛,肥鸡肥鸭,煮得稀烂的肘子,原封未动的还有的是。汤锅煮开了不去拨动它,再热的天也不会坏,此时大盘盛了出来,再用大碗斟上自家作坊里的洋河高粱,又是现蒸的白面馒头,把王狗子和他手下,好好“犒劳”了一顿。

朱才敬了一轮酒,代表他主人略尽东道主的敬意,然后说一声:“各位尽请放量,东西备得足,回头还要赶路,不吃饱不行。”说后拱拱手,匆匆赶到后面。

后厅里也在吃饭,老夫妇愁颜相向,连筷子都不动,一见朱才,就如遇见亲人一般,双双站起身迎了出来。

“老爷保重身子,不能不吃点东西!”他很恳切地说,“反正只要等大爷把小姐的去向打听得有了下落,案情立刻就可以明白。只不过一堂,就可释放。我陪着老爷进城,先请舅老爷备好一个保,等在那里。什么事等老爷出来了再作商量,此刻急也无用,也没有什么好急的。”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朱太太大为宽慰,“老朱的话不错,没有什么好急的。”她动手舀了一碗鸡汤,劝着她丈夫说,“你多少吃一点,此刻身体最要紧。”

朱建伯为了安慰妻子,勉强喝了半碗汤,吃了半个馒头。朱才则和朱太太在商量,派定兴儿跟着进城,另就如何筹措现款,准备衙门里上下花费等等,一一做了安排。

里面收拾了行李什物,外面安排好代步的牲口,等王狗子他们吃得酒醉饭饱,这就该上路了。

朱太太到这时候,自又不免落泪,千叮万嘱要朱才好好照顾。朱才也是千叮万嘱,等朱大文一回家,不管消息如何,连夜要赶进城来会面。

“老朱,”王狗子说,“我们是好朋友,有句话说在前头,这一路进城,朱老爷爱坐轿坐轿,爱骑骡骑骡,悉听尊便。只是进衙门那一刻,你得在我公事上有个交代!”说着,他做了个手腕并拢的姿势。

这就是说,进衙门时要给朱建伯上手铐。朱才心想,又非江洋大盗,何用如此?口中不言,心里有了主意,此刻且先敷衍他再说。

“自然,自然!”他连声答应,“总叫王头儿在公事上过得去。”

“你明白最好,请吧!”

由于那八百两银子的力量,朱建伯得以坐着凉轿进城,另外一匹骡子驮着行李。朱才和兴儿随着轿子。王狗子和他的手下,都敞开了衣襟,一路打酒嗝,一路七冲八跌地跟在骡子后面,直到二更天才到县城。

就在等待开门的那时候,朱才把王狗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头儿!我请教你一句话,进了衙门,你把我家主人,交到什么地方?”

“交到班房。”

“交到班房也要铐吗?”朱才说着,已把一块银子塞到了王狗子手里。

看银子说话,“那倒不一定。”王狗子说,“也可以不铐。”

他把手一缩,银子缩进了袖子,然后伸个懒腰,手掖着袖子口往上一缩,那块银子沿着袖管掉落在他缝在腋下的一个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王狗子又瞒着他手下,得了一笔好处。

“那么,我再请教,今天天这么晚了,还要过堂?”

“大概不会了。”

“我家主人在班房坐一夜?”

“这可说不定,也许马上收监。”王狗子说,“这归班房做主,我把人交到班房,就算交差了。”

朱才心里叫不迭的苦,重重关口,是塞不满的无底洞。

光是今晚不收监,便又得花一笔,而且要早早安排。但是三更半夜,哪里去弄上千的现银。

一客不烦二主,唯有跟王狗子商量,要多少钱都好说,只是今夜不行,要明天上午才能补到。王狗子回答得很坦率,班房里的事,要听卫虎的吩咐,他做不了主,不过他答应一定尽力帮忙。

于是等城门一开,直奔县衙。王狗子把朱建伯带到班房,立刻便有个小伙计迎着他小声说道:“怎么这时候才到,头儿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你小心点!”

王狗子一听有些着慌,急急问道:“头儿没有回家?”

“没有。”小伙计向里间歪一歪嘴。

王狗子顾不得再跟他说话,匆匆忙忙奔了进去,只见卫虎正在假寐,听见脚步声把眼睛睁了开来。

“正犯带到!”王狗子急忙提高了声音,显得精神抖擞地报告。

卫虎翻起一双三角眼,看了看他说:“你过来!”

等王狗子走到面前,他伸起手来就打了王狗子一个嘴巴。

“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打你?”

“不晓得。”王狗子捂着脸,委委屈屈地说。

“打你个嘴馋贪杯!”卫虎说,“你早早进城来,哪里不好吃酒?难道只有白洋河才有洋河高粱?”

原来如此!王狗子气得哭了!定定神,把捂着脸的那只手,往前一伸,揸开了大拇指和食指,轻轻说了句:“八百两!”

卫虎点点头,问道:“人呢?”

“在外面。”王狗子又说,“头儿,朱家有个老管家跟了来的,为人很识窍。他托我跟头儿来商量,今晚不收监,再是个八百两,不过今晚上没有现银子,明天上午一定如数送到。”

“今晚不收监,难道明天也不收监?”卫虎问道,“那时候又怎么说呢?”

“他们还在做梦呢!”王狗子向卫虎耳语,“朱家的人说,已经派人进城来打听他家女儿的下落了——”

“怎么?”卫虎变色,抢着问道,“莫非已知道了陈家的凶手是谁?他们怎么会知道?”

声音虽低,辞色甚厉,王狗子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当自己酒后泄露了秘密。这个冤枉吃不起,因而又气又急,顿时满头大汗。

越是如此,越使卫虎疑心,喝道:“说呀!怎么回事?”

这是件洗刷不清的事,但王狗子一急急得脑筋灵敏了,于是神色也大不同了,故意抹一抹汗笑道:“还好!人家在我们没有到以前,就派人进城来打听他家那个新娘子的下落了。”

照此一说,与王狗子无关,卫虎才比较放心,“这大概是他们胡猜猜中的。”他说,“派了谁来打听?”

派的是朱家的“侄少爷”,王狗子已经听朱家的佣仆谈过,心恨卫虎多疑,翻脸就是不认人的模样,故意摇摇头说:“那可不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管他了,“以后怎么样呢?”他问,“他家打的什么主意?”

“他家的主意,是这么打的,只等打听到确实消息,把他家女儿找回来,朱建伯便可脱卸干系。打算着问过一堂,就可释放回家。所以这时候能不收监,最好不收监。”

卫虎的脸色铁青,连连冷笑,“打的好如意的算盘!”他这样说了一句,心里在盘算,本来还可以慢慢儿来,吊脖子的绳子,一步一步来收紧,照现在看,要一堂就问成了死罪,才可以永绝后患。同时朱家的女儿,从此也不能再在宿迁露面,得要想办法把这个人“灭”掉才好。

“头儿,”王狗子催他,“你老主意打定了没有?人家还等着回话呢!”

“不必麻烦了。”他说,“你告诉他,今晚不收监,也不要钱——反正有他用钱的时候。”

“是——”王狗子答应着退了出去。

“来啊!”卫虎叫来那小伙计,“你到后面去通知大老爷那里值夜的人,只等大老爷五更一醒,立刻到前面来通知。再告诉值堂的,早堂就有要案,伺候看刑。”

“晓得了。”那小伙计答应着,自去分头通知。

卫虎也带着一名小厮,当时把他叫醒,取下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倒出来吃完,然后叮嘱,到五更天当心里面有通知出来,说完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眼睛闭着,心里却在默默盘算。到了天色微明时,小伙计来告诉他说,大老爷已醒。卫虎急忙起身——怕自己精神不济,嚼着一支关外人参,走入后衙。

隔窗向张华山请了早安,他说:“跟大老爷回话,孝义乡陈家命案,指使的正凶已经带到。”

“噢,可是早堂就要问?”

“是!”卫虎答道,“此犯颇为狡猾。卫虎伺候大老爷升堂。”

张华山心里有数,凡是这样的案子,就必须卫虎在身旁提示,所以连声答道:“好,好!你叫他们预备。”

预备是预备刑具,别样大刑,哪怕是夹棍都是现成,要用到时,一声吩咐,立即就有;唯有卫虎发明的那样“一品衣”,须得预先生好一盆炽旺的火等在那里。但这不便公然预备,否则就变成有意使用酷刑,因而得在暗处着手。

“看看苦主来了没有?”卫虎又说。

“早就来了。”

“在哪里?”

“县前菜馆等着。”

“你回头当心。”卫虎告诉值堂的衙役,“先提原告,问完了你叫人把他们带开,不要让被告跟他碰头。”

原被两告,原是翁婿,见了面未见得“仇人眼红”,说不定倒叙上了亲戚,两下一搭上话,变成对质,立刻就会有许多漏洞发现,这不是当耍的事,所以卫虎需要预嘱得清清楚楚。

等张华山一升堂,原告已从菜馆到了堂下,传上来问的也还是昨天那几句话,只不过多了两句安慰之词,“本案指使的正凶,已经缉捕归案,”张华山说,“本县自会秉公审理,替你昭雪冤仇,好好退了下去,静候传询。”

“是!”陈家骐作了个揖,起身下堂,接着便有人把他带得远远的。

“带朱建伯!”

堂上一声吩咐,堂下相递呼传,有个皂隶去到班房,不由分说,把一副手铐铐到朱建伯手上,拉了就跑。

一上堂便又喊堂威,那声音就像看见过街老鼠,路人起哄喊打那样。多少年来的经验,不论如何凶恶的犯人,一听见堂威,心里便会发慌,恍恍惚惚自以为犯了众怒,愿意尽量招供,以求无事。

朱建伯此时方寸大乱,头上一阵阵地嗡嗡作响,自觉魂灵已经出窍,一步一步挨上堂,身不由己地往下一跪。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朱建伯。”

“多大年纪?”

“小人今年五十五岁。”

“哪里人?”

“本地人。”朱建伯答道,“世居白洋河镇。”

“朱建伯,我问你,你可是有个女儿,许配了孝义乡的陈家?”

“是。”朱建伯说,“小女名叫青荷,七岁时就许配了刘老涧的陈家——”

张华山因为受了卫虎的教,被告只要有一语不符,立刻就要钉紧了问——这就叫“锻炼成狱”,所以这时他立刻打断了话问:“怎么说是刘老涧?”

“回大老爷的话,我那亲家老家原是刘老涧,移居孝义乡。”

这不关被告的事,张华山也不去探究为何移居,只问:“你女儿今年几岁?”

“今年二十。”

“女孩子二十岁还不嫁,而且已许配了十三年,这是什么道理?你要实说!”

“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实在是时候不巧,男家送过三个日子,都不吉利。因而耽误了下来。”

“那么你女儿到底出嫁了没有呢?”张华山故意这样问。

问到这话,正是伤心之处,朱建伯眼泪汪汪地说道:“就是前天嫁出去的,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张华山冷笑道,“你倒真会说话,也罢,我先不问你这一段,只问你,以前三个日子不吉利,前天这个日子就吉利了吗?”

“现在才知道大大不吉。唉,大老爷,小人家门不幸,不知从哪里说起。”说着,放声大哭。

“呸!”张华山猛然把惊堂木一拍,“好刁恶,胆敢咆哮公堂!”

咆哮公堂,又是一款罪名,朱建伯怕受刑,吓得止住了哭声,连声告饶:“大老爷恕罪,小人不敢!”

“往下供!既知不吉利的日子,何以又嫁了女儿。”

“实因小人的亲家,为此动怒,请媒人来说,七月二十四不发轿,便不要小人的女儿了,为此无奈。”

“照此说来,你们亲家已成了冤家?”

“回大老爷的话,我那亲家不肯体谅,逼得厉害些是有的。小人当时看日子不好,还待跟媒人商量,哪知媒人也不受商量。”

“这可见是你的理屈。”张华山想了想说,“你那亲家、媒人都不受商量,你就记仇在心了?”

“小人并未记仇。”朱建伯急忙声明。

“然则是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了过去?”

“这倒也不是。是听了一个看相的劝——”朱建伯把当时如何遇着“小纯阳”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朱建伯和张华山都不知道“小纯阳”就是新任巡按刘天鸣,卫虎却明白,听入耳中,惊在心里,赶紧凑到张华山耳边说道:“大老爷追‘小纯阳’的下落。”

“朱建伯!”张华山便依言问道,“这‘小纯阳’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胡说!”张华山急转直下地问道,“你可知你那亲家已经被害?”

“小人知道。”

“好!原来这你就知道了。说!你如何挟仇报复,指使你女儿在喜堂刺死公公!”他把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说!说!”

“冤枉!”朱建伯极口喊道,“刺死亲家的,不是我女儿,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冤枉啊冤枉。”

“住口!”张华山喝道,“那么你女儿呢?你把她交出来!”

“大老爷明鉴!”朱建伯朝上磕头,“小人原就说过,小女下落未明,请大老爷派公差查明,前日野庙避雨,还有哪家花轿经过,中途坐错了花轿,才生出这件命案。将小女查获,传到堂上,便见分明。”

“好一张利口,明明你女儿已经畏罪自尽,你又夤夜盗去尸首,企图消灭罪证,如今反要本县来替你查人。你女儿已经见了阎王,教本县到哪里替你去查!”

他这番话说得朱建伯惊疑莫名,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张口结舌,半天说不上来。

“不动大刑,谅你不招!”

一把火签摔下来,一顿板子打得朱建伯晕死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躺在监狱里——朱家花了三千两银子,才得一张高铺,从监外请了医生替他疗治伤势。

朱建伯身上的痛还好受,心里的痛,却是无可言喻。细想一想,才知道陈家还有尸首被盗这回事。盗尸的人是谁?作用何在?如果那不知名的新娘子的尸首还在,请了四邻来指证明白,不是青荷,也是一个有力的反证,如今连这个反证都已失去,以致百口莫辩,看来这条命非送掉了不可。只是到死还不明白原因,也不知道死在谁手里。落个冤沉海底,死了也是糊涂鬼,却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然而有件事,现在却是明白的,既有高铺睡,又有外面的医生,可知家里已花了钱。现在钱可通神,也是自己唯一的凭借,只有从这方面来想办法。

于是他呻吟了一声,立刻便有人用欣慰的声音说道:“好了,好了,醒了!”

“不要乱动!”是医生的声音,“疼得怎么样?”

“还好!”朱建伯咬着牙说,“费心,费心!”

医生笑笑不答,替他敷药裹伤,又留下好几包药,关照一天三次,用热黄酒吞服,三天以后,便可下床。交代完了,携着药箱管自己去了。

“禁子大哥!”朱建伯问道,“你贵姓?”

“我姓吴。”那禁子叫吴四,“你老尽管安心养伤,诸事有我在,决不教你老受苦。”

患难之中,明知这几句话是大把银子买出来的,朱建伯依然由衷生感。“吴四哥,”他流着眼泪说,“我不知如何报答?只等我能洗刷了冤枉,留下一条命来,吴四哥,你的后半世都在我身上。”

“那敢情好!”吴四笑道,“我先跟你老道谢。”

“不敢当,不敢当。吴四哥,我如今求你一件事。”

“你说,看行不行。”

“我想跟我家老管家朱才见一面。”

“这——”吴四迟疑着答道,“责任太重,我担不下来。”

朱建伯知道再说也无用,把眼又闭了起来,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说不出是悲愤、害怕,还是困惑。

青荷,我的好女儿!他默默地喊,你到底在哪里?怎么不出面来为爹申冤?

青荷还在卫家。

从“洞房花烛”那夜,卫虎为他手下喊了出去,一夜不曾回来,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伴娘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新房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只见窗外有个瘸子,不时吃力地摇过来、摇过去。细听外面,那般喧嚷的客人,似乎已走得干干净净。眼前是奇异而可怪的沉寂。

她一天一夜水米不曾沾牙,也一天一夜不曾闭一闭眼,又饥又渴,又累又热。这时才想到在家里的时节,兰汤浴罢,吃一碗百合菜豆汤,手摇团扇,躺在竹榻上跟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真正是神仙一样的生活了。

挨到日中,眼皮涩重不堪,口中渴得要冒烟,她把心一横,自己站起身来,把茶壶里隔宿的冷茶,喝了个畅快;款待宾客的喜果喜糕也未曾收去,取了几块状元糕吃,这下才觉得舒服得多。

然而她不敢睡。不睡却又不行,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接着是因为头垂了下来,蓦然惊醒。这样不知弄了多少回,最后她不能不回到床上去睡了。

睡梦中仿佛身上有些痒,突然心中一惊,睡意驱除了一大半,睁眼一看,是卫虎俯着头,正撮起了嘴唇要来吻她,同时发觉有双手重重按在自己胸前。

青荷惊、羞、怒三字俱全,身子一滚,顺势一掌打在卫虎身上,等他猝不及防往后避开时,她也逃下床来了。

但是,她逃不开卫虎的双臂,一扑便扑到了她身上,双双往下一倒,倒在床上,被卫虎压住了身子。

“放手,放手!”她力竭声嘶地喊。

“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卫虎喘着气,制服她那乱舞乱蹬的手脚,“乖乖地,让我尝个鲜。”

青荷忍着眼泪,保护自己的清白。胸前衣衫已经被拉破,卫虎的一只手已经来抽她的裤带——急势之下,顾不得怎么叫肮脏,把他伸出来的舌头狠狠咬了一下。卫虎从喉咙里挤出声“唔”,鬼哭狼嚎般凄厉难听,自然,他的手也松了。他的手一松,她的口也松了;同时也有了准备,等他往后一退,她比头兔子还快,一蹿下床,先把茶几上的剪刀抢在手里,作势比画着退到壁角,睁大了眼喘气。

卫虎有心侮辱她,拿双色眼盯着她说:“好白好肥的奶子!”

青荷低头一看,羞得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半边胸脯露在外面,急忙扯过衣襟来遮住。

“一个小姑娘,怎有这么大的奶子?你倒说说看。”

青荷咬紧牙关,只当没有听见。

“不用说,不知道多少人摸过了!”卫虎伸出那只摸过她胸前的手到鼻子上闻了一下,装得不胜陶醉似的说,“好香啊好香!”

她气得连肺都快要炸了!但随即生出警惕:这个狗猪不如的畜生,是有意要惹自己动怒,他才有机可乘,偏不上他的当,自己要把心静下来!

“姓卫的,我告诉你,”她用很冷静很坚决的声音说,“我已经不打算活着离开你这里了。你尽管过来!”她恨极了他,顾不得亵渎自己,“不错,我给什么人都摸过,就是不给你摸!”

这最后两句话,说得卫虎毛骨悚然。一个谨守礼法的大家闺秀,居然说得出这种连个泼辣少妇都说不出口的话来,可以想见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最毒妇人心!”真不知她会下怎么样的毒手?

于是他想到了刚才咬舌头的那一幕,又惊出一身冷汗,“你这个千人骑的小娼妇!”他恶毒地骂着,“你当心,我包你有痛快的时候。”卫虎真的把她看成毒如蛇蝎,随即退了出去,吩咐张瘸子格外加意看守,同时又叫他尽自己高兴,在窗户外面说脏话,要让青荷没有安安静静的日子过。

回到城里,卫虎把他的亲信王狗子、孙二毛、小癞子,还有个负责去盗尤三嫂的尸首的,卫虎手下第一个不要命的狠角色陈大麻子,都找了来商量。

首先是王狗子有事要讲,“朱才开出盘子来了。”他叉开五指,伸出手来。

“不会是五千,”小癞子咽了口唾沫说,“乖乖!五万!”

“怎么样呢?”卫虎问。

“自然是要放人。”

“放人?”卫虎冷笑着说,“那不是放虎归山。”

“所以我没有敢答应。”

“你是怎么跟他说?”

“我说,我要请示了我们头儿才能给他回话。”

“约在什么时候回话?”

“今天晚上。”

卫虎颇费沉吟。这是件有大油水的案子,但因为牵涉到自己,绝不能放朱建伯。这一来怕弟兄们会有怨言,刚才看小癞子那馋涎欲滴的样子,就可以想见他们心里的想法。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狼心狗肺,因为自己断了他们的财路,说不定会弄出意外麻烦,倒不能不早自为计。

“事情很明显地搁在那里,该打说撞生出这么一场是非来,你们说,放了朱建伯出来,哪里另外去找出个指使的人来?这一案没有着落,如何结案?”

要结案除非把真相和盘托出,朱家女儿放回家,但这下把卫虎逼娶尤三嫂的内幕,便全要抖搂出来,那怎行?

看大家不作声,卫虎便又从利害上去分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这样的案子,只能用一方面的钱,”他看看大家说,“用了朱家的,陈家的就不肯拿钱出来了。你们说是不是?”

“是。”小癞子说,“这倒是真话。”

“换句话说,朱家的钱拿不到,陈家就肯花钱,不是一样吗?”

这就是说,虽有卫虎牵涉在内,并未损害了大家的利益。反正钱都是一样,管他姓陈姓朱,于是陈大麻子很大方地说:“凡事都听头儿的,有也好,没有也好,就凭头儿一句话。”

“大家捧我,我知道。”卫虎紧接着说,“这一案里,除了大老爷的好处以外,我自己一文不要。不过大家也要想一想,这件案子关系重大,要闹出来,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嘴上特别要当心。”

“那自然。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陈大麻子摆出狠巴巴的样子,扭一扭袖子,露出一条斑斓的刺青大花蛇,“谁要胡言乱语,休怪我老陈不客气。”

“算了,算了!”孙二毛拦着他说,“都是自己兄弟,何用如此!办正事要紧,尤三嫂的尸首怎么办,你倒说说看!”

“早就在义冢地里埋掉了。”

“埋得深不深?”卫虎问。

“深倒不深。”

“那不好!”卫虎大摇其头,“万一让野狗衔出一条胳膊一条腿来,不又是弄出一场‘无头命案’,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王狗子与陈大麻子素日不睦,这时有意要“整”他一下,便大惊小怪地说道:“这个‘无头命案’一发作,可是不得了的事!安排得好好的一件案子,真正天衣无缝,就怕尤三嫂的尸首露面,那样一来神仙都难救!趁今天晚上没有月亮,重新去埋过,埋得越深越好。”

这几天“秋老虎”正厉害,尸体早已腐烂,说是要挖出来重新埋过——这件事想起来就恶心,但陈大麻子说不出推托的话,只怪自己言语太老实,刚才只要说一句“埋得很深”,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卫虎很了解,盗尸是陈大麻子的一大功,现在再叫他去干这桩大受其罪的差使,心里一定很不舒服。他是做“头儿”的人,必得体恤部下的甘苦,所以接着王狗子的话说:“老陈,你再辛苦一趟。这一案中,你出的力最多,我知道。”

出的力多,分的钱也多,只要头儿知道就不会吃亏,所以陈大麻子也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最后谈到青荷。“还有个活口要料理。”卫虎阴沉沉地说,“朱家那个小娼妇,是祸水!”在座的人都不知道他逼奸不成,几乎吃了大亏那一段经过,所以也不明白他何以有那样阴沉的脸色!

王狗子便猥亵地笑道:“头儿!送到门上的鲜花你不采?”

“有刺的花儿你也去采!吃了她的苦头你就知道厉害了。”

这一说,大家才有些明白,看样子卫虎已经吃过苦头。但王狗子却另有想法,涎着脸说:“头儿,我倒不怕有刺!”

“去你妈的,”卫虎骂道,“你替我少起色心。”

“骂得好!”陈大麻子乘机报复,“也不撒泡尿去照照自己这张狗脸,他妈的,想吃天鹅肉。”

“好了!”卫虎怕他们发生冲突,赶紧呵斥陈大麻子,“你也替我少说一句!”

一直不曾开口的孙二毛,这时有了主意。“头儿,”他说,“二龙山的杨秃子要找个‘压寨夫人’,我看正好做这个人情。”

“不妥!你不晓得,那小娼妇厉害得很,杨秃子又是个没脑筋的人,听了她的话,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照这样说,倒不如‘咔嚓’一下,一了百了。”陈大麻子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这还是便宜她!”卫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冷冷地自语着,“你不肯!自以为娇贵得很!我叫你做婊子!”

“听见没有?”陈大麻子看着王狗子说,“那时候你就可以去采花了——采婊子的花!”

“呸!”王狗子一口唾沫吐在陈大麻子脸上破口大骂,“采你的妹子,采你的妈!”

一言未终,陈大麻子的拳头已伸了过来。小癞子跟王狗子的交情好,便在中间拦着,反让王狗子捣了一拳过去。陈大麻子越发冒火,隔开小癞子,奋身而上,却让卫虎喝住了。

“住手!”他的脸色铁青,“你们这算什么名堂,是不是在拆我的台?”

这句话说得太严重了,两个人都住了手,但依旧怒目相向。

“你们把脑筋放清楚些!吃这碗饭,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哪个也不用想活命!”

“好了,好了!”孙二毛打圆场,“自己弟兄,开开玩笑认什么真?头儿也不必动气,谈正事吧。”

于是决定把青荷送到扬州,卖入妓院,这事归小癞子去办。

朱大文不中用,始终没能打听出来那天在野庙避雨的另一顶花轿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当然,这是卫虎早已意料到此,预先有了布置,知道的人怕惹祸,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主母是女流,侄少爷办不得大事,洗刷这场不白之冤的千斤重担都落在朱才一个人肩上。白天忙着奔走,照料狱中的朱建伯,直到深夜才能静下来细想一想那许多道理上无论如何讲不通的疑团。

而有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青荷绝不是杀陈德成的凶手。他在想,陈家也应该了解到这一层,然则何以硬告一状,咬定了亲家唆使女儿行凶?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能劝得陈家再进一张状子,说明其中的疑问,请县大老爷另外缉凶,自家主人不就可以先放了出来吗?

想到了这个主意,朱才精神大振,细细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备好一份隆重的祭礼,然后把朱大文找了来,请他代表他的伯父到陈家去祭奠。

亲家已成冤家,朱大文怕挨打,畏缩不前。朱才多方鼓励譬解,好不容易才把大文的勇气鼓了起来。

到得陈家,虽未挨打,却饱看了脸色——朱才很沉着,指挥从人,摆好了祭品,燃上香烛,然后叫朱大文行礼。照例孝子应该在灵前还礼,但以挟恨的缘故,陈家的子弟一个不见。

等朱大文站起身,朱才跪了下去,磕完头,禁不住悲从中来,挥涕祝告:“亲家老爷,你老人家死得冤枉!到底是哪个下的手,怎么不托个梦告诉我们?那天我家老爷,亲自送亲,路上受暑,硬劝把他劝了回去。我们老爷说:‘彼此是千年不断的至亲,只有我自己送去,谁教我女儿要靠人家一辈子?’亲家老爷,你老人家想想,我家老爷说到这样的话,怎么还会记仇记恨?府上豪富,我家老爷说朱家也不是没有身价、没有根底的人家,怎么会做出这种灭门的勾当来?你老人家想嘛!”

虽是对死者的祝告,实际上是向活着的人解释。灵堂后面原有许多人在窥探,陈家的练武教师“飞刀”杨大壮,心直口快,第一个就说:“我们的状子告错了!”

“是啊,师父,”陈家 接口说道,“我一直也在想,杀爹爹的,不会是我嫂嫂,是不知道什么不相干的人。”

他们师徒这样一说,陈继成的态度改变了,看着陈家骐,意思是问他应不应该接待朱家的人。

“二先生!”杨大壮见义勇为,“我看要把朱家这个老管家找来谈一谈。”

“好!”

陈继成答应着从灵堂后面走了出来,家骐、家 兄弟和杨大壮都跟在后面。

彼此原都是认识的,朱才首先招呼,叫一声:“陈二爷!”接着便磕下头去。

“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彼此这样叫应了,僵化的局面便立刻解消。主客双方,一一见礼,然后是陈继成道了谢,请到小书房待茶。

“真正是想不到的大祸!”朱才站在那里说,“做梦都想不到。”

“你请坐,管家!”陈继成想了想问道,“你刚才在灵堂祝告的那番话,可是出自本心的话?”

“陈二老爷!”朱才直挺挺地向外一跪,“倘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

“言重,言重!请快起来。”

家骐亲自去相扶,四目相视,朱才喊得一声:“姑爷!我家小姐至今还不知生死存亡。”眼泪随即又掉了下来。

“都不必伤心了,谈正事要紧。”杨大壮对陈继成说,“此案最所不解者是盗尸!我打听过,朱家没有一个会武的人,那天等我追了出去,明明看清楚,来人的脚程好快,是会功夫的。”

由这里开始,两面把经过情形说出来一核对,自然而然得到了结论:野庙中坐错了花轿,行凶的那个新娘子,认错了人,所以也杀错了人。这就是说:行凶的那个新娘子,跟另外一家有仇——那一家自己也知道,深恐事机败露,所以连夜来盗尸首。照此说来,青荷当然也不能露面,一露面,那一家万事全休!

“所以,”杨大壮说,“如今我们要把青荷小姐找出来。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下功夫去找,一定能够找到。”

“我还有个办法,”陈家 说,“莫若出个赏格,有那天抬花轿的人,一定会来指出地方。”

“二少爷这话说得不错。”朱才答道,“府上出多少赏格,我们也照出多少。不过,我要求二老爷补张状子,先把我们老爷保出来。”

“这应该,我马上就办。”

于是三方面同时进行,补状子,出赏格,四下寻访青荷的踪迹。最难的当然是最后一点,朱才一有空就在城里城外乱跑,大海捞针般,只念着杨大壮所说的“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句话,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迎头遇见青荷。

这天去到一处,见是孤零零一所大宅,墙外就是码头,泊着一条船。朱才心中一动,想探个究竟。就这时发觉大门启开,急忙躲到树后,但见门里走出来贼头狗脑一个人,脸孔好熟,就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等那人一走出门,朱才想到了,那人是个瘸子,不是卫虎的跟班张瘸子吗?怎么会在这地方?这些人惹不得,朱才赶紧悄悄走了开去。

回到城里,只见杨大壮在那里等他,脸上既兴奋,又紧张。朱才吓了一跳,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杨师父,”他问,“你老怎么在这里?”

“管家,管家!”杨大壮把朱才拉到一边,悄悄说道,“那顶抬错了的花轿,我打听出来了。”

“这——”朱才惊喜得说不出话。他此刻先要整顿全神,盯着杨大壮,仿佛眼一眨,面前的人,就会飞走了似的。

然而杨大壮起初仿佛迫不及待,等该他说话时却又迟疑不语,同时脸上出现了非常特异的神色——是那种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处理的疑难忧惧的表情。

“怎么啦,杨师父?”朱才疑云大起,慌慌张张地问,“莫非我家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是,不是!”杨大壮却又改口,“但也难说得很——”

“怎、怎么了?”朱才越发惊惶。

“管家,”杨大壮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你先把心定下来!事情很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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