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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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承关切。”刘天鸣拱手道谢,“我请老年兄来,有奉烦相助之处。”

“这自然,我岂能坐视,只是,”他苦笑着说,“我真想不出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自然是老年兄办得到的。”刘天鸣说,“我想请老年兄权摄数天县印。”

这个要求,大出孙老师的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张华山与卫虎勾结甚密,我今天就要摘他的纱帽。”

“噢,原来如此!”孙老师问道,“何不委县丞署理知县?”

“县丞杨守文,不是张华山一路上的人吗?”刘天鸣问。

孙老师点点头,仍旧面有难色。刘天鸣知道他为人老实,是怕署理县令,才智不胜,搞不过杨守文和赵士龙那班人,便替他解决一个难题。

“老年兄,我知道你有所顾忌。现在赵士龙不在宿迁,我把杨守文派出去公差,调虎离山,你不患掣肘,还怕些什么?”

“说实话,这‘百里侯’也不是好当的——”

“唉!”刘天鸣不以为然,“难道九年考满,吏部把你选了出去当县官,你也这么说法?”

想想也是,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凡事谦虚谨慎,且有巡按撑腰,这个县官也并不难当,因而拱手答道:“既然如此,我就遵老年兄的吩咐了!”

当天下午,刘天鸣摆出全副仪仗,鸣锣喝道到了宿迁县衙门,此来是执行他巡按御史另一项分内之职掌,考查宿迁县的各项庶政。为此,一县的文武官员,一起在县衙门前站班,迎入大堂,依序参见。

刘天鸣也就各人的职司,逐一查问明白。

最后问到巡检赵士龙,张华山代为回答:“公差进京去了。”

“是何公干?”

“解送贡品。”

刘天鸣也不问解送的是什么贡品,只板起了脸说:“前日本县百姓呈控车江荣的诉状内,多指控车某是受了赵士龙的庇护,才敢横行不法。本院按问地方,一向以澄清吏治为主,像赵士龙这样的人,容他不得。杨县丞!”

“守文在!”杨守文急忙答应,心里却是一跳,平日他与赵士龙狼狈为奸,凡有油水都少不了他一份,所以这时听得巡按一喊,以为麻烦找到了他身上。

哪知事出意外,刘天鸣是派他一桩差使:“杨县丞!本院委你去逮捕赵士龙,解到南京,听候法办。事不宜迟,你明天就携带文书起程。事须机密,不可让赵士龙闻风潜逃,千万,千万!”

“是!”杨守文心想,总算命中有救,这差使不派别人派自己,大不了担个失误的处分,教赵士龙逃回他云南家乡,天高皇帝远,等于死无对证,那就一切都不碍事了。

于是刘天鸣又说了些勉励大家奉公守法的话,结束了按问的工作。然后又当面宣布,第二天起开始行馆“会审”卫虎,本县的文武官员应该一起列场,以便作证或备顾问。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曾大亮,宿迁县民已如潮水般涌到,要看刘青天审卫虎,而且都打算着会像那天请尚方宝剑斩车江荣那样,说不定横行三十年、无恶不作的卫虎,授首就在今日。谁也不愿错过这看恶人下场的快心之事,因而争先恐后,秩序甚乱,不得不派出城守营的士兵来布岗。

辰正时分,刘天鸣坐堂,依然是张华山和孙老师陪审。一城文武官员,遵照命令,早早到齐,衙参已毕,退到堂下,静听刘天鸣开口。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张大老爷!”

“不敢!”张华山恭敬地回答,“请大人吩咐!”

“贵县可还记得,我有一方端砚,留交贵县,转交无虚老和尚。”

“是,是,我正要请示大人。”张华山很快地答说,“上次承大人见委,说无虚老和尚要到灵台山来观沧海,有一方端砚转交给他。自此以后,我多方打听,始终不曾听到无虚老和尚的法驾莅临海州的消息。这方砚台,如今是依然留在我这里,还是奉缴,请大人示下。”

“请问,这方砚台,可曾带着?”

“带着,在我轿子里。”

“既如此,请派人取来与我。”

张华山随即命跟班到轿子里取了那方“砚台”来,当堂呈上。刘天鸣仔细看了封缄,丝毫未动,便即高声说道:“今日堂上堂下,众目昭彰,等我把它打开来看,究是何物。”

他人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懂他这句话是何用意。张华山是经手人,听得明白,明明说是一方砚台,此刻怎又说“究是何物”?内中怕有蹊跷!

这样想着,努出双目,紧盯着刘天鸣的手,但见他拿着桌上的裁纸刀,割开封皮,真相大白,哪里是什么砚台?是一部书。

“此是《洪武宝训》,”刘天鸣拿着书扬了一扬,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纸,转脸递给孙老师,“老同年,请审视,可是你的亲笔?”

孙老师看也不看,随即答道:“是我的亲笔。”

“内中还有好东西。”刘天鸣随手把书页一翻。

这一下堂下无不惊异,看来巡按大人会变戏法,《洪武宝训》中怎的变得出金叶子来?这事奇怪,但也有趣!

张华山已知事情不妙,但心中警惕,类此事件,唯以沉着为上,所以安坐不动,心里只在盘算,等下如何抵赖。刘天鸣却又说话了:“若问这金叶子的来历,须请教孙老师!老年兄,”他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请作证!”

“是!”孙老师接了过来,高声念道,“正德五年七月初八,宿迁县令张华山,持金叶五十六片,折银一千两,嘱托献赠新任巡按刘大人,力辞不得,无奈转达,刘大人特加封缄,并嘱记明缘由如上。”接着又念了自己的名字。

堂下哗然,张华山嘿然。行贿有据,而这证据一直保留在自己身边,当堂开拆,众目所见,如何抵赖得了?

“张华山!”刘天鸣放下脸来问,“你可知罪?”

瑟瑟发抖的张华山,离开座位,跪在桌旁答道:“我知罪,求大人恩开格外!”

“你自辱其身,已不堪再司民牧,听参吧!”

这算是很客气的处置,张华山自己知趣,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往刘天鸣桌上一摆,黯然回身。林鼎立刻迎着他,引入别室,加以看管。

“孙老师!”刘天鸣又说,“本院委你暂署宿迁县知县,即刻接印视事。”

“只怕——”

孙老师还想推辞,刘天鸣赶紧挥手止住了他:“勉为其难!”

“是!”孙老师答道,“求大人早日出奏,另简贤能接替!”

“好,好,你先辛苦几日。好在你的属员都在这里,赶快去接了事,加意整顿。宿迁县的百姓苦了多年了,你要格外尽心,体恤民艰!”

话还未完,堂下高声欢呼:“青天老大爷!”有的竟跪了下来,朝上磕头。这番光景,着实令人感动。

于是孙老师先退了下去,找到主簿、典史,径回县衙门去接印。“三堂会审”变成刘天鸣独主其事,这才开始提审卫虎。

“何清!”刘天鸣喊。

何清这时候的心情,跟前两天大不相同,先还想维护长官和同事,现在落到这个局面,已是爱莫能助;同时眼看刘天鸣如此受老百姓的爱戴,敬之如神,自己跟着这位“青天老大人”办案,光彩十足,所以一听呼唤,响亮地答道:“书办何清在!”

“你看一看,犯人镣铐上灌的铅,可曾动过?”

“喳!”何清答应着,缓步转身,从从容容走到卫虎身边,先看脚镣,后看手铐,均无异样。

这就给了卫虎一个机会,等彼此贴近时,他说了句:“手下留情!”

何清不敢答话,装作不曾听见,迅即回身,朝上说道:“启禀大人,验得手铐、脚镣的锁眼上,都是当日所灌的铅。”

“这也罢了!”刘天鸣问,“看守的禁卒可曾到堂?”

“已到堂伺候。”

“传上来。”

“喳!”何清转脸喊道,“何小义!”

何小义便是那天当堂受领卫虎,曾为刘天鸣警告倘或“交不出人来,提头来见”的禁卒,自以为当差谨慎,无一差错,必蒙巡按大人褒奖,所以兴冲冲地上堂跪倒,报名磕头。

“卫虎是你看守?”刘天鸣问。

“是!”何小义答道,“蒙大人特别嘱咐,小人丝毫不敢疏忽。”

“日夜都归你看守?”

“是!小人到夜里,就在卫虎床下打地铺,不敢回家。”

言多必失,这句话出了漏洞,“什么?”刘天鸣问,“卫虎睡的是床?”

坏了!何小义硬着头皮答道:“是!”

“犯人睡高铺,看守人睡地铺,你受了他家多少贿?”

“冤枉!”何小义发急喊道,“小人如何敢受他的贿?再说,天底下哪里有卫虎送钱给别人用的事?”

这一说,堂下都笑了!刘天鸣也知道绝无其事,只是恼他卖放人情,想小小惩罚他一下,因而点点头说:“我知道,受贿之事虽没有,同事的念头还在。既是重犯,关防理当严密,卫虎人在狱中,外面的情形,无不知道,我只问你,你懂看守的规矩不懂?”

何小义知道这位巡按大人明镜高悬,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倘或抵赖,是自己找倒霉,所以磕头哀恳:“小人知罪。求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的。”

“本当革掉你的差。看你诚心悔罪,本院从轻发落,打二十小板子!”

何小义十分知趣,磕了个头,仆身卧倒,自己伸手到裤裆里夹好了“那话儿”,免得被震受伤,接着又自己把裤子一褪,静等他的同事来打他的屁股。

刘天鸣看何小义实在是个老实人,心想,这顿板子不必打了,不打比打了好些。向行刑皂隶挥一挥手:“慢着!”他又向何小义说:“饶了你!”

“多谢青天大人!”何小义喜出望外,连连磕头。

“我问你,你以后看守犯人,该当如何?”

“经大人教训,小的以后一定按规矩办事。回去第一件事,是撤了卫虎的高铺。”

“卫虎要跟外面通消息,你又如何?”

“回大人的话,小的不准他通!”

刘天鸣表示满意:“你下去吧!谨慎当差才是!”

等何小义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在堂上跪着的卫虎,便成了千目所视的目标。刘天鸣一共问过两次,第一次是公开审问,只问了一件“一品衣”的来历,便即钉镣收监;第二次是私室密审,纯然为了尚方宝剑;此刻这第三次问,其实跟提堂初审一样,头绪纷繁,竟不知从何处问起才好。

看着那一沓状子,刘天鸣定神略想了一想,有了计较。

“卫虎!”他指着状子说道,“放告以来,本县百姓,告你的状子,连朱、陈一案在内,共有三十四起之多。本院服官多年,久在地方,像你这样作恶多端的官吏,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个不畏朝廷的王法吗?你说!”

“小人岂有不畏朝廷王法之理,只以当差多年,得罪的人多,因此才有这么多状子告小人。其中真伪,瞒不过青天大人。”

“照你这么说,这三十四张状子,莫非都是诬陷你的吗?”

“是!”卫虎神色自若地回答。

刘天鸣心里喝了句:真不要脸!随即又问:“这三十四张状子告些什么,你毫无所知,如何便可断定诬陷,岂不是先就存心狡赖?”

这话问得厉害,但卫虎的无羞耻之心,和那份镇静功夫也真到了家,他用侃侃然的声音答道:“只因小人未做什么坏事,故而得知,必是诬陷。”

这话一出,堂下嗤之以鼻的嘘声四起,甚至还有人低声咒骂的。

“卫虎!”刘天鸣借此问道,“你听见了吗?”

“这也无非是小人因公得罪了人,今天特意来羞辱小人的。”

“哼!”刘天鸣冷笑一声,懒得再说这些,抽出鸣字第十三号状子,喊道,“何清!”

“有!”何清答应着走到办公案面前打躬。

“你把这状子的事由,念给卫虎听听。”

何清懂刘天鸣的意思,不将状子直接发交卫虎阅看,是怕告状的名字泄露,所以不念告状人名,只朗声念着状子的内容。

这是张检举状,告卫虎私通海盗黄甲山等人,经常接纳亡命之徒,而且不止于藏匿包庇,还纵容那些人作恶,骚扰乡里。

等把状子念完,交回公案,刘天鸣问道:“卫虎,我不动刑问你,你自己实说吧!”

“叫小人怎么说?天大的冤枉。”

“有名有姓,指证明白,还说是冤枉?”

“怎不是冤枉?”卫虎答道,“海州到本县,家家皆知黄甲山。孩子哭,只说一声‘黄甲山来了’便可以止哭。这样就算有名有姓,指证明白,小人不服。”

“好一张利口,本院再还你个证据。”刘天鸣细看一看告卫虎的状子的摘由单,又喊:“何清,你再拿鸣字十九号状子念给卫虎听。”

这一张状子是个叫王八的乐户所告,说去年年底,黄甲山来访卫虎,经常到他那家怡春院中去饮酒作乐,叫了姑娘侑酒侍寝,也得看他们高兴才有赏赐,否则非打即骂。而且经常闹事,狎客畏之如虎,只一看他们的影子,便都知机,悄悄溜走。

到了除夕那天,大雪三尺,连个鬼都不见上门。半夜里黄甲山来了,要叫一个名唤“嫣红”的姑娘陪宿,偏偏嫣红死了亲老子,前一天奔丧回家了。王八赔不是,说好话,把所有院里的姑娘,都从热被窝里喊了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地在黄甲山面前排班,随他挑选。哪知黄甲山就只要嫣红,整整闹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正德五年的大年初一,卫虎带了人来了。

他带了一班人上门“砸窑子”,说得罪了他的贵客“黄大王”,把怡春院打得稀烂,王八的一条腿,生生地被砍断。还有个叫小鸭子的雏妓,只说得一声:“真晦气!”卫虎叫人把她剥得精光,在雪地里罚跪。

事后小鸭子羞愤难当,哭到半夜,一套脖子上吊死了。

“这不是你与黄甲山有勾结的铁证?”刘天鸣面色铁青地问说。

“回禀大人,此是王八有意诬陷。小人是有个朋友,今年大年初一在怡春院争风吃醋,与王八打架,这个人与王八同姓,行三,不姓黄。黄甲山与王三怎好缠在一起?”

“你真会赖!王八告你砍断他的腿,逼死小鸭子,这是另一案。勾结海盗,案情甚重,岂能凭你一面之词便可推卸?目前虽待缉拿黄甲山到案,一时无法指认,但既然时有往来,必有书信之类的罪证,须得仔细搜查。”刘天鸣当时看着左右说道:“请张守备!”

张守备名叫张殿臣,是武进士出身,生得仪貌堂堂,弓马娴熟,但有勇无谋,而且本性忠厚,所以平常看不惯张华山和卫虎的狼狈为奸,却是无奈其何。这时听得巡按招呼,便闪身出来,上堂行了个戎礼,抱拳说道:“张殿臣参见按院大人!”

他虽是武进士,却比刘天鸣早一科。因此,刘天鸣客气地答道:“不敢当!”接着又说:“为张守备设座!”

等搬来一张交椅,摆在公案旁边,张殿臣告个罪坐下,复又问道:“按院大人呼唤,必有见委之处。”

“正是要借重。”刘天鸣问道,“贵官职司城守,平日对卫虎勾结海盗,可曾听说过。”

“是的。”张殿臣老实答道,“我也听说过,只抓不着他的证据。”

“证据是一定有的,不过卫虎对这些罪证,藏得很严,亦是可想而知。”刘天鸣停了一下又说,“如今我想委请贵官多派人马,会同我的家将,一起到卫虎家去搜查。此案关系甚重,请贵官多费心。”

“是!”张殿臣答道,“决不敢疏忽,请放心!”

于是刘天鸣把林鼎和李壮图喊了来,当堂下令:“你们两人随张大人一起去搜查卫虎勾结海盗的罪证,要特别用心!”

“喳!”林、李二人齐声答应。

“卫虎胆大包天,无恶不作,说不定在他家还藏着什么违禁的东西,务必仔细搜查,不得遗漏。”

林、李二人都明白,刘天鸣的意思是要他们附带找寻尚方宝剑的下落,所以一面答应,一面向上使了个眼色,表示会意。

“张守备,”刘天鸣又说,“罪不及妻孥,搜查的时候,不可骚扰。”

“是!”张守备站起身来答道,“不敢不守纪律。”

发落了这一案,刘天鸣决定,还是要先审朱、陈一案。等吩咐何清提取此案卷宗,堂下观审的老百姓又骚动了,好半天才得静下来。

“卫虎,”刘天鸣说道,“现在问你朱、陈一案。这一案的卷宗已有一尺高,首尾俱全,你实在不须抵赖。否则本院绝不容情,那是你自讨苦吃!”

“是。”卫虎答说,“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好。”刘天鸣看着案卷问,“你可是本年七月二十四续弦?”

“是的。”

“你娶的是什么人?”

“是个妇人,娘家姓诸——诸葛亮的诸,夫家姓尤。”

“怎么?是寡妇吗?”

“不是寡妇,是弃妇。”卫虎信口胡扯,“她丈夫尤三不要她了,小人五十无子,看她生得宜男之相,所以央媒说亲,定了七月二十四迎娶。”

“尤三为何不要他妻子?”

“大人,”卫虎阴恻恻地一笑,“这是尤家的事,小人不晓得。”

刘天鸣碰了个软钉子,心生警惕,卫虎其刁无比,倘或言语中轻率,自取难堪,堂上堂下的身份不同,怎么样也是一件失算的事。

于是,他调一调呼吸,把自己的怒气息下来。他很冷静,知道这时候最容易发怒,而且也容易泄怒,把卫虎打一顿或者“动大刑”上夹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堂下的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在乡党之中受尊敬、头脑冷静的老百姓,心里不免有了疑问,觉得卫虎的话或许有道理,堂上恼羞成怒,加以刑罚。如果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自己就算失败了。

为了这样的心得,刘天鸣不但神色自若,而且因为理得心安,在颜面上反显出罕有的冲和之气,他不自觉地以一种辨理的声调问道:“那么,你娶到了你妻子没有呢?”

问得妙,答得更绝,卫虎做出黯然摇头的表情:“如果娶到了,怎么会有今天这一案?”

“怎么说?”刘天鸣用急促的声调问,“照你的说法,是不曾把你的新妇娶到,还是娶错了人?”

“不是娶错人,是——”

“为何不说?”

“说来惭愧,”卫虎答道,“这一案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劳动大人从南京来亲审,都为的是小人吃了个哑巴亏。”

“噢——”刘天鸣提高警觉,知道卫虎有套骗人的说辞了,“我倒没有想到,你还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这句话调侃得很好,堂下发出笑声,这便是不信任卫虎的有力表示——卫虎不自觉地有些气馁了。

“是,小人吃了哑巴亏。”卫虎到底是厉害角色,说得丝毫不露窘态,“那天花轿抬到门,打开轿门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一顶空的花轿。”

空花轿!堂上堂下无不诧异,堂下百姓,从未听说过有空花轿这回事,堂上的按院大人则是没有想到卫虎有这样瞪着眼说瞎话的回答。

卫虎很厉害,刘天鸣心里在想,他的这个回答,出人意料,便有先声夺人之利。但是,卫虎的毛病太多了,什么地方也禁不住一驳,只要跟他平心静气周旋,不必妄动无名之火,能这样,才能收得导民守法向善的效用。

于是他问:“何以是空花轿?你不觉得你这么说,是荒天下之大唐吗?”

卫虎说他娶来的是一顶空花轿。然则何以不追究呢?他说他知道交涉也无用,这是“骗婚”,因为事先他就听说新娘不愿上轿,所以发现一顶空花轿不足为奇。估计情形,尤三夫妇早已逃出县外,就追究亦属徒劳,而且时已入夜,复有宾客要招待,一切都只有摆到第二天再说。

这番捏造的话,编得入情入理,首尾俱全。刘天鸣心里在想,倘或提朱青荷到堂对质,一定在言语上敌不过卫虎,姑且不驳他这一层,问下去抓住了明显的漏洞,一并算总账也还不迟。

于是他问:“照你这一说,那天你不曾见过朱青荷的面了?”

“不但我不曾见过,一堂贺客,谁也不曾见过。”

“贺客是些什么人?”

“同事居多。”

“听说你的人缘不错,同事自然都向着你,我也不必传证了。”刘天鸣讥刺了这句话便又问道,“第二天你如何?据说,你一早就到了县衙门?”

“是。”卫虎答道,“本在假中,只因为出了命案。”

“就是尤三嫂刺死陈德成一案?”

“是。”卫虎心细如发,补了一句,“那时不知道是尤三嫂。”

“现在呢?”刘天鸣也厉害,紧接着他的话问,“现在你可是知道了?”

“现在也不知道。”卫虎其滑无比,一句有出入的话都不肯落下,“陈德成这一案是无头命案。”

“那么,”刘天鸣问道,“如果我放你出去,可有把握破这无头命案?”由于自陈能觅得尚方宝剑那个试探不成功,卫虎已有戒心,摇着头:“日子隔久了,就算领下‘海捕文书’遍天下去访,也没有把握。”

一套再套,套不出卫虎的话来,刘天鸣只好仍旧回到原处。“你人在家中,怎的知道出了命案?”他问。

“小人虽在家中,照常办案,自有眼线来报。小人心想,既有命案,县大老爷必得相验。天气太热,尸首摆不起。再说趁早风凉也好办事,小人估量县大老爷一早就要下乡,所以连夜赶回衙门来伺候。”

“哼!”刘天鸣冷笑道,“照此看来,你倒是个谨慎奉公的人。”

卫虎大言不惭地答道:“小人一向谨慎小心。”

“对了,你谨慎小心得很,所以行事不落痕迹。不过这一案支离忒甚,你想掩饰也掩饰不了。我问你,到了陈家,你跟张知县说些什么来着?”刘天鸣蓦地里把惊堂木一拍,“实话说!”

这一吓有些效验,卫虎疑心张华山已经把实情告诉了刘天鸣,如果捏造一番供词,两下不对头,就难以挽回了。

因此,他觉得不妨先装糊涂,看一看情形再作道理,于是故意摆出茫然的神色答道:“小人记不得说些什么。”

随他乖觉如鬼,到底也有失言的时候。他如果索性赖了个干净,说当时不曾说话,刘天鸣倒也无奈其何,如今说“记不得说些什么”,可见得话是说了的,只是不肯承认,因而以“记不得”作推托。

“你这么精明能干的人,又遇着这么件所谓‘逆伦重案’,岂非自欺欺人之谈!”说到这里,刘天鸣心想,这下该对质了,便即喊道:“何清!”

“书办在!”

“你持本院大令,把看管着的张知县迎提到堂。”说着,刘天鸣拔了一支令箭,隔桌递了出去。

这很显然的,是要对质。卫虎到此刻才发觉,这位巡按不易对付,想一想自己的话也有漏洞,悔之已迟,唯有格外小心。

张华山就被看管在后面空屋子里,一提就到,上堂行了礼,满面羞惭地喊了声:“大人!”

刘天鸣念着朝廷的礼,张华山虽已被摘了纱帽,到底还不曾奉旨革职,所以吩咐搬张椅子,让他坐下,然后说明把他找了来的用意。

“我有几句话相问,请你当着卫虎说实话。”

“是。知无不言,不敢有丝毫虚饰。”

刘天鸣心想,第二次跟张华山谈论朱、陈一案,他辞色间明显地摆着,是受人之愚,可想而知,一切都听卫虎摆布。只要把这一案的毛病,着落在张华山身上交代,他自然就会把卫虎如何捣鬼和盘托出。

打定了这个主意,刘天鸣问道:“贵县当日到孝义乡陈家相验回城以后,作何处置?”

“是——”张华山也知道这时的对答,于自己的祸福大有关系,所以十分小心,“是准了苦主的指控,逮捕朱建伯到案审问。”

“到后来苦主自知弄错了事实,错告了好人,你便如何?”

“我——”张华山想了想答道,“我劝苦主把状子撤回,罚了他一万两银子,置办学田。”

“照如此说,你只是听人摆布,苦主告谁,你就抓谁。苦主说不告,你就叫他把状子撤回,听讼断狱,为民申冤,自己就全无主张?”

“这原是我的不是。”

张华山自己认错,却还不肯牵连卫虎,刘天鸣无可奈何,只好指明问了。

“案发之初,相验以后,想那卫虎既是你得力的捕快头,你们总商量过案情。他怎么说?”

这一下,张华山无法闪避,只好这样答道:“卫虎劝我准苦主的状子。”

“为什么?”刘天鸣炯炯双目逼视着张华山问,“虽说朱、陈两家原有嫌隙,既已结成亲家,一个亲自送亲,一个亲自迎接,可见前嫌已尽释。而且朱建伯唆使女儿杀人,自己父女两个先就犯下死罪。即使真有血海深仇,朱家是有名巨富,为何不花钱买凶手?要断送女儿的一生,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世上有这样不近情理的事?而贵县自负精明,卫虎更是办了多少案子的老手,居然会相信苦主情急之下心智茫昏的诬控,有这个道理吗?”

一番话如疾风骤雨,但堂上堂下,字字听清。观审的百姓,无不点头,而张华山却只有摇头的份儿了。

“说啊!”刘天鸣催促着。

看张华山招架不住,卫虎开了口:“启禀大人——”

“住口!”刘天鸣拍着惊堂木,大声喝住,“本院不曾问你,何用你胡言乱语插嘴?”

“回大人的话,”张华山心一横,决意不顾卫虎,“当时卫虎跟我说,朱建伯教唆女儿杀亲家,一定不假。女尸必是朱建伯派人来盗了,意在灭迹,好脱卸罪名。又说朱建伯会潜逃,劝我早早缉拿到案。”

“噢,毕竟是卫虎的主意。”刘天鸣又问,“把朱建伯逮捕到案又如何?”

“自然是审问。”张华山慢吞吞答道,“那朱建伯的口供颇多不尽不实之处,令人生疑,所以把他收监。”

“怎见得不尽不实?”刘天鸣问,“你倒说与我听听。”

这一层张华山自觉振振有词,便侃侃答道:“朱建伯的女儿,许配陈家十三年,到了二十岁还不嫁。据朱建伯自供,男家送过三个日子都不吉利,第四个日子难道就吉利了?他说是听了一个江湖的相士,名叫什么‘小纯阳’的劝。大人请想,这不是信口开河吗?”

“何以见得?”

“我问他小纯阳现在何处?他说不知道。谁知道有没有小纯阳这个相士?”

“我知道是有的——”

说到这里,张华山突生灵感,觉得可借小纯阳把案子拖了下来,所以急急打断刘天鸣的话说:“原来真有此人!他是案内第一重要人证,请大人指示地方,以便传拿到案,讯问明白。这个江湖相士,鼓其如簧之舌,搞出这么一件命案,真正该死之极!”

他只顾骂得痛快,卫虎知道又闯了祸,连连咳嗽示意,挡他不住。刘天鸣心里好笑,看着张华山徐徐答道:“这小纯阳,不但我知道他的住处,而且立时可以捕拿到案。”

“噢,然则请大人立即下令。”

“不忙,他逃不了。”刘天鸣说,“不过我要问你,如果小纯阳到案作证,说是确有其事,那该怎么办?”

“果有其事,则朱建伯之言不虚,刺杀陈德成的,便另有凶手了。”

“好,那么,我先了结朱建伯案。”刘天鸣问道,“朱建伯可在堂下?”

“在!”有人响亮地答应,接着便见让开一路,一个忠厚老者,拐着腿上堂跪下。

“小人朱建伯叩见青天大老爷,伏愿青天老大人寿高百岁,公侯万代。”说着,朱建伯至至诚诚地磕了三个头。

“朱建伯!”

刘天鸣虽想尽量用当时劝他答应陈家婚期的那种声音,好唤起他的回忆,但高坐堂皇,下临万民,声音中总是别具威严,因此,朱建伯诚惶诚恐地答一声:“小人在!”

“你抬起头来,仔细看一看本院。”

“是!”

答应是答应,心内十分困惑,不知看些什么。此外也就是卫虎一个人明白其中的奥妙,其余无不诧异,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何在。所以都是屏声静气,细看动静。

堂宇奥深,光线不明,朱建伯抬头细看,除了影绰绰一张清癯的脸外,实在看不出什么花样。

“朱建伯,你看清本院了么?”刘天鸣这样追问。

“回青天老大人的话,”朱建伯带些惭愧的声音说,“小人愚昧,莫测高深。”

“噢,”刘天鸣往左右看了看,“想是光亮不足,来,掌灯!”

这越发奇了!莫非刘青天脸上写着什么字,所以要叫他细看?大家这样胡思乱猜,不免小声议论,直到取来两支红烛,左右照映,堂下方始静下。

“朱建伯,你不妨到案前来细看!”

“是。”朱建伯磕了个头,膝行两步,仰头仔细观望,这一望,到底记起来了,失声喊道,“原来青天老大人就是小纯阳!”

这个谜底一揭穿,真如石破天惊,不光张华山震骇失声,就是堂下也无不惊异莫名。后面的百姓,听说小纯阳就是巡按,都要一瞻颜色,你挤我拥,顿时搞得秩序大乱。

张华山是被摘了乌纱帽的,已发不出官威,刘天鸣是不愿发官威,那就只好何清假威行事了。他站到堂前,大声呼喝:“审问重案,正在紧要关头,何得喧哗。倘再这等嘈杂吵闹,我只好面禀按院大人,暂且退堂改期另审!”

从来不曾听说有书办这样子大模大样地下“堂谕”,但这几天怪事迭出,也就没有哪个批评他不对,而且还真怕他面禀按院大人,退堂停审,那一来,何以小纯阳会变成按院大人?这个疑团就不能打破。牵肠挂肚,会使人一夜睡不着觉,所以,挤也不挤了,吵也不吵了,踮起脚,伸长脖子,朝堂上望着。

堂上的刘天鸣,这时向张华山问道:“你听见朱建伯的指证了吧?”

“是,”张华山脸色灰白,声音发抖,“我实在不曾想到大人也曾跑过江湖。”

这话简直叫语无伦次。然而刘天鸣倒不怪他,知道他吓得糊涂了。“是的,”他朗然说道,“不要说你想不到,堂下百姓怕也是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不过,我跑江湖,不是为了糊口,是微服私访。当时经过,让朱建伯跟你说吧!”

朱建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想起当初都是为了“小纯阳”一句话,几乎弄得家破人亡!此刻小纯阳变了按院大人,申冤昭雪,明镜高悬,但愿他“寿高万岁,公侯万代”。若是按院大人变了小纯阳,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骂一声:“都是听了你的话!弄成这个样子,一言丧邦,害人不浅!”就为了这复杂矛盾的心情,泪流满面,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了解他这眼泪的,莫过于刘天鸣自己,内心不免歉疚,但此时不是表达这种情绪的时候。看见朱建伯无法陈述,便只好自己宣布了,把当初如何路过宿迁,如何微服私访,如何发现朱家的大媒一怒而去,如何为朱建伯所延请,以及如何劝他为了不伤至亲的和气,接受陈家所送的日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同时又细述朱家房屋的格面,以及朱青荷的“八字”,这都是凿凿有据的事,把堂下的老百姓听得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等这一套讲完,刘天鸣又说:“这一案,本院便是一个铁证。如非适逢其会,有本院参与在内,深知其事,任令贪恶官吏,锻炼成狱,大明天下,哪里还有公道可言?如今,小纯阳是有着落了,朱建伯身上的疑问是澄清了,我要细究冤诬朱建伯的经过。”说到这里,拍一声惊堂木,喊道:“卫虎!”

“小人在!”

“当初逮捕朱建伯,可是你的主意?”

“回大人的话,小人面奉本县张大老爷谕令,不敢不遵。”

“那么,可是你亲自去捉的朱建伯?”

“不是!小人派手下去的。”

“可曾索贿?”

这话很难回答。卫虎想了想,觉得不妨承认,也是避重就轻的一法,便即答道:“大人明鉴,天下哪个州县,办到这样的案子,少不得都要几文辛苦钱,香香手。”

“哼!你倒还说得出口。”

“小人一向有一句,说一句。”卫虎答得极快。

“那么,我再问你,想朱建伯既非江洋大盗,又是本县安守本分的绅士,如何当时一言不合,你就撺掇县官动用大刑,试问,你于心何忍?”

“这——”卫虎磕个头说,“须问张大老爷!”

刘天鸣看看张华山冷笑了一声,转脸看问:“朱建伯,你照实说来,当时提到堂上,如何问你?”

“当时的情形,小人因为受惊过甚,头上就像着了一杠子似的,昏昏沉沉,不容易想得起来了。”说着,朱建伯磕了个头,表示因为无法答供而赔罪。

“也难怪你。”刘天鸣只好一句一句地问,让他易于回答,“当时你可曾为你女儿辩冤?”

“自然辩了的。”有个头绪一提,朱建伯想起来了,“那时我已听我侄子大文说道,知有上错花轿这回事。”他指着张华山说,“我便禀告张大老爷,说小女下落不明,刺死我亲家的,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我还请张大老爷替我访查小女的下落。”

“堂上怎么说呢?”

“张大老爷听了小人的话很生气,说是:‘你女儿已经见了阎王,教我哪里替你去寻查?’”

“噢!”刘天鸣转脸去问张华山,“何以说他女儿已见了阎王?”

“大人!”张华山低着头答道,“原是听了卫虎的话。”

“那么朱青荷可曾见阎王呢?”

这句话自更无法回答,只不断自责:“原是我糊涂,听断不明。”

“听断不明,关乎才智;酷刑索贿,关乎本心。我倒要请教,你是为了什么,第一堂就对朱建伯用大刑?”

“是——”张华山很吃力地答道,“是想求个水落石出。”

“既云水落石出,则朱青荷从卫家逃出,赴邻县投诉,可见刺死陈德成的另有其人,所盗走的女尸,绝非朱青荷。试问,你何以又不往正途上去追究?”

这就是张华山在这一案上所犯的最大的过失,百口莫辩,唯有低头不答。想着自己前程不保,生死难知,今日当着一县的百姓,被问得哑口无言,说起来总怪自己误信了卫虎,先则倚重,后受挟制,泥淖越陷越深,真有悔不当初之感!于是不知不觉地落下两滴眼泪。

就为了这两滴眼泪,刘天鸣算是暂且饶过了他。定神想了想,案情到此,卫虎诬害朱建伯的罪状,已很明显,但如何明知娶错了新人,而胆敢扣留朱青荷,企图李代桃僵,以自杀的尤三嫂冒充陈家的新妇,致有所谓“逆伦重案”发生,这是整个案子中最紧要的一部分。如果这一层不问清楚,就不能定谳,因而又转回头来问卫虎,而卫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轿,要他举证,他举了个王狗子。

刘天鸣已看过全案的口供,这一场大风波之起,就起在王狗子为卫虎拉线、逼娶尤三嫂,可以说是个罪魁祸首,心里本就对他极其厌恶。同时想到,卫虎举证不举别人,独举王狗子,可见得必是死党,绝不会供出实情,就得给他个下马威,教他不敢瞎说。

于是传了王狗子到堂,他先不问卫家的花轿,问逮捕朱建伯的经过:“那天去捉朱建伯是你带人去的?”

“是!”王狗子答道,“卫头儿叫小人带了十几人去捉的。”

“你除了带走朱建伯,还带了什么东西?”

“小人没有带别的东西。”王狗子翻着两只三角眼朝上答道,“大人的话,小人实在不懂。”

“真的不懂,我就告诉你吧,卫虎刚才供过,你们‘弄了几文辛苦钱,香香手’,有此事?”

卫虎供过,是赖不掉的,王狗子便说:“这是例规有的。”

“你跟朱家要了多少钱?”

“他们送了八百两,都交给卫头儿了。”

“是你经手?”

“是。”王狗子硬着头皮答道,“是小人经手。”

“你分到多少?”

“一百两。”

“这就是受贿,来啊,”刘天鸣吩咐,“抬下去打!”

“喳!”隶役们大声答应,却是不动。

刘天鸣以为他们有意卫护王狗子,有些发火。何清赶紧上前,小声说道:“打多少?请大人发落。”

“噢!”刘天鸣说,“一两银子一板,打一百板,与我着力打!”把火签掷了下去。

何清想有所劝阻,因为一百大板打下来,人已动弹不得,而刘天鸣要问他口供,也就无法回答,但又怕当堂碰钉子,自己把难得借巡按的威风而树立起来的一点声光,葬送在里头,实在犯不上,所以迟疑着不曾开口。

就这时,见掌刑的皂隶陈大麻子已在关照他的同事:“堂上大人吩咐,着力打!休得卖放人情,自讨没趣!”

“喳!”四名手下齐声答应。

于是把王狗子拖翻,合仆卧倒,一个揿头,一个揿脚,一个褪下王狗子的裤子,另一个举起大板子就打。

一板子下去,何清就听出声音不对,打得太重了。打板子有各种手法,打得响的不见得打得重,打得重的不一定打得响;有的伤皮伤肉,不伤筋骨;有的表皮不破,而里面的肉烂成豆腐一般;再有狠毒的就打在要害筋脉上,几板子就可以打死。何清奇怪,看那样是要把王狗子打死,先还听他怪叫,打不到十板子叫声就低了下来,再后来索性连哼声都听不见了,看这情形不妙,何清不能不跟刘天鸣去咬个耳朵,劝他罢手。

但就在移步向公案时,看到了卫虎的脸色,心内一惊,立即会意,不由得缩住了脚,不肯去多事。

倒是刘天鸣自己有所警觉,喊一声:“别打了!”

“大人吩咐,”何清高声转述命令,“住刑!”

板子一停,掌刑皂隶陈大麻子,把王狗子翻过身来,蹲下身去,扒开眼皮看了一下,随即朝上一跪,高声说道:“回禀大人,王狗子打死了!”

这一声真如石破天惊,堂下是“嗡”的一声,而堂上是“啊”的一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大感意外。

刘天鸣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半晌,突然想起,拍着惊堂木问道:“你怎的把个要犯打死在堂上?”

“大人吩咐着力打,着力一打自然就打死了!”

这是把责任推到堂上,刘天鸣勃然大怒,“好刁恶的东西!”他拍着桌子骂,“本院吩咐你着力打,不曾叫你把他打死!你掌刑掌了多少年了,手上一点分寸都没有吗?”

陈大麻子不敢再强辩,但也不曾认错,只跪在那里翻白眼。

刘天鸣又气又恨,但地上摆着一具尸首,案子也问不下去了,而堂下的百姓在等着看这个局面如何收场,倘无适当的处置,足以减损威名,所以先忍一口气,定定神喊道:“何清!”

“何清在!”

“王狗子作恶多端,这样子一死,也是他的报应。只是立毙杖下,非本院本心。这个行刑的皂隶,是何姓名?”

“他姓陈。”

“名字呢?”

“他的名字在他脸上。”

这一说,堂下有人笑出声来。刘天鸣定睛一看,也就懂了,“是叫陈麻子吗?”他看着何清问。

“是!”何清答道,“花名册上的名字就叫陈大麻子。”

“这陈大麻子可恶得很!”刘天鸣说道,“你替本院办一道公文,致署理的孙大老爷,把这陈大麻子开革,驱逐出境。”

“大人——”

刘天鸣马上打断:“不准你替他讨情!讨情也没用。”

何清是看在同事分上,如果不这么做作一下,会受人责备,将来在本衙门就难混了,既然刘天鸣态度坚决,也就不必再多说,答应一声:“是!”

“打死的王狗子,传仵作相验,给棺掩埋,通知孙大老爷拨银五十两,以为抚恤。”刘天鸣接着又说,“本案改日再审。朱建伯贳回,卫虎还押。退堂!”

退堂入内,换了官服休息。但身子闲了,一颗心却闲不下来,一会儿惦念林鼎和李壮图二人,不知到卫家搜查,可有结果;一会儿又想到王狗子,觉得他死得可疑;一会儿又想到被看管的张华山,该当迅速处置,而偏偏卫虎一案,结束不了,他们两人狼狈为奸,互有关联,一案不结,另一案也难了断,看样子一时不能回南京,会耽误许多公事。

一个人喝着闷酒,十分无聊,酒入愁肠,最易上头,他正觉有些晕眩,放下酒杯,欲待上床时,老家人来禀报,说书办何清求见。

对了,刘天鸣心中自语,早该找这个人来谈谈,因而欣然传见。

为了一次亲审,何清颇为得力,刘天鸣特假辞色,命他坐着谈话。何清谦谢不敢,最后是端张小凳子坐在他面前,何清仰脸说道:“大人,我有下情上禀,要大人见谅,我才能说。”

何谓“见谅”呢?提到这样的要求,便见得他要说的话,不可原谅。刘天鸣考虑了一下,这样答道:“能谅解的,我自然对你谅解。”

“也还不尽是这个意思。我有话说了,不论大人肯不肯答应,只当没曾听我说过,置诸不问,要这样我才敢说。”

刘天鸣是个方正君子,不肯做自欺欺人的事,所以听见这话,认为出入关系甚大,不肯轻易允许。想了好半晌,觉得不答应就是一场空,什么也听不到;答应了下来,眼前要守信诺,不能有何行动,但以后仍有机会,说起来还是有益的。

于是他点点头说:“好!你说吧!”

这时的何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事情可以说是公事,也可以说是私事,有关他的切身利害——宿迁县衙门的捕快、皂隶,也就是卫虎的一批爪牙,已经推出人来向何清递话,在巡按大人面前当差,须念着本衙门多年同事的情分,极力铺排,即令帮不上自己人的忙,可也不能帮外人的忙。这“外人”,当然是指刘天鸣。

何清了解这话后面的威胁意味,因为来递话的人又说:“巡按大人不能一辈子在宿迁,也不会一辈子在应天府,总有调走的时候,而你是宿迁城里土生土长的人。”意思就是,倘不就范,则等刘天鸣一走,立刻便要收拾何清。

他觉得左右为难,最好不过能够脱身事外,所以此来是打算说明苦衷,请求辞差。但巡按无人可用,绝不会答应他的要求,而且深蒙看重,自觉辞差的话也说不出口,所以平日口齿伶俐的他,这时嗫嚅着不知如何才能说明白自己的心里话。

“咦!”刘天鸣诧异地问,“你什么事如此为难,说出我替你做主。”

“是——是有为难的事——”

“那你说啊,何以吞吞吐吐?”刘天鸣有些不耐烦了,“快说,快说!”

这一逼,逼出何清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陡觉精神一振,细想一想,果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不但是解消难题的唯一办法,而且另有一番局面,说起来倒变成因祸得福了。

于是他定一定神,从容问道:“我想伺候大人,跟着大人一起,不知大人可肯提拔我?”

刘天鸣笑了。“我道是什么事,”他说,“原来如此!这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跟你实说了吧,就是你自己不说,我原来也有带你到南京的打算!”

何清一听这样的答复,愁怀尽去,站起身来,先向刘天鸣磕过头道谢,然后笑嘻嘻地依旧坐在小凳子上。

“慢来!”刘天鸣想想不对,“答应是一定答应的,不过我刚才看你的神气,为难者不是此事。你倒说说看,是什么事,你说了要我只当不曾听过?”

“是!”何清忽然问道,“我倒要请问大人,那王狗子,大人知道是死在什么人的手里?”

问到这话,自有内幕,刘天鸣一听先就愣了,把当时的情形细想了一遍,实在莫名其妙。“不是那陈大麻子吗?”他说,“可是王狗子素来与他有仇,趁此机会要了他的命?”

“不是!王狗子与陈大麻子是同嫖共赌的好朋友,不会要他的命。王狗子是死在卫虎手里。”

“怎么呢?”刘天鸣越发如坠入五里雾中,“王狗子是卫虎手下第一名死党,为何要他的命?”

“灭口——”

“啊!”刘天鸣失声说道,“有道理,你说下去。”

“当时的情形是,大人如果严词审问,王狗子一定搪塞不过,话中有了破绽,必于卫虎不利,所以正好借大人‘着力打’这句话,把王狗子打死。这样不但灭了口,而且还害大人落个将人犯立毙杖下、用刑过酷的处分,用心真是狠毒之至。”

“不错,不错!”刘天鸣深深点头,“不过我还不明白,卫虎当时手镣脚铐,丝毫动弹不得,也没有听见他说什么,陈大麻子何以就能照他的心意行事?”

“何用开口说话?有一个眼色就尽可以了。”

这才是卫虎可怕的地方!巡按公堂之上,众目昭彰之下,身在缧绁之中的卫虎,用一个眼色,就能叫人毫无疑忌地害了自己朋友的命,这是多厉害的人物!

“为何我要求跟大人一起走?只为了我给大人当差,卫虎觉得对他不利,已派人来威胁我。如今,我也豁出去了!”何清又说,“此人毒如蛇蝎,我劝大人不必迁延日久,明天就请尚方宝剑,早杀他早好!”

“这话不错,明天就这么办。不过——”刘天鸣仍有些迟疑,“且等林鼎和李壮图搜查了回来再说。”

“无须搜查了。卫虎做事严密得很,若有罪证,早已销毁。”

这句话让刘天鸣越发上了心事。“跟你实说了吧,何清!”他叹了口气说,“唉!我还有个很大的麻烦,尚方宝剑叫卫虎派人给盗走了!”

何清大惊失色:“怎会有这种事?”

“既然说了,我就跟你细谈一谈——”接着,刘天鸣把失剑经过,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

何清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顿着足说:“糟了,糟了,糟不可言了!”

“为何叫糟不可言?”

“这把剑,十有八九是拿不回来了!哪里不糟?”

一句话说得刘天鸣头上金星乱冒,“此是先皇御赐之物,拿不回来,我不得了。何清!”他的语声都有些不大利落了,“何以见得拿不回来?”

“卫虎做事,向来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如果当时大人答应放他出去,那把剑可以拿得回来;看大人识破了他的诡计,一无指望,卫虎一定把剑毁掉,免得留在那里,反成祸患。”

“说得是!”刘天鸣五中如焚,不知还能说什么好。

“而且,大人明天也不能像斩车江荣那样,伪装请的是真尚方宝剑,不然,当时便会有麻烦。”

“这又是什么麻烦?”

“卫虎当场会叫破,那是伪尚方宝剑。”何清为他解释,“卫虎此刻不作声,是还留着活命的希望,叫穿了替自己找麻烦,没有那样的傻人。等到真的绑上法场了,无所顾惜,如何不找大人的麻烦!”

“好!好!”刘天鸣脸色发青,形容十分可怕,只觉胸头一团怒火在烧,恨不得当时就把卫虎提出监来,教他自己尝尝他那“一品衣”的味道。

但转念之间,他又自责,四十年读书养气,何以还有这样不仁的念头?卫虎诚然可恶可恨,死有余辜,但要拿国法来制裁他。自己是执法的人,应当遭遇任何横逆,不失寸心之平。否则私忿冲动,必致措施乖张,就像今天在堂上打死了王狗子那样,事后再追悔,无裨实际。

于是他的脸色又恢复平静了,而心智亦恢复清明了,把失剑的经过,重新细想了一遍,发觉还有一条线索,可以着手追究。

“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平心静气地说,“现在我们来推敲一下。”

照刘天鸣的想法,卫虎自陈能找回剑来赎罪,那在车江荣被斩以后,他人在狱中,何能毁剑?如有此事,一定得假手于人,能把这个人找出来,剑的下落,便可以自见分晓了。

“大人说得极是。就是怕王狗子替他经办的事。”

这又提醒了刘天鸣,细想一想,何清的猜测,极有可能,说不定卫虎指使的,就是王狗子。

因此,卫虎使陈大麻子灭王狗子的口,一半就因为他晓得尚方宝剑秘密的缘故。

“不过,大人请放心,我倒有一条计在此,大人看看使得使不得?”

“说出来商量。”

“我想只有走回头路。”何清低声说道,“趁他们今天递话来,我正好装作帮他们的忙,请大人停审三天,我到监狱里去跟卫虎谈一谈。”

“怎么个谈话?”

“就说大人愿意放他出去,若能找回剑来,权当赎罪。等他把剑找了出来,仍然治他的罪,如此有何不可?不妨试试。”

“使不得,使不得——”刘天鸣不断摇头,“这不是我做的事。”

“那——”

刚说了一个字,只见老家人来报,林鼎和李壮图复命。刘天鸣立即延见,林、李二人神情困顿而狼狈,一见何清在座,两人面面相觑,都不开口。

“不要紧!我已经把这件事都告诉他了,他还有些见解,先听了你们的再说。”

于是林、李二人报告到卫家搜查的经过。话很长,但也很短,短到一句话就能说完:搜遍卫家各处并没有搜到尚方宝剑!

“延津剑合,只怕渺茫得很了!何清,你把你的看法说给他们俩听听。”

听了他的话,林、李二人无不沮丧。反倒是刘天鸣,经过刚才那一番自诊自省,已能把此事淡然置之,转而安慰大家。

“我今夜就要拟两道奏疏,一道是误毙王狗子于杖下,自请处分;另一道奏报失剑,自请治罪。”

“大人!”林鼎第一个提出异议,“事情还不曾绝望,不必这么做。”

“是的。大人请宽心,事缓则圆。”李壮图也劝他。

何清则更说到是非利害关键上,“大人,”他说,“这一来杀车江荣用的是伪尚方宝剑,就瞒不住人了。这个罪名跟矫诏一样,非同小可,大人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刘天鸣的心,“也罢,”他无所谓地说,“你们慢慢找,不必操之过急。”

等退了出来,何清悄悄把林鼎一拉,连李壮图一起,邀到他家去喝酒,把杯密谈,说了他的计划,问他们的意思如何。

“办法是不错。”林鼎皱着眉说,“无奈上头不答应。”

“这顾不得了。”李壮图矍然而起,“老何,我看只有瞒着上头去做。”

“你看呢?”何清坚持要三个人同意才肯进行。

林鼎考虑了好一会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过,怎么个说法,得要好好商量一下。卫虎不是轻易能上当的人。”

“我只说是我的意思。”何清答道,“我跟他们说,你们要我从中帮忙,总也要帮得上忙才行。你们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我找机会对刘大人去说。不然,我一个书办,人家是巡按,凭什么对他去讨这么大的一个情?”

“这话说得对。不过下一步呢?”林鼎问道,“卫虎一定要你提担保,你又怎么说法?”

“我估计他们一时还不肯说实话。我说的意思是借此探一探口气,如果尚方宝剑还在,可以拿来换卫虎的命,他们一定很起劲。否则,反正剑也没有,说过就算了。”

“这想得深了!第一步先查出来,剑还在不在。”李壮图说,“果然不在了,另想别法,不必再钻牛角尖。”

“我还有个想法,果然剑不在了,也不要紧。”

如果剑不在也不要紧,那就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了!因此林、李二人对何清这句话,一面不大相信,一面又想相信,因为心情矛盾,反而都说不出话,只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两位不相信是不?”何清把杯微笑,“我说个道理,两位老哥就明白了,十六个字:剑毁人亡,真伪莫辨,真自是真,伪亦是真!”

这四句像偈子一样的话,把林鼎和李壮图说得只是翻眼,但这两个人的思想都很敏捷,细想一想,也就不难了解。

“你是说,如果剑已毁去,则毁剑的人,必为卫虎和王狗子。王狗子已死,卫虎已难逃生,既都不在人世,就再也无人能指证剑的真伪。可是这个意思?”

“对!”何清回答李壮图,“只要把伪剑冒充真剑,谁个知道其中的底蕴?”

“话很不错!”林鼎连连点头,“不过你自己也跟刘大人提,卫虎毙命的那一刻,一定会叫破真相,那时岂不是大大的一个麻烦?”

“唯一的麻烦,就在这里。当然也有办法好想——”

林鼎举杯相敬:“还是得要你老哥想,我们兄弟听你的。”

“不敢当——”何清答道,“两位老哥这等抬爱,我总得想个办法出来。就只怕刘大人不肯。”

“你请先说了再谈。”

“卫虎死有余辜,到时候悄悄下手,在狱里‘做’了他,报个病毙,省得他临死还要害人。”

“这倒也是个办法。”林鼎看着李壮图问,“你看如何?”

“只怕刘大人不肯。像卫虎这样的人,应该明正典刑,这样下手,反倒是太便宜他了。”

“到时候再说吧!”何清怕他们为难,自己退步,“反正事情逼到那一步,要伸手就非伸手不可。真的不行,为了保大人的前程,也就说不得了。”

他们懂得他的意思,必要时,依然是暗中下手,便都点点头,算是取得了默契。

“有件事,两位老哥一定要办到。”何清又说,“不然我难说话。”

“你说,我们弟兄尽力去办。”

“无论如何,要请刘大人先停一停。三天不行,一天也可以。”

“好,”林鼎答道,“说什么我们也替你去争一天。”

这“一天”当夜就争到了。林鼎假托的理由是,连日审问,供词甚多,有些还没有整理完竣。不如暂停审问一天,一面让刑房得以把口供补起来,一面他跟李壮图可以趁此机会,细读供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这是很合理的一个说法,刘天鸣立即同意。何清在接到消息以后,当天便入监探视卫虎。

相见是在“狱神庙”。

卫虎自从何小义为刘天鸣所责以后,便没有以前那么舒服了。不过也不至于像其他死刑重犯那样,晚上要“钉匣状”,手足被禁,终夜不得动弹,只是钉了一副镣,睡的是有席子、有铺盖的地铺;三餐有肉,晚上有酒,都是他家里送来的。此刻由于何清做主,索性把他的脚镣都取下来了。

“老何,”卫虎皮笑肉不笑地说,“说有熟人来看我,想不到是你!”

“我不能不来,天天想来!”何清向牢头禁子努努嘴,示意回避。

卫虎不作声,看桌上有酒,先为自己斟上一杯,方伸手替何清斟,然后垂着眼,默默地啜上一口,似乎无视于何清似的。

“老卫,我是身不由己,你晓得的。你跟按院的这个梁子绕得太深了,我自不量力,想来解一解。”

“怎么个解法?”卫虎紧接着说,“有句话免谈。”

“哪句话?”

“拿剑换命。”

何清的失望,溢于形色,轻轻说了句:“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原是如此!剑又不是我拿的,我怎么交得出来?除非先放我出去,这一层,你又办不到。”

“不是我办不到,是按院不相信。”

“不相信我,还谈什么?”卫虎说道,“老何,同事一场,我托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

“请你以后少来!”说完,卫虎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清没有想到受他这一番羞辱。不过,他亦不认为毫无所得,卫虎敢出此态度,必有所恃,倒要看看他有何花样。

第三天恢复审案,审到一半,只见堂下起了纷扰。听审的百姓,你挤我推的,闪出一条路,一名衣帽鲜明的太监,带着两名从人,大步而来。

太监都是骄横惯了的,但刘天鸣却不买他的账,故意大声问道:“擅闯公堂的是谁?”

一听这话,何清机警,急忙迎了上去,兜头一揖,口中说道:“公公,请留步!”等那太监站住脚,他紧接着又问:“公公贵姓?”

太监的尊称叫“公公”,何清以礼当先,那太监便好言答说:“我姓赵,奉南京镇守太监之命,有紧要公事,即刻要见按院刘大人。”

“是,是!待我通报。”

于是,何清疾趋上前,在刘天鸣耳际轻轻相劝,说是这赵太监来意不善,以柔克刚,不妨先假以辞色。

南京镇守太监权柄极重,刘天鸣怕万一是军情大事,不便耽误,所以点点头说:“就请公案一旁相见。”

这当然要设一座。赵太监上前行礼坐下,随即取出一封紫花大印的公文,递了过去。刘天鸣拆开一看,大出意外,竟是镇守太监要提卫虎。

“卫虎有案未结。”刘天鸣平静地说,“等结了案,我自然派专人将卫虎送到南京,交与镇守太监。”

“不行,刘大人!镇守太监交代即刻要提。”

“不行!”刘天鸣针锋相对,“不但此刻不行,十天半个月怕也还不行。”

“这卫虎,是钦命交代镇守太监提问。刘大人,”赵太监沉下脸来说,“你莫非想抗旨?”

这顶帽子太大了,刘天鸣有些罩不住,正在为难时,何清踏上来插句嘴:“大人,小人有句话,不知道能说不能说?”

这句话提醒了刘天鸣,知道他此来必是替自己解围,心头顿感轻松,连声答道:“你说,你说!”

“镇守公公要提卫虎,自然不能不依,但卫虎在宿迁犯下几十件大案。”他指着案卷说道,“告他的状子有这么多,一件都还不曾了结。既然镇守公公要提人,不妨连状子一起移了过去。大人只需写一道奏疏,专差递进京去,岂不就尽了自己的责任?”

“着啊!”刘天鸣大为高兴,指着那一堆状子向赵太监说道,“你要人可以,我已经说过,卫虎又不是我的冤家,他的死活存亡,一概与我无关。不过我奉旨巡按,代天巡狩,老百姓告到我这里,就等于报告到皇上那里一样,我不能不有个交代。来,来,你连人带状子一起收了去,也省却我多少精神。”

“刘大人!刘大人!”赵太监软下来了,“话不是这么说,你如果一定要留下卫虎,也好商量。”

“似乎不必商量了。”刘天鸣做出推卸责任的神情,“其中有两件案子,亦真非镇守才能办得了。何清,你把卫虎勾结江洋大盗的那两件案子找出来!”

“不必,不必!”赵太监慌忙摇手,“不必给我看。有这些案子,就让卫虎留下好了。我告辞了。”说着,伸手便来取镇守太监的那件公文。

“慢来!”刘天鸣看出破绽,一手按住公文,“这是给我的公事。何清,收文挂号,摘由呈阅。”

“喳!”何清手快,一抽便把那道公文抽到了手。

赵太监的神气越发尴尬,竟有些手足无措似的。何清明白,这道公文多半出于伪造,镇守太监也未见得有派他来提卫虎的命令。只手遮天,胆大妄为,若是闹出来了,这姓赵的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但是,这又何必?太监十有八九是小人,逼急了会像毒蛇、疯狗般反噬。得饶人处且饶人,因而他向刘天鸣使个眼色,躬身说道:“大人,或者赵公公得了镇守公公的指示,如果不能把人提回去,便无须投文。公事是否可让赵公公抽回,请大人思量。”

“也罢!”刘天鸣慨然挥一挥手,“你就抽了回去。只是下次再莫为镇守找这些麻烦。切记,不然公事公办,我要当面跟镇守去谈一谈。”

这是很明显地指出赵太监伪造文书,他诺诺连声地答道:“刘大人说得是。”接着还请了个安道谢。

就这样前倨后恭地,赵太监搞了个灰头土脸,黯然而去。刘天鸣觉得这十分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何清却不敢像刘天鸣那样乐观。干他这一行,全靠机警,时时刻刻防着人做坏事,而像赵太监这样的人,更要当心。此时心念一动,来不及跟刘天鸣细说,告个罪匆匆退出,追着赵太监的影子,先高喊一声:“赵公公!”

愤怒不息的赵太监,正在暗暗地咬牙,盘算着如何才能翻今天的本,听得这一喊,回头见是何清,心里越发恼怒——刚才受的那场气,都由他身上而来!心想一时拿刘天鸣无可奈何,一个小小的书办,如果也应付不上来,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他站住脚,板着铁青的脸,斜睨着何清,冷冷地问道:“你是叫我?”

“是!”何清恭恭敬敬地先请一个安,赔笑说道,“有句话想请问公公。”

“你配跟我说话?哼!”赵太监跺一跺脚,掉头就走。

何清没有想到,他竟这样当面开消!愣了一下,赶紧又追了上去,这下是抓住了他的衣服喊:“赵公公!”

“放手!”赵太监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想问赵公公住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赵太监把手指到他脸上,“你也来干涉我的行动?混账,你是什么东西!”

赵太监越骂越气,把在刘天鸣那里招来的不快,都发泄在何清身上,顿足咆哮,唾沫横飞,溅得何清一脸。

这时就看出何清的修养功夫来了,尽管已有好些人围了拢来看热闹,他依然不动声色,一面举起衣袖,擦一擦脸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解劝似的说:“赵公公不必动气,有话好说。”

太监大多是越扶越醉的脾气,而且有些“人来疯”,一见人多,格外大发“雌威”。“谁要跟你说话!”赵太监使劲一掌,打开了何清的手,“你不配,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好大的胆子,哼!”

这一下,旁观者不平了,不过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却要“拔刀相助”,这个人就是杨大壮。

“嗨!”他站出身来,指着太监说,“你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

“关你什么事?”赵太监把眼一瞪,“要你多嘴!”

“天下人管天下事!”杨大壮将胸一挺,“我看不惯!”

“看不惯给我滚远些!”

杨大壮看他不可理喻,一时忍不住,出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如果打着赵太监,事情便闹大了,幸亏何清早有防备,等杨大壮拳头刚伸出来,他用手一托,把杨大壮的拳头托得偏了过去。

“反了,反了,”赵太监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你竟敢动手打人,你晓得你打的什么人?”

“哼!谁晓得你是什么人?你不讲理,我就要打。”

“你敢!”赵太监停了一下,突然一跺足,“好!这件事不能算完,且等回南京再说。”

杨大壮还要动手,斜刺里冲过来两人,拉着他就走,两个人是林鼎和李壮图。

“赵公公,”何清有些懊悔,觉得自己没有处置好,无端又生纠纷,所以态度上越发谦恭了,请个安说,“你老人家息怒,我原是请问赵公公憩在何处,好陪了回去,总怪我言语不清楚,才惹出这一场是非。千万看小的面上,不必计较。”

赵太监只为态度太横,惹出老大的没趣,前车之失,鉴在眼前,不敢对何清再乱发脾气,但也不便前倨后恭,只是一迭连声,悻悻然地说:“好,好,不必你费心!我哪里也不住,这就上车回南京。”

果真如此就太好了!何清就是怕卫虎听说赵太监所谋不成,可能会将尚方宝剑托他携出宿迁,因而要问赵太监的住处,好作监视。既然马上要走,那就省事多了。

“那么请问赵公公,可是雇的来回车子?行李置在何处,你请告诉小的,好安排赵公公动身。”

“不消费心!”赵太监说,“我倒问你,刚才那个混账小子姓什么?是干什么的?仗谁的势?这么横!”

“大人不记小人过,”何清赔笑解劝,“像这样的浑小子,哪儿都有,赵公公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打量着何清绝不肯说,赵太监另有盘算,便不追问,气咻咻地转身就走。

何清不便再跟过去,定神想了想,也急急回头去找林鼎和李壮图商议。

那两人正埋怨杨大壮鲁莽,一见何清,便先为他引见。何清因为他是为己不平,便先道了谢,然后道声:“对不起,我跟他们两位说句话,马上再过来奉陪。”

杨大壮很见机,料知有机密公事要谈,便站起身告辞。何清倒很喜欢他,殷殷约了后会,方始放他离去。

“姓赵的要走了。”何清低声说道,“说不定那把剑,就由他夹带了出去。怎么也得想个法子,趁这个机会把它截了下来。”

“对!”李壮图矍然而起,“我们得马上动手!”

“别忙!”林鼎拉住他的衣服,“先听听老何的。”

“先要这么假定,剑是在卫虎家,预备让姓赵的私下带出宿迁。这个假定,又有两个假定:一个是带了出去;一个是因为别的缘故,譬如赵太监谨慎怕事,或者看有人跟他为难,不敢造次。”何清停一停又说,“总之,剑如果要出现,像今天这种情形,就是出现的时候。”

“我也有这个感觉。”林鼎说道,“如果不让姓赵的带出去,容易得很,马上到卫家四周,安上几个‘明桩’,陈大麻子他们一看见这样子,自然害怕,哪怕剑已交给了姓赵的,也会重新要回来。”

“对了!”何清深深点头,“剑虽要了回来,一时怕还来不及藏好,迅雷不及掩耳,就趁这时候去搜一搜。”

“那就走吧!”李壮图说,“越快越好,一步迟不得。”

“好,你们去吧!”何清又说,“为求万无一失,我另外派人跟了姓赵的走,到底看看剑是走漏了没有。”

于是林鼎和李壮图,到刘天鸣那里请了令箭,赶到卫家,正好遇见赵太监从那里动身,细察他的行李,只有一只箱子、一个铺盖,以长度来说,都不像藏得下一把尚方宝剑。至于是不是另有意想不到的藏匿之处,一时无法判断,只好丢下不管,且顾眼前,仍旧是用搜罪证的借口,进入卫家仔细搜索。

这一搜,仍无所得。那就只有期望何清派去跟踪赵太监的人,能够查出究竟。然而他们也是失望了!跟踪的人回来报告,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赵太监随身带着一把宝剑。

尚方宝剑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还在人间?倘或真的找不回来怎么办?这一连串的疑问,把林鼎、李壮图和何清困扰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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