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他停顿一下接着又说:“你家小姐落入一个意想不到的魔头手中!你道是谁?卫虎——”
朱才失声惊呼:“是他!”
“是他。一点都不错。”
“我不相信。”朱才摇摇头,“怎么会呢?卫虎作恶多端,所以断子绝孙,人人都说天理昭彰。他家又不办喜事,怎会有花轿抬进的?”
“管家,你莫如此武断!办喜事的是卫虎自己。这事千真万确,你听我细说……”
话要从七月二十二日说起。
那天晚上,夫妇俩整整哭了一夜。照尤三的意思,就待与卫虎拼个死活;反是尤三嫂劝他不必做此傻事,她说他拼不过卫虎,不如拿了从卫虎那里要来的代妆奁的二百两银子,远走高飞。
“从今你休回宿迁,走得越远越好。”尤三嫂哭着叮咛她丈夫,“你就当从未娶过我这个人!夫妻一场,你只听我这一句话。”
尤三原是个猥琐无用的人,不然也不能生生地将个娇妻拱手相让,第二天果然就走了。邻居有那夜来听清了的,也不便去问,只帮着尤三嫂料理“喜事”,上妆入轿,心里却都不免冷笑,这双夫妇,男的无义,女的无情,说媒的时节,看尤三嫂是三贞九烈的样子,到头来还是从从容容上了花轿,只怕一心想的是卫家的风光。这样的勾当,叫人恶心。
“我是从尤家的邻居那里打听到的。”杨大壮说,“那些人至今还不知道尤三嫂的消息,只以为她正在卫家享福。不用说,那晚上叫尤三远走高飞的时候,便已有了打算。”
“怪来怪去怪我家大先生的年纪与卫虎相仿,以至于尤三嫂认错了人。唉!没来由结成冤家,其实是至死还不明白究竟的两个冤鬼!”
事情实在太离奇了!尽管朱才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话都听入耳中,却依然有难以置信之感。一直到心静了下来,通前彻后想了两遍,才把其中的关节都想通了。
“怪不得!我家老爷的一条命保不住了!卫虎一定要坐实了我家小姐杀公公的逆伦重罪,他才脱得了干系!”
“是啊!”杨大壮深深点头,浓黑的双眉锁在一起,“你家小姐的一条命,只怕也难保。事情摆明在那里,只要你家小姐一露面,真相就可大白。所以,卫虎绝不能让她出头。”
一听这话,朱才双眼漆黑,几乎昏倒,勉强扶住桌角,定一定神,咬着牙说:“杨师父,无论如何,要把我家小姐寻出来——哪怕是尸首,也要找到。”
“是的!”杨大壮挺胸说道,“空口说白话没用,打草惊蛇更不宜。我帮你去找。不过,卫虎不是好惹的,经常有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在他家。我得设法去找帮手来,才办得了这件事。”
“预备到哪里去找?”
“我师父在沧州,路太远了。我有个师兄弟在济南府开镖局子,我到他那里去搬救兵,十天以后一定回来。”
“好!”朱才跪下磕头,“我家老爷和小姐的两条命,都在杨师父你身上。”
“言重,言重!这也是为我们老东家报仇申冤,分所当为。”杨大壮把朱才扶了起来,又郑重叮嘱,“这事千万要隐秘,走漏不得半点风声,就你我两人悄悄办事,连我家二先生那里都不必说起。”
想想也是,这件事说穿了骇人听闻,不管如何谨慎小心,言谈神色间一定会有所泄露,而卫虎的耳目众多,只要起了疑心,一定会下毒手灭口——如果青荷还在人世,这一来就非死不可了。
为此,朱才连在他家主母面前,都瞒着这个消息。他只是一个人去秘密行事,打听到那天遇着张瘸子的地方,正是卫虎的老家,心里便想,青荷如果未死,一定被藏在那里,能够想办法救出她来。至少打听到一个生死存亡的确实信息,一团乱结才有个下手整理之处。
想到自家小姐,平日机警沉着,强似男儿,朱才仿佛瞽者摸着了一支明杖,顿时信心大增,茫茫前路,不足为畏了。
于是,他扮成乞儿,扮成行商,扮成拾荒的,每天只是在卫家左右前后打转。一天、二天、三天……到了第八天,有了动静,卫家墙外码头的那条船,忽然把竹篷张了起来,不但张篷,而且遮得极密,同时也下了行李,看样子是要行远路。
朱才心里在想,天气这么热,若是官客,不必把船篷遮得如此密不通风,可见坐船的必是年轻堂客。卫虎家有何女眷,用得着如此?就算有小媳妇、大姑娘,而以卫家的身份来说,也不是什么娇贵得不可以让人看一眼的,关防何用这么样严密?
就这样一层层往深里去想,终于料透了将要出现的人物,必是卫虎要把青荷挪到别处。如果猜想不错,多半是在黄昏下船,连夜开行,才能遮人耳目。为今之计,不管船是往南往北,只有跟定了它再说。
转定了这个念头,朱才抑制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立即回城,不找朱大文,却去拜访陈继成,两人密谈,细说根由。
“原来杨师父说有要紧事到济南府,是这件要紧事!可惜他不在这里。不过也不要紧。”陈继成定定神说,“事情要做得周密,我们来好好商量一个办法。”
好在陈家有许多自己运米的船,当时召集干练伙计,说了卫家那条船的特征,分遣米船,到各处河港关口监视,只要遇着了,便盯住不放。
第二步是派出机警得力的小伙子,到卫家附近去打听,看船一开动是往南往北,再集中全力去追踪。
“追到了便怎么?”陈继成问道,“是一直盯着,看清了地头再说,还是出了宿迁县界就动手?”
这一问,朱才不便回答。因为盯住监视,说起来各人走各人的路,并不犯法;如果动手抢人,非同小可,处置不善,惹出另一场官司,岂不害了陈家。
“这要看二老爷的意思了。”朱才想了想说,“我家小姐是府上的少奶奶,二老爷说怎么便是怎么。”
点出青荷的身份,便是提醒陈家,这不仅是朱家的祸福,也是陈家切身的利害。陈继成觉得他的话很有分量,慨然答道:“只要一出宿迁县界,就不必再怕卫虎,我们动手把事情掀开来!”
于是陈继成坐镇大生粮行,朱才仍旧到卫家附近去打听消息。由于水路上已有大生的米船在守着,不怕错失。所以朱才只需遥遥监视,但心里不免焦急,唯恐所料落空;又怕青荷沉不住气,相见之下,只要喊出声来,事机便即败露,后果将无从想象。
心里七上八下,不断转着这些念头,直到晚鸦噪林、夕阳下山,方在忧疑何以未见动静时,突然发觉卫家的边门启开,有人走了出来。朱才又惊又喜,毫不迟疑地挑了一副拾荒的筐笼,手持一把竹夹,低着头疾行向前。
头虽低着,眼角却始终扫他卫家边门,先出来的是三名挺胸凸肚的壮汉,接着出来一名仆妇——这就料中了一半,必有女眷上船。果然不错,又一名仆妇搀扶着她的“女主人”出门,她似乎正在害着病,头上蒙着帕子,面目虽不可见,但朱才是从襁褓中看着青荷长大的,一认身材、脚步,便知不错。
因为她头上蒙着帕子,朱才不怕她发现自己,便放心大胆地装着捡拾破烂,把担子隔河停下,一面使竹夹东找西翻,一面不断窥探动静。而就在青荷踏上跳板的那一刻,朱才发现她的姿态很特别,一只左手远远伸了开来,仿佛跳板不稳,必须这样子才能稳住身子,慢慢走上船。但伸出来的那只手,食指和拇指缩起,另外三指箕张,明明白白是一个“三”的手势。
这到底有何意呢,还是无意?朱才实在无法确定。不过,只转眼的工夫,就无须再费心思去猜——正在青荷踏上船头的刹那,突然见她把帕子一扯,飞快地看了朱才一眼。他确确实实感到视线曾经相接,几乎失声喊了出来,等定神再看时,人已经进舱了。
朱才的心乱得很,一种无可形容的兴奋和惊奇,把他搞得头昏脑涨。然而有一点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也不会错的,那就是青荷确确实实已看到了自己。
船解缆了,一篙撑去,往南而行。朱才再无逗留的必要,弃去筐笼竹夹,走得气喘吁吁,赶到大生粮行去跟陈继成商量。
等讲完了经过,陈继成也是兴奋异常。“管家,”他问,“你家小姐,我也听说,聪明能干,不过,到底是怎么一种性情呢?”
“我家小姐,心思极灵、极细。”
“那不用说。青荷一定已经知道,身陷虎口,也猜想得到,府上一定会有人去找她,所以步步留心,见了你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她早就打算好了,要递消息出来。这个手势是‘三’,断断不错,就不知道是三天,三个月,还是什么?”
“不会是三天、三个月。”陈家 说,“嫂嫂的意思,想来是指三更天。”
“对,对!”
大家都同意陈家 的判断,此刻要商量的是三更天如何救人。
“既然是嫂嫂指定的时刻,到时候她自然有准备,只要弄只船靠在那里,三更天打一声暗号,让她悄悄走了出来,接到船上,连夜开走,人不知鬼不觉。二叔,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朱才也称赞说:“二少爷安排得实在是好!”
“就有一点不好,”陈继成说,“这个暗号怎么打?青荷又怎么晓得我们打给她的是暗号?”
“是!”陈家 说,“不但要让嫂嫂知道是个暗号,而且要让嫂嫂知道暗号中的意思,照计行事,才能万无一失。”
“那就越发难了。”
“慢慢想。”朱才倒不急,“总可以想得出来的。”
“那只有管家你想了。”陈家 说,“暗号也只有你打,因为你的声音,嫂嫂必定一听就明白。”
“有了,有了!”朱才笑容满面地说,“二少爷的才学好,替我编个歌,我来唱——我家小姐四五岁的时候,奶娘家里出了事,非走不可,每夜都是我抱着、唱着哄,常唱的一个歌,叫作《耗子娶亲》,我家小姐一定听得懂意思。”
“这容易。”陈家 退到一旁去构思,改编那首《耗子娶亲》的儿歌。
“我看,索性要装得像一些。”陈继成说,“找个小孩放在船上,等他一哭,你便唱着歌哄,这不是天衣无缝了吗?”
“二老爷说得是,正该如此。”
于是陈继成就在粮行中征求。有个伙计的小儿子刚断乳,生得极乖,抱了来一看,扑到朱才怀里,毫不认生,便权且当作他的孙子。
等到这里安排停当,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接二连三报到,卫家的船泊在西关,看样子是等第二天一早开关沿运河南下。
事不宜迟,朱才抱着他的“孙子”,先上了船,赶往西关。关前停满了等待巡检司验放过关的船,天气太热,都把船窗开着,唯有卫家那条船,遮得密密的,与众不同,极易发现。
陈家的船,特意找了两个生面孔的篙师,但却是好手,慢慢挤过来拨过去,终于挨着卫家的船泊下,紧接在后面,另有一号船,也是陈家的,内中坐着陈继成,准备缓急之际,好作个接应。
“朱管家!”船上一个伙计,也正就是那孩子的父亲,走来向朱才说,“我家二老爷,请你过船吃夜饭。”
到了陈继成的船上,见他正在独酌,朱才告个罪对席相陪,两人隔着灯,一面喝酒,一面低声密议。
“看样子,把青荷接到了船上,下一步倒不大好办。”
“怎么呢?”朱才问道,“可是船太多,行动不便?”
“是啊!挤得这么密,半夜里把船退出去不容易,有个风吹草动,依旧落在‘那人’手中,这却是怎么样也于心不甘的事。”
“那么,二老爷看怎么办呢?”
“如果他们不会发觉,就把青荷藏在船里,等天亮了再作道理。”
“倘或发觉了呢?”朱才越想越不妥,“他们船上少了个人,不会不知道的,那要一闹开来,却是麻烦。”
“闹就闹!”陈继成愤然作声,“有这么多船在这里,料他们也还不敢横行。”
“这可说不定,这帮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朱才问道,“二少爷可在船上?请他来商量商量,说不定倒又有妙计。”
“他在!”陈继成向后舱喊道,“家 ,家 !”
陈家 正在船艄上观望形势,计算着青荷如何现身,这面如何接应。还未筹划妥当,听得他二叔喊,进去一问,才知道发现了新的疑问。
“要瞒是一定瞒不住的,闹也未见得闹得过他们。说不定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会下毒手,譬如把我们的船凿沉什么的,都不可不防。”
这一说,使得陈继成大为不安。“那,那得赶紧想办法才好。”他结结巴巴地说。
陈家 不作声,对着灯悄然凝思。陈继成和朱才不敢开口说话,怕扰乱他的思路,只是怔怔地望着。
“有条计策,就怕装不像。”
“不管!”陈继成催促着,“先说了出来,再作商量。”
“我有条‘金蝉脱壳’之计。”
陈家 低声说了他的计策,陈继成和朱才无不大喜。但这条计策做起来却不容易,最要紧的是,大家要装得像,所以要悄悄地费好一番唇舌,才能使两条船上的篙师、伙计心领神会。
到了二更时分,望见卫家船上灯火已灭,各船的嘈杂声也渐渐消减,朱才看看时机已到,开始行事。
先把他的“孙子”轻轻拧了一把,孩子被吵醒了自然要哭,朱才便假装着哄孩子,唱那首《耗子娶亲》的儿歌——陈家 怕改动得多了,词句陌生,不能唤起青荷的回忆,所以只拣紧要的地方换了两句。
“白天相亲,黑夜迎娶,三更启程,顺风顺水到家门。”朱才把这几句唱了两遍,便不唱了,改用“祖父”的口吻哄着孩子说,“宝宝要娘,娘也想宝宝。别哭、别哭,明天一早就到家啰!”
等孩子住了哭声,朱才也就不开口了。大家在沉默中等待着,一颗心七上八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结果。三更快到,月色微明,黑头里望着卫家的那条船,忽然间,大家都举起手揉一揉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了——清清楚楚的一条俏伶伶的影子,如幽灵般悄没声地出现。
“呃哼!”朱才轻轻咳嗽了一下。
接着,家 把一条竹篙伸了过去。月光下随即看见一只白手,搭在竹篙上,然后闪出身子来。朱才依稀看清,不是青荷是谁?
“抓紧了!”他轻声说道,“胆大些,轻轻过来!”
两船相并,四手相接,拉到这条船上,那条船上晃荡了一下。这时管不得那许多,赶紧把她拉了进来,塞到铺板下。
于是外面“扑通”一声,家 把一块大石头扔在水里,翻身进了舱。
“咦!”卫家船上有人惊呼,“人呢,人呢?”
“真的,到哪里去了?”另有个人说,“刚才‘扑通’一声,不要是跳了河?”
“放屁!”第一个人骂道,“必是失足落水!”
好端端跳什么河?说那话便是露马脚,所以有人纠正他。但不管是跳河还是失足,反正都相信人在河里,顿时喊将起来,忙着救人。
这一惊动,密挤着的船只中,纷纷有人出头探望。有的拿篙子捞拨,有的跳下船去,有的在船上帮着探望找寻,还有些相互探询,落水的人是谁。
就这乱糟糟的当儿,陈家船上的伙计借着帮忙捞救,很巧妙地把船拨弄了出来,管自扬长而去。
也没有走得多远,到了预先约定的僻静之处,舍舟登陆。岸上早就停着一辆双驾的骡车,还有三匹马,另外一个想不到的人,是刚从济南府赶回来的杨大壮。
月光下,只见青荷面如白纸,憔悴不堪。陈家的人都未见过这位“新娘子”,但这时候也不是叙礼的时候,而青荷重见朱才,再坚强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行,不行!”陈家 跳着脚,“荒村野外,这等号啕大哭,叫人听见了一定会来看个究竟,岂不糟糕。”
“是!”青荷立刻住了哭声。
“事不宜迟,我们快走。”依然是家 指挥,“师父来了最好。二叔你老人家请回城坐镇,我跟师父保着嫂嫂去。”
“好,好!”陈继成说,“明天上午,一定派个人回来给我个信。”
这样说停当了,再无耽搁。朱才陪着青荷坐上马车,杨大壮师兄,还有个得力的家人陈明各跨一骑,跟着车子往南而去。
怕卫虎的人发觉了追了上来,车马都以全速行进,而就在一路颠簸之中,朱才把青荷不知道的事,都告诉了她。
她没有再哭,过度的刺激,使得她麻木了,心中充满了无数她不能接受的想象。
而事情也太复杂了,前因后果,错中有错的关系,搅得她脑中昏昏沉沉的,几乎无法思考了。
好久她才问了一句:“娘呢?”
“唉!”朱才叹口气说,“太太急得头发都白了。”
“娘!”这时青荷才知道伤心,扑倒在朱才腿上,啼泣不止。
“小姐,小姐!”朱才不断喊她,“你要把心稳下来,天一亮就有大事要办。”
也不过刚天亮,车马都进了宿迁西面的睢宁县城,也不投店,径自来到县衙门前。杨大壮首先下马,昂然走向门前。有个皂隶便大声喊他:“嗨!站住。你干什么?”
这当然是来打官司的。但早堂未开,打官司的不论原告被告,或是见证,都由边门进班房听候传唤,没有这样昂然直入的。杨大壮却原是要有人来答话,所以立即站住了脚说道:“请借一步说话。”
那皂隶看杨大壮虽是风尘满面,但气概轩昂,衣服也穿得不坏,不敢轻视,点点头说:“跟我来!”
一到僻处,杨大壮不先开口,却把一个梨纸包很快地塞到了那皂隶手里。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了,是二十两银子。
“这,这怎么说。无功不受禄!”那皂隶问道,“贵姓?”
“杨,杨大壮。”
“巧了。我也姓杨,行四。请问宗兄,有什么事,不妨实说。”
“这是小意思。”杨大壮指指他手里说,“事成以后,另有酬谢。敝东是宿迁首富,不会亏待诸位差爷。”
“好说,好说。”杨四问道,“宿迁首富,是姓陈,还是姓朱?”
“也姓陈,也姓朱。”杨大壮答道,“朱家的女儿,陈家的媳妇,身负奇冤。久仰本县马大老爷是位响当当清官,要来告状——”
“慢来,慢来!”杨四急忙打断他的话问,“为什么不在宿迁告?”
“宿迁告不下来。”
“何以告不下来。宗兄,”杨四把银子塞了回来,“银子虽好,不是善财,你不说清楚,明天我们会有很大麻烦。”
杨大壮这时才想到,卫虎势力甚大,此数县的皂隶大概都跟他通声气。
有冤枉不在宿迁,到睢宁来申诉,越境呈控,不说别的,卫虎的颜面首先受损,所以这杨四不能不慎重。
杨大壮的机变也很快,顿时装了副神秘的表情。“跟老哥说实话吧!”他放低了声音,“承卫头儿关照,到睢宁来告的。”
“这又为什么?”
“谁知道呢?官司记的是他,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杨四想了想,把捏着银子的手,缩了回去。“老卫的花样真多,不管他了。”杨四另一只手伸了出来,“状子!”
“状子还来不及备。”
“那就麻烦了——”
“多帮忙!”杨大壮兜头一揖,“你就让我们自己来击鼓鸣冤,你老哥装看不见,不就行了吗?”
“行是行,我可有麻烦,至少听一顿官腔,说不定还弄一顿‘笋鸡肉’吃。”
“倘有这事,我格外另送五十两压惊。”杨大壮说,“我师兄是‘金鞭’林鹏,他在这条街道上走镖多年,想来熟识。”
“原来你是‘金鞭林’的师弟。那不是外人,好吧,你请便!”
“这一堂下来,我再来看你老哥。”杨大壮说,“各位差爷那里,请代为先打个招呼,回头一定有孝敬。”
说罢,杨大壮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略略把经过情形一说,朱才便问青荷:“小姐,你可有上堂的胆量?”
“不敢也不行。”
“可记得我说的话?”
“记得!”青荷答了这一句,向杨大壮敛衽为礼,“有劳杨师父费心,请领我进去吧!”
于是杨大壮领着青荷,进大堂她就大喊:“冤枉!”
这也就不必再讲规矩了,杨大壮的身手矫捷,飞快地摘下鼓槌,“咚、咚、咚”连打三下,等值堂的差役赶了来,鼓槌已到了青荷手里。
“别乱敲!有冤枉慢慢申诉!”那差役喝道,“拿状子来。”
青荷还未及回答,杨四已赶了过来,把原来那个差役一拉:“等我来!”接着向杨大壮使了个眼色,又问青荷:“是你这位姑娘要告状?”
“是。”
“姓什么?”
“娘家姓朱,夫家姓陈。”
“你是女流之辈。照规矩可以叫‘抱告’来告,何必自己抛头露面?”
“实在无奈。”青荷转身指着朱才说道,“这是我家的老苍头朱才,这个状,我一个人还告不明白。拜烦上差回禀青天大老爷,传我跟朱才一起上堂,案子才能问得清楚。”
“你告的到底是什么状?这么噜苏?”杨四皱着眉问。
杨大壮怕她不小心先露了口风,杨四会从中阻挠,所以赶紧抢着说道:“杨四爷,这件案子一时说不明白,回头你就知道,请禀报大老爷升堂吧!”
马知县本来也就要升堂了。问案本来有个先传后到的次序,但类似这样击鼓鸣冤的案子,也可以提前先审。杨四一则受了好处,二则也是好奇,倒要看看是怎么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说不定有关风化。看这样楚楚可怜的少妇叙房帏之事,也是值堂当差的一乐,所以禀明马知县,第一案就问青荷。
这马知县名叫马昭贤,是个回民,禀性刚毅,一清如水,善于断狱听讼。案内人犯提上堂去,他先要仔细端详一番,忠厚还是奸诈,情实还是情虚,在他那炯炯双目逼视之下,不须开口就已有了五分数。
这个原告令他注目。虽然形容憔悴,衣衫破碎,但一望而知是知书识体的大家闺秀,却又何以如此狼狈?再细看时,一件既破且脏的绸衫,竟是霞帔,由白变灰的百褶裙,上绣白蝶,脚下虽不可见,凭此一衫一裙,可以推断原是新娘打扮,那就越发令人难解了。
未曾问案,马昭贤先就是一片父母之心,怕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受不了,向杨四吩咐:“拿个厚些的垫子给她!”
青荷原有男儿气概,一进了睢宁城就不曾哭过。但坚强的人,遇着一副热心肠,那颗心就软了,她听得马昭贤这句话,立刻心中一酸,用发抖的声音说道:“多谢青天大老爷体恤。”再想到张华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的天——为何不教我朱、陈两家生在睢宁县,得蒙这位菩萨心肠的青天大老爷荫庇!”
这两句话听在马昭贤耳朵里,心中便是一惊,看样子是受了她本地知县的凌虐,到这里来告状,这案子明明不该归睢宁管,倒要弄个清楚。
刚要发问,却被青荷抢在前面开了口,“民女身负奇冤。昨夜三更,刚刚逃出虎口,如今只有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倘或不准民女的状子,民女全家,有死无生。”她磕下头去,“青天大老爷是民女的重生父母,还是催命的阎王,就在青天大老爷一念之间。”
告状哪有如此措辞的?旁人都替她捏一把汗,马昭贤却已决定要管这件闲事了,便和颜悦色地答道:“你慢慢儿说,姓甚名谁,年龄籍贯,家中做何生理,有何负屈。细细说明白了,待本县替你昭雪!”
“青天大老爷公侯万代!”青荷把个头在砖地上磕头磕得“咚咚”地响,然后说了姓名年籍,接着控诉:“民女要告的是,宿迁县万恶的捕快卫虎!”
这话一出口,先是杨四吓一大跳,心想,上了杨大壮的当,这二十两银子拿得烫手。其次是马昭贤,提起这条“毒蛇”,也不由得背脊上发冷。
“且慢!”马昭贤问道,“你既然要告宿迁县的捕快卫虎,为何不到宿迁张大老爷那里去告?”
“倘或告得准,民女不敢惊动青天大老爷。卫虎在宿迁县衙门,一手把持,无恶不作。民女若到宿迁县去告,只怕不会见着张大老爷,先就遭了毒手。”
这番话说得非常好,如果把张华山牵涉在内,马昭贤便难措手。因为同是知县,无权审理,上官或者御史问一句:“你自视为何许人?”这话就很难回答。照现在这情形来受理控案,已经越出职权以外,但有卫虎“一手把持”这句话,说起来,冤抑难以上达,不能不从权处置,也还有一番情理好讲。
如此,马昭贤对青荷便刮目相看了。“你细细说来!”他问,“卫虎如何万恶?你为何要告他?”
于是青荷自从小定亲说起,一直讲到昨夜逃出卫家的船——堂上堂下,鸦雀无声,世间有如此怪诞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我且问你,”马昭贤把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问道,“你身在卫家,外面那许多情节,又何从得知?”
“民女昨日逃出虎口,与我家老苍头朱才同车投奔青天大老爷治下,是朱才在车中细说与民女听的。”
“那朱才可有到案?”
“回大老爷的话,”杨四屈膝答道,“朱才在堂下伺候!”
“带朱才!”
等朱才上堂磕过了头,马昭贤照例又要替他“看相”,见他满头白发,鼻直口方,仪表生得不像低三下四的人,知道是个义仆,便问:“你叫朱才?”
“是。”
“你在朱家多少年了?”
“小人在朱家三十五年了。”
“嗯!”马昭贤点点头,“这自然像一家人了。不过,你的供词,要凭良心。公堂之上,一字不可假,你要小心。”
“小人决不敢有半字虚言。”
“那天你家小姐出阁,中途你家主人受暑折回,以后便怎么样?你照你目睹耳闻,从实细讲。”
这一讲又要传杨大壮作证。马昭贤看他眉宇间英气逼人,心中十分中意,问话的态度便又不同了。
不问案情,问他武功的师承:“你跟谁练的武?”
“家师是沧州人,跟大老爷同姓。”
“噢,你说的是马德全?”马昭贤说,“他不但跟我同姓,还是——”
还是同宗。不过公堂上不是认亲戚、叙行辈的地方,所以马昭贤住口不说,但堂下的人都听得出来。杨大壮暗暗心喜,有此渊源,这场官司就格外有把握了。
“马德全调教的牲口最好。”马昭贤又问,“你呢?”
“小人也略知一二。”
“这里不必说什么谦虚的场面话,你只说,你会不会调教牲口?”
“会!”这一下杨大壮答得很爽快,“不过只得了家师六分的本事。”
“六分也不错了。你会些什么本事?”
“小人练的是祖传的杨家枪,也会飞刀,是家师传授的。”
“很好。”马昭贤点点头,“你以前做何生理?”
“小人本来在师兄镖局子里帮忙。前年路过宿迁,承已死的陈大先生看得起我,留我教他儿子练功夫,一直到如今。”
“谁是陈大先生?”
“就是这位朱小姐的公公,也就是为尤三嫂误刺毙命的陈德成。”
“那陈德成是不是为富不仁?”
“不是。”杨大壮说,“是个好人,不过脾气刚了些。”
“尤三嫂的事,你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小人每天在茶坊酒肆中访查,一天听人闲谈,说起尤三忽然失踪,他妻子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小人心中一动,打听到尤三嫂的住处,结交上了她的邻居,才得知有卫虎逼娶之事。”
“你不会听错了?”
“绝不会听错。”
“那天盗尸,你可在场?”
“等小人赶到,盗尸的人已经走得远了,小人尽力追赶,没有赶上。”
“可曾看清了那些人的去向?”
“小人不曾注意。”杨大壮说,“小人当时不曾想到盗尸有此作用,只当是声东击西之计,不敢穷追,须赶回来保护家宅要紧。”
“原来如此!”马昭贤喊道,“朱青荷。”
“民女在。”
“朱青荷,你的冤屈,我已尽知。本县视民如伤,睢宁与宿迁密迩,原像一家。不过朝廷分地授职,各有所司,本县不能行文宿迁,传集证人。这件案子,却有难处。”
“求青天大老爷,恩出格外。”青荷磕头哀恳,“务必成全民女一家!”
“这一案造次不得,不然我就抛掉纱帽,亦于事无补。你们且先退下,本县自有区处。”说到这里,又转脸吩咐杨四,“这一案的原告、证人,责成快班,好生保护。你传话下去,若有差池,我必重责以后开革!”
于是青荷、朱才和杨大壮都磕头退下,由杨四带着,交付了快班的头目,替他们找了一家极大的客店,在柜房对面弄了两间房安顿。
这对青荷虽有些不便,但众目昭彰之地,不怕任何暗算,所以都觉得可以放心。
到了日中,杨四却又来了,把杨大壮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说:“大老爷在花厅传你问话。快去!”
“这——”杨大壮疑惑,不传原告,传证人是何道理?所以问了句,“可知是什么事?”
“实在不晓得。只教快去!”
到了县衙门西花厅,马昭贤穿着便衣在踱方步,一见杨大壮就问:“你去过南京没有?”
“小人从前保镖,南京常到的。”
“那好!我有封信,烦你星夜投递南京。”说完,马昭贤开抽斗取出十两银子、一封书信递给杨大壮。
“小人理当效劳,盘缠不敢领。”
“皇帝都不差饿兵,何况是我?你不必客气,不然我不教你去。”
“是。谢谢大老爷。”杨大壮再看信面时,一个字都没有。
“你可认识字?”马昭贤问。
“小人略略识得几个字。”
“略略识得”是谦虚之词,到底识得多少呢?马昭贤便指着壁上所悬的一幅字说:“你念一遍看!”
杨大壮心里在想,这位马大老爷倒妙得很,先在堂上考问武功,这会儿又来考问文墨,是何用意?不管他,且照他的话做。于是仔细看了一遍,幸喜都还识得,便即朗然念道:“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又念下款:“六如唐寅。”
“很好!很好!”马昭贤很高兴地说,“你识字也还不少。够用了!”
不知道他所说的“够用了”,是指什么?杨大壮这样答说:“大老爷夸奖!”
“你知道我为何问你识字不识字?”马昭贤问,“我另有一番用意。”
“请大老爷明示。”
“你看这封书信上,不是没有字吗?”马昭贤说,“我信封上特意不写,你也莫问。到了南京,你悄悄拆开,便知究竟。如果你识不得字,这件事便做不成。”
这话把杨大壮说得越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这位大老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唯有连声答应。
“你马上就动身,星夜赶去。一路上要小心,这封信千万不可失落,也不必跟人说起你到南京是去干什么。”
“是!”杨大壮这样答应着,行礼辞别,退出花厅。
虽然马昭贤一再叮嘱,星夜赶到南京,也不可与人说起此行是何任务,但杨大壮不能不先回客店,说明经过——这件事来得突兀,大家都觉得十分意外。
“现在正要靠杨师父保护,”朱才愁眉不展地说,“如何马大老爷派下这么一桩差使?杨师父一走,我们孤零零地在这里,要紧要慢,少个着力的人,怎么好?”
“慢来!”陈家 却沉着,“马大老爷不是那么不体恤的官,无缘无故拉师父的差,照我想,必与案情有关,师父,你老赶快走吧!”
“是的。”青荷接口,“二弟见得甚是。但愿杨师父速去速回。”
这一说,不但朱才的疑虑已消,杨大壮更觉兴奋,一迭连声地说:“不错,不错!我倒不会想到此。事不宜迟,我没工夫跟你们说闲话了。”
说完,他随即到客店槽头上,牵出马来,腾身而上,直出南门,加上一鞭,沿着官道,飞奔而去。
过淮阴,经天长,走六合,第二天赶到南京。一进挹江门,杨大壮诸事不做,先找个僻静之处下马,把马昭贤的那封信拆开来看个明白。
拆开那个无字大信封,杨大壮立即明白马昭贤所以要考问他文字的缘故。原来里面有一道手谕,如果看不明白,便不知如何报信。那道手谕上写的是:
字谕杨大壮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御史衙门,先觅按院林、李二家将投信,听候按院刘大人传询。此事务须机密,不可令人知闻,否则不但朱、陈两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县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着任何字样,即恐汝沿路不谨,无意间有所泄露,或口头说出去向,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阅竣销毁。知名不具。
看完以后,杨大壮细想一想,悟出许多道理,久已听说,卫虎勾结江洋大盗,无恶不作。现在照马昭贤的话来看,是已经防到卫虎有所举动,说不定一路已有人跟踪。转念到此,不由得急急向四周看去,还好,没有人在注目。
于是他把那道“手谕”撕碎弃去,上马直投巡按御史衙门。
这是个极威风的衙门,杨大壮不敢怠慢,远远地就下了马,仔细一看,有个宽背、细腰、胸挺得老高,看样子也是“练家子”的壮汉,站在衙门口,闲闲张望,神情很是豪爽,便走上去抱拳招呼:“动问尊驾,想访一位巡按衙门的林爷,不知要到哪里去找?”
“哪位林爷?”那人说,“姓林的甚多,得有个名字才好找。”
“就是刘大人身边的那两位,一位林爷,一位李爷,找着了一位就好了。”
“噢!”那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尊驾贵姓?从哪里来?找林、李二人,是公事还是私事?”
“敝姓杨,从睢宁来。”杨大壮想了一下说,“我有紧要公事。”
“既如此,你随我来。我姓李。”原来这人就是李壮图。
杨大壮跟着他进了衙门,只见通道两旁,一溜十数间平房,进进出出的人极多。走到东面一间空屋,李壮图让他落座,细问是何“紧要公事”。
“睢宁县马大老爷,命我专程来投一封书信。马大老爷特地嘱咐,要见着了刘大人身边的李爷或者林爷,书信才可以交付。”
“不错。我就是李壮图,你把信交给我好了。”
看来不伪,杨大壮取出信来,交了过去,又说:“拜烦李爷,禀上巡按大人,若有话要问,我在这里候命;倘或没有话,便请赏个批示什么的,我好回去交差。”
“好,你等着,一定有回话给你。”
于是李壮图立即拿着信去见刘天鸣——这些事他经验得多,听了大壮的话,便知是件刑案,所以把信呈上去以后,静静地看刘天鸣有何表示。
拆开信来看不到数行,刘天鸣勃然变色,立即抬眼问道:“送信的那个杨大壮呢?”
“在外面等候发落。”
“快唤他进来!”
一唤杨大壮,他就知道必问朱、陈两家的命案,及至进得花厅院子,掀开门帘一看刘天鸣正气凛然的威仪,不由得心里叫一声:“天!朱家父女两条命,这下算保住了。”
“你叫杨大壮,在睢宁县是何职司?”刘天鸣问道,“怎么是百姓打扮?”
“小人在睢宁县并无职司,只为陪着朱家小姐到睢宁县去鸣冤,蒙马大老爷看得起,特地命小人来向大人投书。”
“唔!怪不得马大老爷信上说,朱、陈两家命案的详情,问你便知。你且细细讲与本院听。”
“是。”
这一讲,足足费了半个时辰才讲完。刘天鸣凝神静听,脸色异常沉重,长叹一声:“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这句成语,李壮图和杨大壮都听不懂,面面相觑,不敢动问。
“杨大壮!这件案子,我马上要办,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你且先在外面歇息,本院自有道理。”
“真正是拨云见日的青天大人。”杨大壮跪倒磕头,激动地说,“小人先替朱、陈两家,叩谢昭雪之恩。”
等刘天鸣的书童把杨大壮领了出去,刘天鸣又是一声长叹:“壮图,实实在在,陈德成的一条性命,是送在我手里。”
李壮图大为惊诧:“大人,怎有此话?真正不明白了。”
“你可记得在宿迁私访,我在一家姓朱的人家‘有所逗留’?”
“大人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李壮图说,“那天大人扮的是‘小纯阳’。”
“对了!朱建伯原不肯把他女儿嫁过去,还要挑好日子,是我劝他依从男家的意思。不然七月二十四,朱家不会发轿,自然尤三嫂不会坐错了花轿,陈德成也就可以不死了!”
“这等说来,便宜了卫虎那厮!”
“如何便宜得了他?”刘天鸣双眉一掀,连连拍着书案,“非除此恶不可。”
“大人!”李壮图提醒他说,“如今卫虎要想脱身事外,必定把一切罪过,都架在朱家父女身上,保不定酷刑逼供。大人可还记得‘一品衣’那个名目?”
“啊,一品衣,一品衣!”刘天鸣极不安地搓着手,“保不定已毙于他那酷刑之下,又是两条无辜人命!便把卫虎千刀万剐又济得甚事?”
这非做紧急处置不可。刘天鸣略想一想,亲自动笔,办了一角公文,盖上巡按御史的紫花大印,嘱咐李壮图带着杨大壮,连夜动身,赶往宿迁,去救朱建伯。自然,马昭贤那里也有复信,让杨大壮顺便带去。
李、杨两人刚刚在南京出发,在睢宁那方面,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卫虎耳目众多,从青荷一露面,供出案情,他当天就在宿迁得到了消息。事情非常棘手,但不是没有办法,连夜去见张华山,编了一套谎话,说是刺死公公的朱青荷没有死,逃在睢宁,并且又捏词呈控,必须备办公文,向睢宁县把“正凶”要过来,归案讯办。
这就有些不大对路了,张华山诧异地问道:“那么在陈家行凶,畏罪自杀的妇人又是谁呢?”
“这自然是买出来的凶手,为怕认出真面目,所以连夜盗走尸首。”
张华山总觉得其中的情节,对不上准头,但也因此,急于要把朱青荷捉回来问个明白,所以当时同意了卫虎的建议,派巡检赵士龙携带公文到睢宁县去捉人。
赵士龙跟卫虎勾得最紧,在场面上一个叫名字,一个叫“四老爷”,私底下却是称兄道弟的朋友。所以第二天一早,卫虎特地去看他,千叮万嘱,务必把朱青荷立刻捉了回来。至于为何如此之急,那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不过中午时分,赵士龙就到了睢宁县城。两县密迩,多的是熟人,先找睢宁县的巡检鲁一帆,道明来意。鲁一帆答非所问地说:“公事且摆在一边,我先请你吃酒。”
“今天不行,改日你到宿迁来,我们好好醉他一场。”赵士龙歉然地说,“实在是逆伦要犯,耽误不得。”
“什么逆伦要犯?”鲁一帆说,“我请你吃酒,就是要讲这件新闻给你听——真正是破天荒的大新闻。”
“那就不必吃酒了,你快讲,讲完了好办正事。”
于是鲁一帆把朱青荷的供词,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听得赵士龙暗暗心惊——他原当卫虎不过借此案勒索,谁知就是他本人牵涉在内。赵士龙也曾隐约听说卫虎逼娶一个姓尤的女人。只以表面身份有关,不便到他家去喝喜酒,以后又闹了几天病,所以不曾打听出其事,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件案子!
也唯其如此,他要帮卫虎的忙,就非得把“正凶”即日提回不可。“一帆兄,”他说,“你们也不可听她片面之词。案子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一案两命,又是逆伦重案,本县堂官所担的干系甚重,无论如何请老兄帮忙,让我今天就把人犯带回去。”
“我自然帮你的忙。不过,我只能向本县堂官去说,到底怎么样,谁也做不得他的主。走,走!我带你到后堂去。”
到后堂,把赵士龙的手本和宿迁的公文递了进去,马昭贤并不觉得意外,他已经料到有此一着,吩咐请进来面谈。
虽然隔了一县,赵士龙仍旧以属下的礼节参见。马昭贤却很客气,跟他寒暄了好半天,却就是不提公事。
陪坐在一旁的鲁一帆,知道马昭贤在这一案中,要帮朱青荷的忙,也不敢胡乱开口。于是赵士龙忍不住开口了。
“回大人的话,”他欠着身子说,“朱青荷逃匿贵县,捏词呈控。这件案子,要请大人高抬贵手。”
这话说得不好,马昭贤立即抓住他的错处反问:“请教士龙兄,如何叫作‘高抬贵手’?”
赵士龙发觉自己失言,但决不能认错,唯有找理由来掩饰辩护。“听说大人准了朱青荷的状子。一案两办,在贵县不过意外的闲事,在敝县却是责有攸归,关系甚重。如果大人能够不管这件闲事,让我今天就把正凶带了回去,感激不浅,所以说请大人高抬贵手。”
“原来如此!”马昭贤答道,“在我也不算管闲事,只是替贵县分劳,把案情问清楚了打叠案卷一并移送……岂不省了贵县大老爷许多精神?”
“这是足见垂爱,感激不尽。不过,现在案子问到紧要关头上,许多疑义,都得把正凶提堂对质,才能明白。”
他开口“正凶”,闭口“正凶”,马昭贤听不入耳,故意凑过头去问道:“士龙兄,正凶是谁呀?”
这一问,赵士龙勃然变色,觉得马昭贤欺人太甚,刚想发作,转念想到“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便忍气答道:“自然是朱青荷。”
“只怕未必。”马昭贤摇摇头。
话又说不下去了,赵士龙发觉他支吾其词,完全是有意拖延,这是为了什么?他心想,闯出大乱子来,张华山的纱帽不保,换个新县令来,自己未见得像现在这样上下其手。利害相关,不能不好好想个办法,非把这件事办妥了不可。
于是他沉住气,慢吞吞地说道:“大人,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说!尽管请说。”
“我是为了大人着想,不过或许说得不中听,请大人鉴其微忱,谅其率直。要这样,我才敢奉陈。”
“言重,言重,言重!你是贵客,我决无慢客之理,你尽管请说。”
有了这句话,就是保证不至于发脾气,赵士龙知道,话就说重些也不碍了:“大人,你老何苦管此闲事?朱青荷一案,既不是睢宁管辖,又不能到宿迁传提人证,办不出一个结果来,倒是阻挠宿迁办案,似乎难以辞咎。京里言官,极其嚣张,闻风言解,参其一本,请问大人该当如何?”
这话软中带硬,托词言官上词可能是张华山会告上一状,无论如何是自己的理输,马昭贤不由得动容了。
“再说,朱青荷到底是不是片面之词,谁也不晓得。就眼前而论,有她夫婿指名呈控的状子,‘送忤逆’就凭尊亲一句话,所以朱青荷是逆伦要犯。大人把她留在睢宁,却又当她原告,并不收监,万一夜长梦多,畏罪自杀,或者出了其他意外,以致不能归案,请问大人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番话马昭贤还不过觉得咄咄逼人,词锋甚厉。鲁一帆却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已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卫虎无恶不作,党羽众多,说不定弄出个人来,一刀刺死了朱青荷,那时马昭贤怎么交代。
于是他开口了,“大人!”他说,“这闲事以不管为宜。大人请想,这一案中既能盗去尸首,自然也可以杀人灭口。睢宁县安然无事,何苦弄件命案出来自找麻烦?”
听得这番话,马昭贤发觉赵士龙不易对付,于是很客气地请他先休息,说必有很切实的答复给他;同时把鲁一帆留了下来,商量对策。
“此人的几句话厉害得很。”马昭贤说,“倒要好好商量个办法对付他。别的我都不在乎,他说不把朱青荷收监,万一夜长梦多,畏罪自尽,或者出了其他意外,这话有道理在内。”
“是。”鲁一帆凑近他说,“这话意存恫吓。卫虎手下素来有班亡命之徒,说不定暗下毒手,却是可虑。”
“啊!”马昭贤矍然答道,“你说的比我想的还可怕!”
“大人,”鲁一帆乘机说道,“我们犯不上弄件无头命案在身上,早早把朱青荷送走了吧!”
“移送当然是要移送的。我只怕一送过去,张华山就会非刑逼供,所以能拖得一日是一日。现在——”
鲁一帆奇怪了,“请教大人,拖下去有何用处?”他问。
马昭贤密函呈报巡按这件事,鲁一帆自然不知道。他也不愿说破,所以含含糊糊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有何用处,反正于心不忍而已。现在没有办法了,只好移送,但不能说提人就提人——总还要打叠文件,有些日子耽搁。”
“实在不能再耽搁了!”鲁一帆还真的怕出事,极力劝他,“大人就决定明天一早移送好了。案卷也不必太详细,有那么一回事,公事上交代得过去就好了,千万不能惹火烧身。”
“明天一早移送可以,案卷不能不详。叫刑房连夜赶办。”
“是!”鲁一帆答应着要走。
“慢点,还有,”马昭贤喊住他,“我想请你劳驾一趟。”
“大人可是派我解送?”
“对了,我请你带同朱青荷到宿迁走一趟。”马昭贤想了一下又说,“我请你面见张华山,把话交代清楚,人是移给他了,全案我要另行申详上台。”
“是。我跟他说。”
“话不妨说厉害些。让他知道,一手遮不尽天下耳目的。”
鲁一帆不敢违命,第二天中午到了宿迁,见着张华山,把马昭贤的话交代明白,然后告辞回县交差。
这两句话,张华山听在耳中,当然不是滋味,而且也有些担心。虽然,刘天鸣在他看,与以前的巡按御史,一模一样,只要银子,不管案子,但马昭贤既然管了闲事,当然不会说好话,万一刘天鸣查问,总是一件麻烦事。
为此,他不能不细看一看睢宁移下来的案卷。灯下细读,大为惊异,居然牵涉卫虎在内,真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
“快!快!”他吩咐家人张升,“快把卫虎找来!”
卫虎早知道张华山必要找他,并且也料透了找他要问些什么,心里已有打算,便不慌不忙,从容自若地到签押房去见张华山,行了礼问道:“大老爷传唤,可是要问那逆伦重案?”
“是啊!”张华山指着原卷问道,“你可知道朱青荷在睢宁县供些什么?”
“不知道啊!只晓得她捏词呈控。”卫虎依旧是平日那种慢条斯理的神态和语气,“这个女人毒得很!”
“你去看!”
卫虎把朱青荷的供词,看了一遍,心里也着实吃惊,因为指证确凿,没有一句假话,但他是千年的狐狸,练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看完了,把案卷放在桌上,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张华山指着他问,“你自己倒说说看!”
“回大老爷的话,教我怎么说?我新娶的女人,好端端在家里,她怎么又说坐错了花轿到我家,我又为何逼奸,这不是朱青荷在活见鬼吗?”
卫虎敢于当面撒谎,是他料定了张华山不知道他家的情形,也没有一个人敢在县太爷面前透露真情。加以神色间丝毫不见心虚,张华山倒有些疑惑了。
“照你说,完全是没影儿的事,那这个女人为何能编得原原本本,煞有介事?倒实在有点弄不明白了。”
“所以说,这个女人毒得很。”卫虎略停一停又说,“照我在想,她故意咬我一口,当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大老爷!”卫虎凑近他面前,低声说道,“朱、陈两家都是首富。我正在替大老爷效力。银子到底是好东西,白花花捧出去,有哪个不心疼的吗?这个女人特意跑到睢宁县去告,第一是告大老爷,打算着睢宁县马大老爷,能为她撑腰;第二才咬上我。一下想扳倒大老爷和我。说实话,我倒不怕她;大老爷前程攸关,不能大意。”
听了这一番话,张华山“恍然大悟”,恨恨地骂道:“真正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卫虎!”
“喳!”
“你看这件案子,现在该怎么办?”张华山面色凝重,“她的心毒,就怨不得我的手狠了。”
“正是这话。大老爷,”卫虎放低了声音说,“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明天一堂就要把她‘做服’!只要她画了供,就不怕她了。”
“如果她不肯画,一堂做不服呢?”
“我自有保大老爷高升‘一品’的办法。”
这是暗示着要用“一品衣”这件卫虎独创一格的刑具。对江洋大盗,他用过,效验如神;但对一个弱女子,用此苛刑,是不是必要?会不会引起公愤?倒要好好计较一番才是。
但在眼前,无法细加研究,只有第二天在堂上看情形再说了。
“朱青荷!”张华山拍着惊堂木说,“我看你的供词,颇有不尽、不实之处。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坐错了花轿那件事。你讲,当时是怎么坐错了的?”
“那是因为——”她把当时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自己的花轿你都认不清?”
“民女当时盖着头,兼以天黑匆忙,如何认得清?再说,天下花轿都是一个样子,就是大老爷说的,再想不到会有坐错花轿那件事!”
“好一张利口。”张华山冷笑着问道,“你倒说,什么时候发觉坐错了花轿?”
“坐在花轿不久,民女有些心慌——”
“慢慢!”张华山赶紧问道,“为什么心慌?”
“只因为……”朱青荷有些碍口,说不下去了。
越是如此,张华山越不肯放松,随着惊堂木的声音吼道:“说!”
“只因为,”朱青荷红着脸说,“只因为快到夫家了。”
新娘快到夫家,自然心也慌,这个理由成立,张华山便又问:“心慌便怎么样?”
“民女当时想摸几块干点心来吃,定定心。”
“摸到没有?”
“回禀大老爷,摸到了花轿便不得错了。”朱青荷又说,“民女一摸没有摸到干点心,却摸到一块手帕,一摸便知不是民女的——”
“慢着!”张华山又要捉她的错处,“你如何一摸就知道不是你自己的?”
“因为,”朱青荷不慌不忙地答道,“那手帕是湿的。”
“新娘子上轿,舍不得娘家而哭,也是习见之事。”张华山有意问她,“难道你不曾哭?”
朱青荷答得也干脆:“民女不会哭!”
“为何不哭?”
这话问得就没有道理了!堂下看审的老百姓有笑出声来的。张华山面子有些挂不住,连连大拍惊堂木,把笑声镇压了下来。不过他也知道,这笑声就是对问案不满的表示,倒不能不顾忌些。
于是他不等堂下答话,自己转圜,“这且不去说它。”他说,“我且问你,你发觉了别人的手帕便如何?”
“民女先是奇怪,继而恍然大悟,是坐错了花轿。”
“你可知道坐错了花轿,以后会怎么样?生出些什么花样?”
“民女当时心里极乱,慌得冷汗直流,慢慢才把心静下来,才想到会闹一场极大的笑话。”
“你不曾想到是要闹一场极大的命案?”
这话是套取口供,一不小心就会上当,用心极其恶毒。朱青荷怒从心起,双眉一竖,大声答道:“青天大老爷,天在上头!民女从小谨守闺训,从未想到害人之事,那时只愁着闹一场笑话,哪里会想到什么命案?青天大老爷也是有儿女的,小姐出阁的时节,高高兴兴办喜事,请问青天大老爷,可曾想到过有什么意外之事?”
这一顿抢白,把张华山气得脸色发白,不等她说完,便拍案大喝:“你胡扯什么?对本县说话,竟敢顶撞,莫非当本县的刑具,只是摆样子的吗?”
说到这里,值堂的王狗子替大老爷助威,“哗啦啦”一声,把副夹棍摔得好响。堂下听审的朱、陈两家亲属,无不胆战心惊,为朱青荷捏着一把汗,但她本人却能沉得住气,虽然脸色青白,却并无畏惧之色。
“看你是个女子,权且饶你这一顿打!快说实话。”
“民女说的句句是实话,不敢隐瞒青天大老爷。”
“你还说不敢隐瞒。我问你,你想会闹笑话,为何不喊轿子打住?”
“花轿是锁着的,就喊也无用。”
“如此你就任由轿夫抬到他家,与不相干的新郎官拜堂不成?”
这句话问到要害上,朱青荷当时做错的,就是这一点,不过她也有解释。
“民女当时心想,喜堂上不能闹笑话,怕一闹便不得收场。不如等事后再说明白,悄悄儿去换了过来——”
“这哪里有‘事后’?”张华山又算占住理了,忙不迭要驳倒她,“‘事后’就不是全新的新娘子了!”
朱青荷说的是拜了堂的“事后”,张华山却把它解释为洞房花烛第二天的“事后”,那就当然不是“全新”。朱青荷虽是守礼谨严的处子,但出阁之前数天,早有族中嫂子同床共枕,把《易经》上天地乾坤的大道理,教导得清清楚楚,所以一听县大老爷歪缠,不由得又羞又气,垂着头流泪!
而堂下有那轻薄的不免奸笑。这一次张华山不发火,反以那笑声为得意,心想,这一下可以把这个“刁妇”驳倒了!
朱青荷岂是那等容易驳倒的人?定一定神,仰起头来大声说道:“公堂之上,不是取笑的地方,民女请问大老爷,可容民女据实陈情?”
这话问得很厉害,张华山只能这样答道:“正是要你据实招供。”
于是她把在喜堂中所听见的,乱七八糟的浮言浪语,恶谑毒咒,以及有人贸然来揭盖头,发现那人满脸横肉的情形,都说了出来。
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堂上堂下,鸦雀无声。说到揭盖头的,她不自觉地左右而视,意思是想看一看,那个人可在皂隶捕快班中——其实,匆匆一眼,又在惊惶之中,就看见了也未必认得出来。偏偏王狗子做贼心虚,发现她的清冷悲愤的视线扫了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一下坏了,堂下立刻有人窃窃私语。张华山一拍惊堂木,两旁皂隶便喊堂威镇压,等静了下来,张华山便又接着问:“朱青荷,你是什么时候才见着那家的新郎官的?”
“很晚,很晚了。”
“那新郎官怎么说?”
“他没有说话,一伸手先来摸我的脸。”朱青荷说到这里激动了,“青天大老爷,你请想想,哪有明知道弄错了新娘子,扣着不放,半夜相见,先就动手轻薄,不是无恶不作、胆大包天的人,做不出这等事来!”
这一说,听审的人又骚动了,可以约略听得出来,是相互在询问:“哪一家的。这新郎官存心不良,可恶!”
“就是他!”朱青荷百脉偾张,失却了冷静的理智,用手一指,厉声喊道,“就是站在大老爷身旁的,那个十恶不赦的卫虎!”
这一声把堂下搞得大乱,“是他?”“是卫头儿?”“想不到!”“怪不得!”七嘴八舌在谈。
张华山的方寸也有些乱了,不知如何应付这艰险窘迫的场面,想一想还是只能用威硬压,于是把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等人声低一低,随即大吼:“好可恶的泼妇,明明犯了逆伦大罪,潜逃出县,竟还敢饰词诬控,任意侮蔑本县公人,照你这样子,不是失心疯,便是目无王法。本县倒要看你真的是疯子,还是真的目无王法?来,大刑伺候!”
大刑就是夹棍,对妇女从来罕用。堂下便有人惊诧,不过转念又想到了,这是大老爷故意吓一吓她,真的疯子便不会怕。因而不响,只看朱青荷的神色。
朱青荷浑身发抖,但这不是吓得怕,是气得如此——张华山一看这情形,心知不好,这个“刁妇”实在难对付,狠一狠心,撒下一把火签来,大声喊道:“动刑!”
居然真的要动大刑——堂下看审的人,实在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是吓人,还是整人。
正在困惑着急,又听衙门外马蹄奔驰甚急,随后便是“登闻鼓”一阵乱响。
大家回头看去,是个武将打扮的壮汉,一手持着马鞭,一手持着极大的一个公文封,正大踏步走了上来。
“你是什么人?”张华山怒气冲冲地说,“竟敢扰乱公堂。”
“奉按院刘大人钧谕:有紧急公文一封,请张大老爷当堂开拆!”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物,没有人识得他的来路,更不知投递公文,为何要取这样的行径?但卫虎心里有数——他认识李壮图,心知来意不善,便赶紧凑向张华山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我问你,”张华山的声音平静了,“你姓甚名谁,奉何人差遣?”
“回张大老爷的话,我叫李壮图,奉南直隶巡按御史刘大人差遣,星夜投递紧急公文。”
莫非是倭寇要从海州入侵,饬令预加防备的公文,这可不是当耍的事,便招一招手说:“拿来我看!”
未拆封口,先看封面,认得是刘天鸣的亲笔所批:“严限星夜投递宿迁县正堂张,公文到日,即时拆开,不得片时迟延,违者听参。开拆情形着令李差据实呈报,不准虚诬徇私,违者军法从事。”
因为有“徇私”的话,这又不像军情了,张华山心想,若是备倭的公文,沿海各县应该都有,便问:“别县可有这样的公文?”
“这倒不知道,我亦不敢打听。”
问亦徒然,且拆开来看了再说。撕开封口,抽出内页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特谕宿迁县令张华山,该县朱青荷逆伦一案,隐情甚深,本院现已接获密报,即日起程,亲临该县审理。仰该令即时停审,朱青荷及伊父朱建伯当堂交保开释。案内涉嫌人犯,并着该县一体缉拿到案,毋得走漏一名,致干重处,切切此谕。
等看到一半,张华山已经脸色灰白,看完以后,望着卫虎,半晌作声不得。
卫虎实在狠,到此地步,依然沉着,对张华山说道:“朱家父女,请大老爷遵论办理。”
“噢,噢!”张华山茫然失措,不知如何着手。
“大老爷沉住气,凡事有我!”卫虎又说,“交保开释,须作为大老爷自己的意思才好。”
有卫虎替他壮胆,张华山一颗悬摇不已、七上八落的心,总算能够定了下来,大声喊道:“朱青荷!”
“民女在!”
“此案万分复杂,尚须慎重访查。本县久知你是本县富户,有家有业,谅你不致潜逃。现在本县将你与你父亲,交保释放,随时听传。”
这几句话一说,堂下欢声雷动。朱青荷却明白,完全是按院大人的公文使然,但表面不得不磕头道谢:“多谢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
这话有些刺心,张华山绷着脸说:“你不要以为就此无事,案子尚待审理,有罪无罪,还很难说。”接着便问:“你可有家属在此?即速取保!”
话刚说完,堂下有人高声答道:“小人愿保朱家父女。”
接着,走出来一个人,年纪四十岁左右,穿着白布大褂,脚下也是一双白鞋,是有孝服在身。张华山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下来答道:“小人陈继成。这朱青荷是小人的侄儿媳妇。”
原来死者是陈继成的兄弟。张华山弄清楚他的身份,不由得大为恼怒,把惊堂木一拍,大声问道:“陈继成,我且问你,告朱建伯指使女儿行凶,犯下逆伦重案,你可知道是谁的状子?”
“这——”陈继成硬着头皮答道,“是小人的侄儿陈家骐。”
“你可知情?”
“小人自然知情。”
“既然知情,何以出尔反尔,一会儿告朱家父女,一会儿又来保释朱家父女,你是有意拿本县作耍?”张华山戟指申斥,“目无长官的刁民,我叫你识得厉害。”说着,便往签筒里去拔火签,看样子要撒下来吩咐动刑,先打陈继成一顿板子。
陈继成急了,急忙磕头喊道:“大老爷,大老爷,小人有下情禀陈,容小人说完,如果不在理上,甘受责罚。”
“好!你说。”
陈继成原是缓兵之计,先躲了一顿打再作道理。此时便定一定神,搜索枯肠要找几句话来说,无奈行为是有些前后矛盾,实在难以措辞。
“快说!”
“是!”陈继成无法,只好搪塞了,“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原不知朱家父女冤枉。”
“然则,你们叔侄进状子,也是冤枉了朱家父女?”
“这话——”
“难道不是这么说?”张华山有心要把案子打消,便恐吓陈继成,“本县先办你个诬告朱家父女的罪。”
真是平地起波澜,案子越扯越大了!陈继成有些光火,顶撞说道:“既然大老爷喜欢办小人的罪,小人并无话说。请大老爷定罪就是!”
这一来,反是张华山有些下不得台了,依他的性格,最好当时便打他一顿,但一眼瞥见公案上巡按御史的公文,不觉就气馁了。
“要定你的罪还不容易?”他说,“你愿打愿罚?”
话风已经软了,陈继成还在犹豫,跪在一旁的朱青荷,却生恐节外生枝,怕他吃了眼前亏,便转脸低声说道:“二叔,你老人家忍口气!”
听得这句话,陈继成便毫不迟疑地向上答道:“小人愿罚!”
“罚你捐一万两银子,置办学田。”
“是!”
“还有,你既然自承诬告朱家父女,该把状子撤了回去。”
这话骤听有理,多想一想便知存着私意。看朱青荷连连使着眼色,他也会意了,便即问道:“小人把状子撤了回去,请问大老爷,小人胞兄喜堂惨死,难道就此不明不白地算了不成?”
“那也不是。”张华山答道,“你另补一张状子,等本县替你缉凶就是。”
“既如此,小人遵命。”
“好了!”张华山大声说道,“原告撤回诉状,本案不结而自结。朱建伯、朱青荷,着即释放。”然后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宣告:
“退堂!”
这样审理命案,从来不曾听人说过,真弄不清这位大老爷是糊涂还是精明,但李壮图冷眼旁观,知道他的用心,随即大声喊道:“张大老爷,且慢退堂。”
“怎么?”张华山瞪着眼说,“你敢阻挠本县的公务?”
“不敢!”李壮图不亢不卑地答道,“我只是提醒大老爷,这案结不得。”
“为什么?”
“案子已经告到按院刘大人那里,要结得等刘大人来结。”
这句话出口,堂下又乱哄哄的一片,窃窃私语,原来张大老爷忽然开释朱家父女是出于这个原因。照此看来,果然结不得。
“结不得便如何?”张华山用质问的语气说。
“请张大老爷将案内人犯,一体缉拿,静候按院刘大人亲临本县审理。”李壮图接着又声明,“此是刘大人的面谕,要我提醒张大老爷,不可违误。”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张华山无可闪避,想一想只能这样反问:“谁是案内人犯?案内人犯,不就是朱家父女吗?”
“喏!”李壮图指着卫虎说,“这不就是吗?”
卫虎绷着脸不响,张华山可着急了,如果承认他的指认,便得将卫虎收押,那就等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如果要开脱卫虎,得有一番理由——这个理由从哪里去找?
情急无奈,只好讲歪理了,“姓李的!你不过奉按院所差,如何干涉本县公务?”他板起脸说,“本县岂能凭你胡乱指责,便胡乱抓人?你指本县公人卫虎是案内人犯,有何凭据?”
这几句话听来倒也振振有词,但李壮图随刘天鸣多年,办过好些贪官,所以一丝不乱,沉着异常,这时便指着公案上的案卷说:“这么厚一叠案卷,里面自然有供词,凭供词所指,缉拿有关人犯便是。”
“这位老爷说的是,”朱青荷大声接口,“万恶的卫虎,民女已经指认明白,请青天大老爷拿问!”
这下李壮图振振有词了:“是不是张大老爷你——”
一句话未完,张华山恼羞成怒了,拍案骂道:“你什么东西,敢来咆哮公堂?本县问案,自有权衡,何用你来插嘴,给我滚下去。”
“哼!”李壮图冷笑道,“张大老爷,我是好意。此时人家不敢拒捕;事后你想缉拿,可就不容易了!”说罢,大步下堂。
眼前的窘局倒是应付过去了,但细想一想,卫虎诡计多端,无恶不作,一转背潜逃无踪,那时按院追究责任,自己百口莫辩,岂不大糟其糕?
因此,一退堂他就紧拉着卫虎的手臂,口中说道:“来,来,须好好商量!”
把臂进入后堂,有一间书房,是仆役们不奉呼唤不准进入的密室,张华山一向与卫虎在这里商议种种见不得人的谋财害命的密谋。这一天自然格外隐秘,但县大老爷一反常态,本应上坐的,却坐在进门的一张椅子上,还把只脚横撑着,拦在门口,意思是防卫虎溜走。
卫虎见此光景,心情越发沉重。不过他的脑筋极清楚,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非要拼命不可。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面要设法保全张华山,一面亦得死命把他拉住。反正好歹要在一起,才有合力冲破难关的希望。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不即开口,静静地等张华山先开口。
“卫虎!”张华山脸色苍白,还有些气喘,“我先问你句话,朱青荷,你到底把她扣留过没有?”
“大老爷,这一层,你老人家就不必再追问了!”
“啊!”张华山跳了起来,“如此说来,果有其事!”
卫虎不答,把双鼠眼直勾勾地平视着,仿佛麻木不仁似的。
“唉!卫虎,我的前程断送在你手里!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害得我这么惨?”张华山想想有些伤心,不由得从眼眶里掉出豆大的两颗泪珠。
“大老爷!”卫虎用冷而尖刻的声音说道,“这时候掉眼泪,有何用处?大老爷也该想想,卫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年端午,十万现银,托保镖送回大老爷家乡,八月半又是四万。这些银子,难道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拿在手里拍得“噗噗”作响,“我替大老爷经手的事由、银数,都记在这上面。”
张华山大吃一惊,卫虎好厉害!做事留下后手,可见他早具深心,怪不得这等不慌不忙!原来有恃无恐——这本“阎王账”往巡按御史那里一送,自己不但倾家荡产,一条命也完了。
颓然倒在椅子上,他半晌作声不得。卫虎却又开口了:“事到如今,大老爷须拿个主意出来,我好着手去办。”
“我有什么主意?”张华山欲哭无泪,凄声说道,“只有大家一起死!”
“就是这话。大老爷跟卫虎死活分不开。大老爷肯听我的话,我包大老爷安然无事,而且还要升官。”
有这等好事?!张华山有些不信,“你倒说说看!”他抬起眼问,泪水未干,但却闪耀着光芒,显然是为他所鼓舞了。
“大老爷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提过刘公公的话——”
对太监的尊称,叫作“公公”,刘公公就是刘瑾。提起这件事来,张华山不觉精神一振。“不错!”他的声音也有劲了,“你不说我倒想不起。怎么样,那条路子,你走通了没有?”
“路已经铺好了,一走就通。如今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
“你预备请谁去办?”张华山急急打断他的话问。
“赵老爷人很能干,我想请他去。”
“好!”张华山问,“你说,是怎么个办法?”
“我请赵老爷带两万两银子进京,一万两银子备办奇珍异巧,用大老爷的名义,孝敬刘公公。一万两银子花在刘公公左右掌权的老爷们身上。请刘公公跟吏部说一说,把大老爷调升知府,限期赴任,我跟你老人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他娘的清秋大路。大老爷看卫虎此计如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张华山抹一抹眼泪笑道,“你的计策,没有一条不好的。”
“那么,我立刻就去办事。两万两银子,也不必大老爷费心,我先垫上,将来再算。”说着,作个揖,起身就走。
走得太匆促,倒引起张华山的疑虑了,“慢慢!”他一把拉住卫虎,神色严重地说,“卫虎,你不是作弄我?”
卫虎一愣,想一想才明白,张华山多心了。“大老爷,”他说,“我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你老人家身上决不会用。不然,我岂不是畜生都不如了。”
“你也不要怪我小人之心,实在关系太重大了。”
看他还有不甚信任的神气,卫虎便反过来拉张华山的手臂:“来,来!大老爷,你要不相信,我赌咒。不过,我是赌了,大老爷倘或翻脸,我卫虎是鸡蛋碰石头,那又怎么说?”
“我决不负你。你不信,我们一起赌咒好了。”
书房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个县大老爷,一个叫他“大老爷”的捕快,跪在一起赌咒:彼此祸福与共,谁要是半吊子,中途抽后腿,或者出卖“朋友”,天地不容,雷劈火烧,断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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