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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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刘天鸣已经由南京北上,到宿迁来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所以威仪极盛。刘天鸣的仪仗,更是与众不同:最前面是一座龙亭,亭中供奉一把装饰极其华美的宝剑——先皇孝宗敬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也称上方宝剑,请出这把宝剑,就可以先斩后奏。所以一路而来,老百姓无不奔走相告,不知道要杀哪个贪官恶吏。但是他们都失望了,经过各县,刘天鸣既不“放告”,也不接状子,老百姓就弄不明白了,既然如此,把尚方宝剑请出来干什么?看样子,是摆出来吓吓人的。

只有宿迁县的老百姓不是这么想。越是刘天鸣一路不管事,越见得他是专为张华山和卫虎而来的。吃过这两个人苦头的人,梦里都会笑醒,天天在南门城外,伸长了脖子等刘天鸣和他的尚方宝剑。

但是有了尚方宝剑就麻烦了,此刻到处,就如圣旨颁到一样,地方官要跪接跪送。刘天鸣到了行馆,先要供奉尚方宝剑,行礼如仪,第二天动身又请剑,就如请驾一般,又有一套仪节,因此,路上走得极慢。

终于到了宿迁。事先刘天鸣传谕,仍以鲁肃庙为行馆。张华山率领僚属,老远迎了出去,接着刘天鸣的轿子,报名请安,又赶到鲁肃庙前站班。把供奉尚方宝剑的龙亭安置好,刘天鸣入内休息,传谕地方官员,一概免见,包括他的老同年孙老师在内。

刘天鸣名为休息,其实是立刻办事。由于李壮图中途迎接见面,做了报告,所以对张华山的态度,已经颇为明了,此时他所要知道的是整个案子的详细情形——马昭贤信中的叙述,过于简略。因而他第一道手谕是饬令张华山,将朱案全卷,立刻移送到行馆。

第二道手谕是,命令宿迁县多派捕快,保护行馆。这其实是用不着他嘱咐的,张华山早就派巡检赵士龙和驿丞“马上有”在那里照料。这时接到手谕,“马上有”立刻亲自进城,面禀张华山,将朱案全卷取来,立刻送到鲁肃庙。

晚饭后,刘天鸣一个人在灯下,细细披阅全卷。看完已经天色微明,双眼倦涩得几乎睁不开,但脑中思绪起伏,无论如何宁静不下来,恨不得当时就请尚方宝剑把卫虎杀掉,才能为老百姓平这一口气。

“大人,大人!”就在这时候,他听得窗外有人在喊,声音虽很低微,可是惶恐之意,极其明显,“请快开门,我有紧急大事面禀!”窗外又在催。

他听出来了,是林鼎的声音,他一向沉着,何以有这样的声音?令人奇怪。刘天鸣这样想着,便急急去开门。门一开,屋内的灯光,映出林鼎的脸色,苍白异常,而且,仿佛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

“大人!”林鼎双膝跪倒,“我该死,出了大事!”

“起来,起来!”刘天鸣急忙双手把他扶了起来,“有话进来说。”

到得屋中,林鼎先把房门关上,然后凑近刘天鸣说道:“大人,尚方宝剑失窃了!”

这一下,把刘天鸣惊得面无人色,颓然倒在椅上,望着林鼎,半天说不出话来。尚方宝剑出于御赐,保护此剑,就跟保护御驾一样,失掉了是“大不敬”的罪名,不仅仅是革职的罪名,也许脑袋都会不保。

“都怪我太大意。”林鼎敲着脑袋说,“我跟李壮图分班看守。子夜交班,尚方宝剑,明明供在前殿。四更时分,我打了一个盹儿,等醒过来一看,尚方宝剑已经不在了!”

“这——”刘天鸣定定神说,“是谁偷了呢?谁有这么大胆?把宿迁县派来的人,找来问一问看。”

“大人!”林鼎放低了声音又说,“此事还不宜宣张!”

“啊!”刘天鸣被提醒了,“快找壮图来,我们一起商量。”

于是林鼎转身开门,去找李壮图。刘天鸣心乱如麻,一个人在屋子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脚地乱转,茫然不知如何应付这意外的变故。

听得房门一响,回身看时,第一眼看到李壮图,很奇怪,他的脸色非常平静,这使得刘天鸣的心境,随之一宽——他们两个人各有长处,论稳重小心推林鼎;料事深明,善于随机应变,却得数李壮图。从这时他的脸色看,大概已胸有成竹了。

果然,他第一句话就是:“不要紧!大人,你请先宽下心来,要装得没有这回事似的才好。”

“嗯,嗯!壮图,你定有所见,细细说给我听。”

“这把剑必是卫虎所盗——”

“对,这是一定的。”

“卫虎盗剑,是要困窘大人;如果大人能不为所窘,他的诡计奸谋,岂不是全部落空了吗?”

“话是不错!”刘天鸣问道,“不过,我如何能不窘?”

“请问大人,卫虎盗了尚方宝剑,敢承认吗?”

“自然不敢。”

“他敢拿出来吗?”

“那更不敢了。”

“就是这话啰。”李壮图说,“他要敢承认,敢拿出来,他自己先就是死罪。所以他盗了这把剑去,等于废物。”

“啊,啊!我有些懂了。”刘天鸣如黑夜迷路,突然发现前村隐约有光,精神大振。“不过,”他又问,“在他虽如废物,在我却不能不明明白白,供奉在上,少了这把剑,岂不令人怀疑?”

“这好办,我们另外拿把剑供着,只要样子装得像,谁也不知这真假。”

“说得太有道理了!”林鼎的脸上,这时显得有血色了,“难道还有人敢请问大人,这把剑是真是假?”

“如果有人敢这样问,”李壮图说,“事情就好办了,问他这话是何意思,就着落在他身上要那把‘假剑’。”

“什么?”刘天鸣大为诧异,“如何说是假剑?”

“大人真正是懵懂一时。”李壮图得意地笑道,“我们要认定那是把‘假剑’。意思是唯恐有那不逞之徒,心怀奸逆,胆敢来盗剑,所以仿制一把假剑,摆摆样子,真剑是大人极谨慎地收藏着。”

“壮图!”刘天鸣大为佩服,“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是如此细密。我倒不能不服你了。”

“大人言重。”李壮图说,“如今事不宜迟,我们快布置起来,等天一亮,就诸多不便了。”

“壮图这话说得是。”林鼎问道,“大人可有好剑?”

“我哪里来的好剑?”刘天鸣皱眉答道,“这却是难事。”

“不难,不难!”李壮图急忙接口,“我有一把剑,装饰极其华美,定可以冒充得过。”

说完,他转身奔了出去,不一会儿把剑取到,绿色鲨鱼皮鞘,剑柄嵌金镶玉,果然华美非凡。

“走!”李壮图说,“悄悄儿去把剑摆好,千万不可为人所见。”

“慢着!”刘天鸣说,“这一次可再不能丢掉了。多派人看守。”

“是!”李壮图说,“不过白天绝不要紧。请放心。”

“晚上呢?”刘天鸣说,“我的意思,多派人轮班,两个时辰一轮,人不离剑,剑不离人,倒要看看谁敢来偷。”

“那一来反倒落了痕迹。”李壮图看着林鼎问道,“你看可还会有人来偷?”

林鼎会意了,点点头向刘天鸣道:“大人,我们一切如常。白天不要紧,晚上拼着我们两人都不睡,埋伏在暗处,倘有人再来偷,恰好抓着正犯。”

刘天鸣笑了。“这些事我真正是外行。”他说,“你们快去安排吧!”

于是李、林两人,极谨慎隐秘地走到前殿,先四下检视了一遍,看清没有偷窥的人,才将那把剑,高高供奉在原处。然后李壮图先回到里面,林鼎亲自去开了殿门。外面在廊下守卫的宿迁县捕快,赶紧揉一揉眼,做出很精神的样子,上来招呼。

“各位辛苦了。”林鼎也含笑回礼,“换班息一息吧!”

“是。等我们的弟兄来了,马上换班。”说着,那人走近前殿,自然而然地,朝里来望。

林鼎是受了李壮图指点的,在这时便要注意,观察可是“监守自盗”。如果是那人所盗,他一眼看到上方,忽然又有一把宝剑,必定会诧异,或者吃惊,或者发愣,只要有这样一种神色,破案就容易了。

但是那人望是望了,却没有什么表情。林鼎特意叫人备了菜和点心,设在殿内,邀守在庙外四周的公人,都来食用,借此观察他们的神情,却都无异样,可以证明这班人,大致是无关的。

睡到日中起身,刘天鸣邀李、林二人一起午餐,一面吃,一面谈,谈的仍是尚方宝剑。

“盗剑的人,不外两种,不是外贼,就是内奸。如果认定是卫虎所盗,他不必从外面派人来,只要在里头埋伏,就可以成事。”李壮图这样一层一层分析,“既是内奸,又不外乎两种,不是宿迁县的公人,就是这庙里的人。”

“对了!现在既然看出宿迁县的人无关,那就一定是这鲁肃庙里的人。”刘天鸣说,“这得好好查一查!”

“壮图,”林鼎忽然说道,“会不会是第三种人?”

“第三种人?”刘天鸣忍不住问,“怎么是第三种人?”

“既不是宿迁县的公人,也不是这庙里的人,而是由卫虎另外派人埋伏在暗处,乘机窃盗。”

“这不大会。”李壮图说,“那一来,盗剑容易脱身难,四周都有宿迁县的人巡逻,当然会查到。查到是同党,也就等于是宿迁公人所干的好事了。”

“这话推理甚精。”刘天鸣说,“我现在有这么个想法,我们先不必缉查盗剑的人,得研究一下,卫虎想困窘我,而我不中他的计。试问,他下一步会如何?他会不会去告密?”

“这倒不可不防。”李壮图说,“不过,告密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京里,一是‘南京镇守太监’那里;南京镇守太监做不了主,还得奏报到朝廷,那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案子一定可以破了。”

“这话不错。照此说来,我倒又想得了,此事,我应该先奏报朝廷,否则将来破了案,朝廷追问,如此大事,怎的隐匿不报?我便逃不了欺罔之罪了。”

“这一层,大人请慎重。”李壮图说,“怕的是节外生枝,反而弄巧成拙。”

“这不是弄巧,正是诚拙之道。”

“这要大人自己裁度。”林鼎提醒他说,“如果奏报了,在破案以后,仍旧会得到处分。”

“这,当然,我自请处分。”

李、林都沉默了。在这方面,完全要刘天鸣自己做主,他们不便有所建议。

“请示大人,”李壮图换了个话题,“何时进城?”

“明天上午。”刘天鸣说,“我今天先要找张华山来问一问。”

张华山这时早已率领属下,在鲁肃庙待命,从早到午,心里七上八落。他心里一直在想,刘天鸣上任路过宿迁的时候,既能收他的孝敬,不能不念香火之情。这一次,雷声虽大,而却至今未下。眼前最要紧的是,再能通个关节,奉上一笔巨数,“火到猪头烂”,天大的干系,可保无事。但是,这个可通关节的人——孙老师,怎的一直不到?

照规矩,孙老师也该来参见巡按;论交情,他更应早早来拜访,至今不到,莫非病了不成?

等到近午时分,孙老师依然踪影杳然,他沉不住气了,招招手把“马上有”找了来,低声嘱咐:“劳你驾,进城去走一趟,看看孙老师在家干些什么?我猜他大概病了。你就说我说的:无论如何请孙老师来一趟,我有紧要话说。”

“是,是!”驿丞“马上有”办这种差使最在行,跨上一匹马,飞奔回城。

这一去起码得一个时辰,孙老师未到,巡按却传出话来:“请张大老爷!”

张华山响亮地答应一声,深深吸口气,把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跟着林鼎到最后一间静室,来见刘天鸣。

虽然巡按穿的是便衣,张华山依旧行了大礼,见家人献过茶、退了出去,张华山咳嗽一声很恭敬地说道:“朱青荷逆伦一案,办得怕有不周之处,要请大人训诲。”

“言重了。”刘天鸣以轻缓的声音答道,“谁无儿女?‘逆伦’二字,不可轻易出口,更不可轻易认定。”

“是!”张华山欠着身说,“大人教诲得是。”

“此案我已接睢宁马县令的禀呈,昨天彻夜披阅全卷,疑窦甚多。不知贵县审问此案,清夜扪心,可能无惭?”

这句话指责得很重了,不过张华山的脸皮厚,一味卑躬屈节,仍然是伛偻着身子,摆出一脸敬谨受教的神情答道:“原要请大人开示。”

“自然,此案我要提审。先就卷宗所见,有几点向贵县请教。”

“不敢!请大人吩咐。”

“第一,可有坐错花轿这件事?”

“此事并无佐证。”张华山这样回答。

“何以谓之并无佐证?”

“未见有人投诉。”

“那么,贵县并未查访?”

这句话把张华山问住了,只得低头答道:“是我疏忽了的。”

“此是案中第一关键,如何容得你疏忽?而且这也是浅显易见的事,如果不是花轿坐错了,那姓尤的妇人,怎能误杀陈德成?”刘天鸣接着又问,“其次,我要请教,卫虎续弦,你可知其事?”

“是知道的。”张华山说,“卫虎来请我吃喜酒,以身份所关,辞谢未赴。”

“那么,卫虎家有喜事,而且是他自己半百年纪,又做新郎,理该赏他几天假期。可是这话?”

“是!”张华山深深点头,“我赏了他三天假期。”

“既如此,第二天一早,陈家到县报案,贵县下乡相验,如何在假的卫虎,又伺候贵县办案?”

这话一问,张华山如梦方醒!果然是个大大的漏洞。当初如能发觉这一点,细问一问,何以舍却香喷喷的洞房,赶回衙门来当差?必可把案情追问出来,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代人受过,而且受人挟制的不可收拾的局面。

刘天鸣看他面红耳赤,窘急愧悔之情毕现,倒觉得于心不忍。但此念一生,旋即自责,御史号称“铁面”,如何这等重面情?因而正一正脸色,催问着说:“贵县何词以解?”

“我该死,我该死!”张华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哼!”刘天鸣冷笑道,“只怕悔之已晚。如今不知贵县如何自图补救?”

“只请大人见宥!”张华山双膝跪倒,心里想把受卫虎一手摆布的委曲倾诉,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不需这等!”刘天鸣问道,“我嘱家将李壮图传言,请贵县将案内一干人犯,缉拿到案,听候传审,不知贵县可曾照办?”

这又是无法交代的一件事。张华山摘下纱帽,放在地上,连连磕头。

虽无回答,实在已答复得很清楚。案内第三名要犯是卫虎,不知道张华山与他如何勾结?倘或闻风潜逃,却是极大的麻烦,所以神情凛然地喝道:“还不快起来,听候本院的发落!”

“是!”张华山又磕了个头,才把纱帽戴上,站起身来,低头肃立,静听指示。

“卫虎是何许人?贵县只怕未必知道,本院告诉你听,此人无恶不作,兼且勾结江洋大盗。我如今着落在贵县身上,要把此人羁绊住了,倘或潜逃无踪,唯贵县是问。”

刘天鸣说得很严重,但张华山对此倒是放心大胆,卫虎还要跟刘天鸣斗一斗法,成败未定,此刻叫他逃,他也不肯,不过这一层意思却千万不能摆在脸上,所以装得十分警惕似的答一声:“是,是,我知道轻重。决不会让他逃走的。”

“那好!”刘天鸣拱手说,“你请回去办这件事吧!”

“是。请问大人,何时进城,我好预备。”

“只预备公堂、刑具好了。”

“是!”张华山答应着,请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刘天鸣进城巡视。鼓乐仪从,威风十足。因为事先已传出消息,所以老百姓夹道伫立,一半是看热闹,一半是瞻仰这位青天大人的风采,同时人人心里怀着一种期待,要看刘天鸣如何请尚方宝剑,把卫虎、王狗子那班恶贼,斩首示众。

公堂设在一座道观里,地方极其宽敞。刘天鸣一到,把龙亭中的尚方宝剑供奉停当,随即升堂——张华山率同僚属,在鼓乐声中大礼堂参。刘天鸣受完了礼问道:“请问孙老师何在?”

“孙老师有病在身。”张华山躬身答道,“特地托我向大人告假。”

“噢!”刘天鸣喊道,“李壮图!”

“在!”李壮图上堂参见。

“你拿我的名帖,去向孙老师问安。”刘天鸣心知他是怕张华山要托他说人情,辞受两难,所以托病,因而这样说道,“你跟孙老师说,如果清恙略痊,勉强可以支持,务必请孙老师命驾,前来陪审。”

“是!”李壮图领命而去。

“张大老爷!”刘天鸣又喊。

“不敢!”张华山惶恐地答应着。

“请贵县陪审。”刘天鸣说,“其余诸位,请各回原衙,照旧供职。”

“是!”县丞杨守文,代表巡检和典史答应,打躬退出。

等左右两张公案铺设停当,孙老师精神抖擞地到了,参见过巡按,又与张华山见了礼,一东一西,分别入座。于是刘天鸣下令:“放告!”

“喳!”堂下鼓声答应,但事情要林鼎来做,把预先备好的一张六言告示,交给了宿迁县刑房书办,照样誊写在高脚牌上,派人到四处打锣“放告”——凡有冤屈,准到按院驾前呈诉。

这一下轰动了整个宿迁的老百姓,夹道围观,议论纷纷,但是看热闹的人多,具状投诉的却寥寥无几,而且告的状,没有一案是牵涉到卫虎的。

这使得刘天鸣大失所望,他原来的想法是,控诉卫虎的状子,会像雪片般飞来,告的人多了,好教卫虎俯首无词,然后请尚方宝剑先斩了卫虎,再一案一案追究从犯。现在这样子,大家不大起劲,巡按的权威便不容易建立,以后要想勤求民隐,为国家、为百姓多做些事的抱负,岂非成了虚愿?

到了下午,投诉的人更少了。刘天鸣越发困惑,到了夜里,便把林鼎和李壮图找来商量。不等他开口,林鼎先提出了疑问。

“大人!”他有点皱眉,“为何今天不提审卫虎?”

“难怪你问,我说了你就明白了。”刘天鸣答道,“不审则已,审就要当时处决,要这样才能大快人心,立我之威。但此贼作恶多端,我一下子杀了他,死无对证,许多案子便都无法处理了。”

“原来如此!大人想得不错。不过,老百姓不是这么个想法。”林鼎这样回答,同时看一看李壮图,表示他可以作证。

“是!”李壮图同意林鼎的看法,“宿迁县的老百姓,都在观望。”

“噢,观望?!”刘天鸣发觉自己的打算没有对,微感不安,他问,“你们听老百姓怎么说?”

刘天鸣每到一地放告,林鼎和李壮图便有一个任务,换着便衣,深入民间,一则鼓励大家不要怕,有冤屈的尽管投诉;再则放告时,必有人在谈论是非,以及对巡按的观感。采访来的这些舆论,对刘天鸣是个很重要的参考。

这天也是如此。“大人,”李壮图答道,“都因为前面两任巡按,做得太过分了,老百姓心存怀疑,不敢吐露真意。”

“前两任如何?”刘天鸣说,“前两任巡按的官声虽不好,也不能说是贪黩得过分。百姓们作此批评,可是有根据的?”

“自然有。据说也都告过卫虎,不想那两任巡按,收了状子不办,反恃以为勒索之资,结果卫虎花了钱,安然无事。事后,那些告状的人可就惨了,那两任巡按,竟把状子的内容透露给卫虎,以至于他能逐一报复。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噢,噢!原来有这样的内幕,怪不得百姓,他们一定是把前两任巡按跟我看成一丘之貉了!”

“还有,”林鼎接着说道,“大人今日所审数案,不能当时办结——”

“那原是一堂审不完的,你想,一案是为了八十多年前的一块坟地,两造缠讼,已历四代,这种案子谁也难断。”刘天鸣又说,“再一案是互殴,两造各有理由,在场目击的唯一证人,远在山西,必须传到了,才知道谁是谁非。”

“大人,我要说实话。”李壮图笑道,“大人的案子审得不错,无奈老百姓看来不够劲,信心就不足了。”

“我劝大人,不妨明天就提审卫虎。”林鼎提出了具体建议,“老百姓只要一看卫虎也戴上了手铐,是真的要办他了,才会放心大胆来投诉。”

“那也容易。”刘天鸣点点头说,“明天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依旧放告,依旧是三堂会审的场面。刘天鸣第一句话就问:“宿迁县刑房的书办何在?”

宿迁县的刑房书办有好几个,张华山特地派来听候巡按差遣的是年纪最长的一个,干练圆通,而恶名不著,张华山和卫虎已重重托过他。

他一面要听巡按的命令,一面要维护长官和同事,肩载甚重,须用全副精神来对付,所以此时一听传点,立即从站堂的皂隶后面闪出来,双膝一跪,用嘶哑而沉着的声音答道:“宿迁县刑房书办何清给大人请安,听候吩咐!”

“我问你,陈家的命案,可是你主办?”

“回大人的话,此案是另一个书办张之凡所办。张某身染重病,不能前来伺候,故而奉本县大老爷堂谕,命我接办。”

“好!本院看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接办此案,当然知道人命关天,格外用心。”

“是!”何清答道,“不敢疏忽。”

“那么,你可曾看过全卷?”

“全卷在大人公案上。”

一个软钉子碰过去,刘天鸣心生警惕,此人不易对付,倒要小心。

“莫非以前不曾看过?”他问,“此案曲折甚多,历时已非一日,你总有所闻?”

何清心想,要说一无所知,便是欺人之谈,巡按先存了一个“这何清不老实”的成见,以后事情便难办了,因而点点头答道:“此案虽非我主办,也听同事谈过。”

“那我就问你了。照你看卫虎在此案中,该当何罪?”

“我以前不曾听同事谈过卫虎涉及此案。”何清很快答道,“本县大老爷奉大人传谕,缉拿一干人犯,说有卫虎在内,我接办此案,不敢徇私,现已派人看管卫虎,听候大人发落。”

“看管?”刘天鸣不悦,“看管在什么地方?”

“看管在班房里。”

“为何不下在狱里?”

“回大人的话,”何清答道,“卫虎手中尚有几件案子在办,不能不——”

“住口!”刘天鸣把惊堂木一拍,“这还不是徇私?卫虎是本案主犯,你把他看管在班房,还说他在办案,岂有杀人主犯可以办案之理?如说他经手的案子未结,为何不可另行派人接替?这明明是借此因由,规避本院缉拿的命令,还不是徇私?来,先把这刁恶当办打二十小板子,以示薄惩!”

他是有意要来个下马威,但并无意打何清,所以一面伸手到签筒,要撒行刑的火签,一面向孙老师使眼色,意思是要他为何清求情。

孙老师会意,拱一拱手说:“大人暂息雷霆之怒。这何清还算是个肯实心办事的,请大人饶他初次。”

“也罢!”刘天鸣把手缩了回来,“既然孙老师说情,道你还肯实心办事,权且免责。以后再敢如此,两罪并罚,定不轻饶。可记住了!”

“是!”何清有些心惊,抬头看了张华山一眼,意思是巡按这般顶真,只怕无法维护了。

张华山懂得他的用意,但此时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坐在一旁,局促不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全心全意在注意着刘天鸣如何发落卫虎。

“带卫虎!”刘天鸣大声喝道,连连拍着惊堂木。

这是堂上宣威,堂下便得助威,于是“哦——”地拉长了调子吆喝,同时还相传呼:“带卫虎!”

巡按问案,也跟在县衙门一样,准许老百姓在堂下观看。这时嗡嗡然之声大作,是相顾惊异的神情。张华山看在眼里,难过在心中,借此也发一发威,便大声说道:“按院大人问案,何得喧哗,来啊!”

皂隶捧本县大老爷的场,齐声响亮地答应:“喳!”

“有那不守规矩的,替本县给撵了出去!”说着,也拍了拍惊堂木。

“喳!”又是一声响亮的答应。

于是堂下鸦雀无声了,只踮着脚,伸着头朝东面看——东面通过一条走廊,就是班房,要看卫虎上堂受审,是怎么一副神情。

卫虎泰然自若——这是他练就的一套功夫,天大的事,也能不现于辞色。而他心里也真的不怎么害怕,尚方宝剑在自己身上,足以致刘天鸣的死命。尽管他眼前处置得不错,居然能遮尽宿迁一县人的耳目,但只要南京镇守太监,或者京里“刘公公”的人一到,立刻就要他好看。眼前只记住一句话:光棍不吃眼前亏。

因此,他一路走来,不敢露丝毫傲色,神态沉静,却又微露含冤负屈之色,上得堂去,双膝跪倒磕了个头,静候问话。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卫虎?”

“回大人的话,”卫虎答道,“小人今年五十二岁。十七岁起,就在本县衙门当差,于今三十五年,办的案多,得罪的人也多,所以有人说小人‘恶名昭彰’,其实天大的冤枉!大人明镜高悬,如果小人罪有应得,甘死不辞!”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如果不是预先得知他种种罪证确凿的劣迹,光看他这番从容平静的神态,听他这番有条有理的言语,一定会疑惑,不要误听人言,冤枉了好人!因而刘天鸣在想,这卫虎如果在朝,必是个大大的奸臣,倒要先替他看一看相。

“把头抬起来!”

“是!”卫虎抬起头来,看看刘天鸣,毫无惧色。

没有一个犯人见了堂上不害怕的,这是人之常情,不在乎犯人是不是心虚。在刘天鸣的印象中,只有两种人有此眼色:一种是杀人越货,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洋大盗;一种是打惯了官司的讼棍。现在卫虎的情形,似乎兼而有之。再细看他的五官,瘦刮刮、黄渣渣一张脸,薄薄的嘴唇,疏疏的眉毛,鹰钩鼻子配上一双小耳朵,一看就知道是个心计极深的人。

这是条毒蛇,最善于俟机反噬!刘天鸣这样在想,心里又安慰、又警惕!安慰的是总算捉拿到案;警惕的是一步放松不得,此刻开始就要留神。

于是他说:“卫虎!听说你别出心裁,创制一项刑具,叫作‘一品衣’,可有这回事?”

问出这话来,卫虎大感意外,猝不及防,答得便迟疑了。

刘天鸣哪里容得他如此,蓦地里把惊堂木一拍——这一拍,卫虎倒还好,却把提心吊胆的张华山吓一大跳,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说!”刘天鸣大喝。

说就说!卫虎答道:“大人,宿迁地近东海,每有海盗侵入,非严刑峻法,不足以保地方、肃奸宄。小人奉命制此刑具,原是用来对付海盗的。”

“是奉谁之命?”刘天鸣手往旁桌一指,“可是奉张大老爷之命?”

“不是,不是!”张华山先沉不住气了,“我不会有此命令。”

“是二十年前的朱大老爷。”卫虎说道,“朱大老爷官印,上文下耀。”

“你说是朱文耀朱大老爷命你所制,这话叫作死无对证。本院只问你,‘一品衣’已用了二十年之久,有多少人死在这酷刑之下?”说到这里,刘天鸣不由得激动了,“朝廷设刑,原属不得已之举,听讼折狱,总须细心推求。‘三木之下’,尚且‘何求不得’?何况是这等的酷刑?不知多少清白无辜的人,死在你手里!就这一件私设刑具,便违了朝廷的皇法,罪在不赦。来!钉镣!”

两字出口,欢声雷动。卫虎这时才有些害怕,脸色顿时由黄泛白,但总算比张华山好得多,神色之间,还能保持平静。

“快动手!”何清一看情势不妙,催促着值堂掌刑的皂隶。

于是四五个公人出班,把一副中等的脚镣拖上来,拿卫虎的双足套住,“咔哒”一声,拍上了锁。另外又是一副手铐——上镣必上手铐。把卫虎“服侍”停当,齐齐打个躬,预备退下。

“慢着!”刘天鸣又说,“灌铅!”

灌铅是在锁眼中灌铅,这一来,卫虎的脚镣手铐,除非用钢锉锉断,不然就有了钥匙也打不开。此原是对付江洋大盗,怕有同党劫狱,而想出来的“绝招”,刘天鸣现在用在了卫虎身上。这还不够,他又吩咐传管狱的“牢头禁子”上堂。

“鱼肉乡里,无恶不作要犯卫虎一名,你当堂领了去!”

“是!”那牢头禁子高声答应。

“我且问你,你可知本院叫你当堂来领这个要犯的用意吗?”

“小人不知。”

“那么,我告诉你!”刘天鸣神色凛然地指着卫虎说,“你看清了,手铐脚镣都是灌了铅的,可算得万无一失?”

“是!万无一失。”

“那你领了去。我随时提人随时要!你交不出人来,我不问是何原因,你只提头来见!”

这番话把那牢头禁子说得神色大变——刘天鸣已经顾虑到,在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听卫虎的话,把他下在狱里,也就跟送他回家差不多。别的不怕,只怕监守的人拼着顶罪,悄悄纵放卫虎,事后随便捏造个原因,反正没有死罪。等过上一年半载,再上下嘱托,把那牢头禁子设法弄了出来。所以刘天鸣预先提出如此严重的警告,那牢头禁子听得是性命出入的事,就无论如何也须加意防范,不敢通同作弊了。等把卫虎提了下去,刘天鸣抬头一看,堂下的老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个个面有笑容,便知自己这一着,已大为收效。心里盘算,且等它个三五天,把告卫虎的状收足了,一堂了断。此时不妨先找一两件简单明了的案子来审结了它,让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明快爽利,铁面无私。

这样想着,便去翻那一沓状子,刚看了两三行,只听堂下骚动,抬头望时,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有个衣冠楚楚的后生,扭着个满身褴褛的乡里人来打官司。

“站住!”值堂的皂隶到檐前拦住,“你这个秀才,来干什么?”

“来请巡按大人评理!”

“来告状?”

“是的,告状。”那秀才答道,“事起仓促,不曾备得状子,待向巡按大人面诉。”

皂隶还要再问,刘天鸣认为大可不必,高声吩咐:“把两造带上堂来!”

于是那秀才拉拉扯扯地扭着被告上堂——被告一看就是老实人,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秀才的身份便不同了,长揖不跪,先见巡按,后见学正老师,口称“生员”,自己报名叫作牛伦。

“你呢?”刘天鸣指着被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张五。”

“噢!”刘天鸣问,“牛伦,可是你告这张五,为的什么?”

“为的是个理字。”牛伦站在那里,昂然答了这一句,便开始说他的理。

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张五挑了一担水肥出城,无意中碰撞了牛伦。他开口便骂,张五不合说了句:“又没弄脏你的衣服,何必骂人?”牛伦便不依了,说张五不小心冒犯了“衣冠中人”,还要嘴凶,非打官司评理不可!

听他说到一半,刘天鸣心中便生气!转眼看孙老师时,也是一脸厌恶之色,便越发有数,这牛伦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等他说完,刘天鸣已想好了惩治他的方法,嘴里问着案情,手上悄悄写了几个字,示意林鼎拿给孙老师去看。

他问的是:“此生员是文是武?”孙老师写了个武字,下面又加三个字,变成“武断乡曲”一句成语。

“张五!”刘天鸣喝道,“你怎敢得罪衣冠中人,可知‘秀才乃宰相之根苗’,你好大胆!本院问你愿打愿罚?”

“小人愿打!”

“愿打?”刘天鸣奇怪了,“为何愿打?倒说个理由来听听。”

“小人是穷人,罚不起!”

“不是要罚你的银钱,是罚你给牛秀才赔罪。”

“那,愿罚,愿罚!”张五先就磕头,感激堂上的体恤开恩。

“愿罚就好。”刘天鸣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问原告,“牛伦,本院命被告当庭为你磕头赔罪消气,你看如何?”

“是!”牛伦得意扬扬地打躬,“全凭老大人秉公处断!”

“来啊!拿张椅子让牛秀才坐下,好受被告的头。”接着又说,“张五,给牛秀才磕一百个头赔罪。”

这一下,堂下的老百姓起了议论,大有不服之意了。张华山也只有这时候才发生了陪审的作用,大声吆喝弹压。而刘天鸣面不改色,等摆好了椅子,努一努嘴,林鼎和李壮图便走了过去,一左一右,“伺候”在牛伦身旁。

老实的张五却是心甘情愿受罚,趴在地上,大磕其头。李壮图代他唱数,唱到“六十”,堂上忽然开口了。

“慢来,慢来!”刘天鸣大声阻止,“我有句话要问,牛伦!”

“生员在。”牛伦站起,转身回答。

“我问你,你是武秀才,还是文秀才?”

牛伦不知是何用意,只老实答道:“生员是武的。”

“嗐。”刘天鸣拍桌埋怨,“你怎么不早说!文的教他磕一百个头,武的减半,只得五十个。李壮图!”

“在!”

“张五磕了多少?”

“整六十。”

“那不行,多受了十个头,要补偿。牛伦,你给张五磕十个头,一扯两直!”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包括心事重重的张华山,无不大笑。不笑的只有原被两造,一个是笑不出,一个是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老大人!”牛伦急得赶忙打躬,“生员情愿受罚,求老大人留生员的体面。”

“不行!你要体面,张五也要体面。再说张五给你磕六十个头,你只给他磕十个,还是你的面子大。”

于是不由分说,两名皂隶把张五按在椅子上,林鼎和李壮图各伸一只手在牛伦肩上一按,那一按便有四五百斤力量压了下去,牛伦顿时矮了半截,万般无奈地朝张五磕了十个头。

磕罢起身,刘天鸣教训他说:“看你今日的行径,便知你平日强凶霸道。一凭秀才的身份,算是衣冠中人;二凭两膀子的气力,别人斗你不过。照这样下去,你胆子越来越大,总有身败名裂的一天。本院今日杀杀你的凶焰盛气,其实是成全你,须知顽铁易折,百炼始成精钢。从今以后,你要洗心革面,读书习武,好好用功。本院下次再到宿迁,还要访查你的行迹,果然改过,本院另有用你之处;否则,哼哼!你当本院革不掉你的秀才?”

一番话说得牛伦愧中生感、感中生悟,不由得双膝跪下,“大人!牛伦知道错了!”他很激动地说,“今日原是我自取其辱,多蒙大人教导,必当改过。孙老师便是个见证,请大人将来访查,看我牛伦可曾有负大人的训诲!”

“好,好!”孙老师十分高兴地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肯上进,我也要向按院大人保荐你、提拔你!”

堂下看审的老百姓,先是因为牛伦受辱,大为称快,此时见一番折辱,竟变化了此人的气质,无不感动,所以肃静无哗,在沉默中对这位按院大人表现了无上的敬意。

一案已了,再审第二案,拿起了状子看不到数行,刘天鸣心里又生气,看完,他将状子递给了陪审的孙老师。

“老同年!”他说,“‘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原以为是个寓言,不道真有其事。”

孙老师还不明案情,没有什么话好说,匆匆将状子看完,跟刘天鸣一样,也很生气。“大人,”他很严肃地说,“此风万不可长!”

“是啊,名教所关!此风绝不可长,老同年且看我处置。”刘天鸣便喊,“传沈胡氏!”

沈胡氏就是原告,她告的不是外人,是她的婆婆。状子上说,她婆婆私自酿酒——那一带出的白酒,有名的叫“洋河高粱”,收税甚重,公私都为利薮,所以私酿抓得极严,告发者有赏格。这沈胡氏为了贪赏,出首来告她婆婆,图小利灭大伦,所以说是“名教所关”。

看那沈胡氏约有三十多岁年纪,瓜子脸,薄嘴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头,髻上簪一朵红花,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看这神情,就知是招蜂引蝶的风流人物。刘天鸣便越发不满。

“小妇人沈胡氏,叩见青天大人。”

“噢!你叫沈胡氏!”刘天鸣问道,“告状怎不叫你丈夫来?”

“小妇人居孀两年了。”

“两年,整整两年?”

“算起来是两年一个月!”

“夫死三年之丧,实际穿孝二十七个月,如今才二十五个月,丧服未满,为何簪一朵红花?”刘天鸣喝道,“说!”

这是个下马威。沈胡氏倒也沉着,把一朵红花取了下来,磕头认罪:“小妇人该死!求大人饶恕。”

“你知道错就好,本院饶你这一次。”刘天鸣这才问到案情,“你告你婆婆私酿,为了何故?”

这一问,堂下又窃窃私议了,但也有人急着要听沈胡氏如何回答,所以自动纠察,喝住了那些胡乱开口的人,重归于清静。

“回禀青天大人,”沈胡氏琅琅就答道,“小妇人屡次规劝婆婆,婆婆不听。只为私酿犯罪,小妇人不敢贪图赏格,生恐为官府查获,吃罪不起,万般无奈,只得出首。请青天大人从轻发落。”

听这两句话,倒也不能说她无理。“那么,”刘天鸣问,“可有证据?”

“我婆婆私自酿酒,已非一年。青天大人问我婆婆,如果不肯承认,小妇人再举证也还不迟。”

这沈胡氏的一张嘴太厉害,反使得刘天鸣不肯信她的话,因而又喊:“传沈周氏!”

沈周氏就是沈胡氏的婆婆,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妇,上得堂来,眼泪汪汪,磕了个头也不说话。

“这沈胡氏是你的儿媳妇?”

“是。”

“平日待你如何?”

沈周氏想了一下,慢吞吞地答道:“自然孝顺啰!”

听这语气,刘天鸣心想,可知沈胡氏泼辣!到这时候,她婆婆还不敢得罪她。暗中冷笑,表面上对沈周氏装得很严厉:“你儿媳妇告你私自酿酒,已非一年,你难道不知道私酿是犯法的吗?”

“老妇人不知家酿也犯法——”

“什么,是家酿?”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家酿自饮,不做买卖,照例不算犯法,也免税的。

“是家酿。”

“回禀青天大人,”沈胡氏接口说道,“家酿是家酿,也卖与客人。”

“那就不对了!”刘天鸣问道,“你儿媳妇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沈周氏答道,“老妇人夫死子丧,家境贫穷,有时有过往客人投宿,要吃酒无处去沽,老妇人便舀一碗待客,客人赏赐几文,算作酒钱。此外就不敢私下卖私酒了。”

“就那样也不行。姑念情节不重,从轻发落。”说到这里,刘天鸣转脸问沈胡氏,“你平日可孝顺你婆婆?”

“小妇人孝顺婆婆,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青天大人只管传证人来问。”

听她说得嘴硬,而脸上有惊惶之色,刘天鸣知道,传了证人来一问,必定原形毕露。但只看这状子,就深知她平日在家如何,用不着再传证人,因而便接下来说:“既然孝顺,再好不过,你婆婆酿酒私卖,应该掌嘴五十,以为薄惩。不过你婆婆年纪大了,你代她受刑吧!”

这一判,堂下欢声雷动,沈胡氏却急坏了,拉散头发,磕头哭喊:“青天大人,正坑死了小妇人!黄狗偷食,黑狗挡灾,哪有这个道理?”

她还在哭闹,张华山倒又发威了。“住口,”他把惊堂木一拍,“好刁钻泼辣的恶妇!”

沈胡氏也有些犯贱,见县大老爷发了脾气,乖乖地不敢闹了。

“你自道是‘黑狗’,没有人管你;如何骂你婆婆是‘黄狗’,忤逆不孝,再掌嘴五十!”接着便是一把大签撒下来,“还不快与我动手!”

听这一说,沈胡氏又是号啕大哭。值堂的皂隶如何容得她撒泼,走上来朝她下颏一捏,捏得脱了臼,如俗语所说的“哭落下巴”。沈胡氏又酸又疼,张着嘴嗷嗷乱叫。

做婆婆的却于心不忍,朝上磕个头说:“青天大人,公侯万代!只请念在沈胡氏是初犯,饶她这一次!”

“这样逆伦的事,哪还可再犯?既然你替她求情,减刑一半,拉下去打。”

“喳!”皂隶齐声答应,把沈胡氏拖了到班房里去掌嘴。

案子却还不算结束,刘天鸣又说:“沈周氏,本院有几句话问你,你不可隐瞒,误了你自己。”

“是!”

“你那儿媳妇到底待你如何?”

问到这一句,沈周氏眼泪直流,只答了一句:“家门不幸!”

“大人!”孙老师说道,“这也就可想而知,不必再问了。”

“是的,这一层不必再问。”刘天鸣又朝堂下说,“沈周氏,我再问你,你儿媳妇为何要告你?你说实话。”

沈周氏想一想答道:“也是老妇人心疼小气的不好。沈胡氏每每有了客来,便取老妇人的酒待客,昨日老妇人忍不住说了她两句,大概因此怀恨,告了老妇人一状。”

“沈胡氏是请什么人?可是她娘家的亲戚?”

“不是!”

“那么是什么人?”

“请——”沈周氏磕个头说,“请青天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大人!”张华山听出因由来了,“明明是沈胡氏不守妇道,有了外遇。”

“自是如此!我倒要请教贵县,此事该如何处理?”

“不敢!”张华山拱拱手说,“索性断了与那奸夫,卖身养姑,成全了她一番孝名。大人看如何?”

“这倒也使得。不过,有一层不能不问。”刘天鸣问沈周氏,“你可有孙子?”

“有个孙子,去年夭亡了。”

“这就干净了!来啊,提沈胡氏。”

把沈胡氏提上堂来,只见她双颊肿得老高,是一顿皮巴掌打得如此。一双眼,泪水未干,不住瞟着她婆婆,含着怨恨之色。刘天鸣心想,张华山的主意对了,这泼妇受了刑,一口怨气必定出在她婆婆头上,沈周氏的后患无穷,必须为她作一了结。

“沈胡氏!”刘天鸣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看你年纪还轻,既无子女,家境又不好,这寡守下去,就能挣一座贞节牌坊,也没有什么意思。你道可是?”

这番话说得沈胡氏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听按院大人的口风,有将自己择配之意;忧的是按院大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如果配上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有气无力,那倒还不如现在这般养私汉子来得有趣。

“沈胡氏,你的意思如何,据实回禀,不必害羞,候本院替你做主。”

这下提醒了沈胡氏,把个头低了下去,先做出一番羞答答的情致,然后低声答道:“但凭青天大人做主。”

“这一说你是愿意嫁了?”刘天鸣停了一下说,“你要切切实实答一句,本院才好替你做主。妇人守节,朝廷尚且旌表,如果你有丝毫不愿,本院何能迫令民妇改嫁?说出去,有碍本院的官声。”

沈胡氏心想,这按院大人也是过于小心,话已说得如此明白,何必还非要自己再答一句?当着这么多人,公然说是“愿意改嫁”,这话却难出口。想了半天,只有照巡按的话,再说一遍。

“回禀青天大人,小妇人夫死无子,家境贫穷。心里倒想侍奉婆婆,为先夫挣一座贞节牌坊,实在也是力不从心的事!”

这一说,堂下都笑了。刘天鸣拍一声惊堂木,把哗笑镇压了下来,方始说道:“你这话说得很清楚了,虽有守节之心,却无守节之力,情愿改嫁。既如此,本院做主,依了你的心愿。不过,我要问你,你是愿意自己择夫,还是愿意由本院替你择配?”

当然是自己去挑的好!但说过请“按院做主”,忽然又说愿意自己择配,这话前后不符。这位巡按“诡计多端”,不要说出口来,他当时翻脸,喝一声:原来早有奸夫!岂不是上了他的恶当?

因此,她很谨慎地答道:“请问青天大人,自择如何,请按院大人择配又如何?”

“如果听由本院做主择配,所得财礼,归你自己。倘或你要自己择夫,那笔聘金就不能给你,须送与你婆婆养老用!”

“小妇人遵青天大人的吩咐。”

是遵哪句话?刘天鸣不解问道:“你是怎么说?”

“小妇人原为家贫无奈,不得守节。但是婆婆年老,侍奉无人,小妇人实在心有不忍。如今第一须为婆婆打算,情愿将所得财礼,奉与婆婆养老。”

听得这番话,堂上堂下,无不暗暗喝彩,明明是自己想与相好做长久夫妻,偏偏话说得如此漂亮——当然,只有刘天鸣是例外,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想出那个办法,原就是替她开一条路。不过这个女人十分厉害,此案还须当堂断它个结结实实,不然弄三五两银子,也算聘金,沈周氏不能安度残年,便是救人不曾救彻底。

“难得你有这番孝心,本院自然要成全你。你说,你愿嫁什么人?传到堂上来,就算本院做媒。”

“这——”沈胡氏倒有些说不出口了。她明来暗去,走马灯似的有三个相好,感情也都相仿,只是有穷有富,既然嫁过去终身倚靠,不能不在家境上先做个比较。

谁知她还在沉吟未答,堂下有人忍不住了!这个人是个杀猪屠夫,长了一身的膘,身强力壮,绰臂一格,前面的人东倒西歪,不能不让出一条路来。

皂隶一看秩序大乱,急忙提了鞭子上去弹压。

走近前一看,原是熟人,便责备地说:“老张,你闹什么?”

“拜托禀报,我要见青天大人有话说。”

“莫非告状?”

“不是,不是!”张屠答道,“我要娶沈家这个婆娘!”

听他这样说,堂下无不大感兴趣,便有人笑着怂恿:“头儿,你就让他去见按院大人。”

于是皂隶上堂禀报。刘天鸣一面听,一面注意沈胡氏的脸色,但见她三分喜色、两分羞意,心里便有数了,这屠夫原是她的入幕之宾。

“带上来!”

张屠夫磕了头,自陈名叫张大发,开着两家肉案,妻死未娶,愿求沈胡氏为妻。

“噢!”刘天鸣心想,开着两家肉案,境况不错,可以为沈周氏好好索一笔聘金,便微笑问道,“你看中了沈胡氏,不知沈胡氏可中意你,等本院为你问一问。”

张大发心直口快,随即答道:“大人不用问,她一定中意。”

堂下哄然大笑,把沈胡氏羞得满脸通红,当时白了眼骂:“死鬼,哪个认得你?”于是堂下又笑。笑声中,刘天鸣指着憨笑的张大发,向沈胡氏说道:“我看此人倒还心实,他既愿意娶你,自然另眼相看,你不如就嫁了他。”

“但凭青天大人做主。”

“好,我就做主了。”刘天鸣又问张大发,“娶妻须有聘金,你出多少?”

张大发还不曾开口,沈胡氏抢着又说:“他境况不好,至多二三十两银子。”

“咦!”张华山插口问道,“你不是说不认得他吗?如何又知道他境况不好?”

一句话未完,又是笑声哄堂。刘天鸣觉得大家也笑得够了,早早料理清楚为是,因而拍一下惊堂木,简捷明了地宣谕:“张大发妻丧未曾续娶,沈胡氏家贫难守清节,两情相悦,愿结终身,此法所不禁,人情所许,张大发如愿缴呈聘金白银二百两,为赡养沈周氏之需,即准迎娶沈胡氏为妻。”

“张大发!”奉派在公堂上照料的宿迁县刑房书办何清,怕他听不懂刘天鸣的判词,代为又问了一句,“巡按大人准你娶沈胡氏做老婆,不过得要缴二百两银子作聘礼,给她婆婆养老。你肯不肯出?”

张大发还未开口,沈胡氏抢着问道:“书办大爷,娶个寡妇不值二百两,聘金可能少出些?”

“这又不是买肉,掂斤论两,还有什么讨价还价!”

堂上也说话了:“沈胡氏,你不必谦虚。本院看你,足足值二百两。”

巡按出言调侃,堂下的老百姓觉得有趣,忍不住又是哗然大笑。

“快说吧!”何清催张大发,“愿不愿一句话。愿意就当堂呈银子领人,不愿意就拉倒。”

“愿,愿!”张大发满口答道,“只是来听青天大人审案,不承望今天就要娶这个婆娘,银子不曾带来。”

“这——”何清转身向上说道,“请按院大人的示下。”

“我自有道理。”刘天鸣吩咐,“何清,你派个老诚可靠的人,跟张大发去取银子,把她们婆媳带下去休息。等张大发送了聘金,沈周氏如数收讫,让他把沈胡氏带走。”

“遵谕照办。”何清喊一声,“带下去!”

“慢着!”刘天鸣喊道,“张大发!”

“小人在这里。”

“我看你为人倒厚道,你就认了沈周氏做岳母,好好照应。”

张大发便当堂向沈周氏磕头认作长辈。那沈周氏为恶媳虐待,满怀悲苦,几乎无复生趣;不想遇见这样一位青天大人,委曲调停,得到这么一个衣食无忧、终生有靠的善果,真是感激涕零,磕了无数的头,道了无数的谢,方始高高兴兴下堂。

堂下的老百姓,一看到刘天鸣审了这样两件案子,亦无不惊喜。这才真是明镜高悬!他们不但知道他清廉正直,疾恶如仇,有为百姓申冤的决心,而且也相信他足智多谋,精明英察,有为百姓申冤的能力——这一份信心,正是刘天鸣要给宿迁百姓的,否则,他们不敢“畅所欲言”。

于是第二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早就有人到巡按行馆来递状。何清奉命在那作为按院公堂的道观门口,设下一张大案,指派两名手下,担任收状登录的工作。刘天鸣还怕有人从中动手脚,特意指派林鼎在那里稽查。告状的老百姓,有穷有富,人手一状,排起长长的队伍,依次呈进。到了中午,收齐状子,林鼎亲自送了进去。

这时的刘天鸣,则由孙老师和张华山陪着吃完午饭闲谈。张华山已得到消息,说告状和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便一直在提心吊胆;等看到林鼎捧着一大沓状子进来,越发心惊,就像椅子上生着刺似的,有些坐不住了。

“跟大人回话,”林鼎说道,“状子已经收齐。”

“一共多少件?”刘天鸣问。

“一共一百三十七件。”

一听这话,刘天鸣便皱紧了双眉,故意看着孙老师和张华山说:“看来宿迁百姓,好讼成风!”

孙老师老实,觉得他的话不便回答。张华山却正好附和,“是啊!”他也皱着眉,“本县刁民甚多,即如昨日大人所审两案,就可以看出大概。平抑讼风,唯有不准他们的状子。”

“噢!”刘天鸣慢吞吞地问道,“这就是贵县平日听讼的宗旨?”

张华山发觉自己失言了,赶紧答道:“不是,不是!只有无理取闹的状子,才掷回不准。”

“那就是了。且来看看这一百三十多件状子,有多少是无理取闹的。”

“是!”张华山看着孙老师说,递过去一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自告奋勇,帮着看状子,好相机斡旋,帮衬些个。

孙老师懂他的意思,却是爱莫能助,只好装作不见。刘天鸣则是早就打好了主意的,吩咐把何清找了来,很客气地说道:“何书办,你请坐!”

“不敢!大人在此,哪有书办的座位?”

“无须客气,我们现在要处理公务,你站着不方便。”刘天鸣停了一下又说,“一百三十多件状子,我看了,张大老爷和孙老师再看,未免费时。我想请你念,我们听了随时商量处置办法,你站在那里,即时动笔代批。这不坐怎么行?”

写字不能站着,何清也就不必再客气了。自己动手去搬了一张小桌子来,设好笔砚,然后取最上面编号为“鸣字第一号”的状子,展开来念。

第一件就告的是卫虎,告他诬良为盗,勒索不遂,毒刑拷打,以致双腿残废,请求昭雪。

念完,刘天鸣看着孙、张二人问道:“这不该不准状子吧?”

“是,要准、要准。”张华山强作镇静地回答。

“大人!”孙老师一直不大开口,此时觉得刘天鸣如果每一案都这样询问,怕会白白耽误好些工夫,所以忍不住建议,“我看不能逐案处理,为简捷起见,并案审理吧!”

“老同年见教极是。”刘天鸣转脸向何清说道:“何书办,请你代笔:并案提审!”

“是!”何清照他的话批好,又念“鸣字第二号”状子。

这一状又告的是卫虎。叔侄争产,错在侄子,只以卫虎受了他的贿,强行出头,让人持刀威吓,逼着做叔叔的写下让产的笔据,如今请求审问明白,公平处断。

“并案提审!”刘天鸣说。

一直念到“第七号”,都是控诉卫虎如何不法。何清已不须再请示,提笔批讫,归在一起。念到第八件,告的是巡检赵士龙手下的一个“签子手”。巡检掌理税收,各城门关卡都有吏目坐守,商贾经过,凭估断征税,其中的弊端甚多。纳税多寡,只凭估断的税吏一句话——那些人手中都拿一根又尖又亮的铁签往里一戳,抽出来看一看,闻一闻,便知内中货物的品类质地。所以这些人,被称作“签子手”。

为人所控告的这个“签子手”名叫车江荣,在宿迁县北门收税。此人“阴刁毒辣”四字俱全,不遂所欲,什么损人的方法都想得出来。有时甚至拿他手中这条尖利的铁签子,乱打乱刺。这张状子上,就告的是车江荣用铁签子刺瞎了一个商人的眼睛。

“有这样的事!”刘天鸣勃然大怒,“你们两位看,这还成什么世界?”

这句话中,便有指责县令的意思在内。张华山心想,赵士龙也几次提起过,车江荣刁恶异常,似乎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趁此刻赵士龙进京去走刘瑾的门路,不在宿迁,无从传唤对质的机会,正好借刀杀人,剪除了他,也是去了一条祸根。

于是他装出满脸惭惶的神气说道:“我竟不知本县有此恶吏,求大人即刻提审,为民除害。”

“当然,我要提审。不过看样子,他也跟卫虎一样,告他的绝不止一张状子,且先清理一下再说。”

清理结果,告车江荣的有十四张状子。刘天鸣认为案情重大,怕他闻风潜逃,当即发下一支令箭,令林鼎和李壮图,会同宿迁县的公差,即刻赴北门拘提车江荣到案。

“何书办,”刘天鸣又问,“告卫虎的状子有多少?”

“一共三十三案。”

“连朱、陈一案,共是三十四案。”刘天鸣的脸色极其沉重,“他卫虎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但牵涉太多,不能不让他多活几天。不然,死无对证,这三十四案无法全数清理,必有人为他受累。”

张华山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在心理盘算。他的感想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忧的是卫虎死定了,三十四案全行翻覆,都与自己有关,将来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一个悲惨下场?喜的是卫虎还可以活些日子,他人在狱中,依旧可以运智设谋,而赵士龙也应该快从京里回来,只要日子能拖得长,一定有死中求活的奇迹出现。

车江荣的被捕,虽不像卫虎被扣押那样教人奔走相告,但也相当轰动了。开审那一天,只见巡按公堂四周,行人络绎不绝,抢着要来听审,同时瞻仰“刘青天”的风范。以致刘天鸣不得不用按院的令箭,飞调城守营派出兵丁来维持秩序。

就在这乱哄哄、黑压压的汹涌人潮中,车江荣被从寄押的县衙门监狱提到堂上。平日受他荼毒的老百姓,不知多少,这时唾骂的唾骂、称快的称快;而车江荣却是个极狠的角色,在千目所视、皆曰可杀的指责之下,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居然别无惊惧之表情。

等提到堂上,双膝跪倒,也不开口,静等刘天鸣发问。

仍旧是“三堂会审”的局面。刘天鸣也仍旧先要替犯人看一看相,“车江荣,”他说,“你把头抬起来!”

车江荣抬起头,微微偏着,一只三角眼左右顾盼,显得有些不把堂上看在眼睛里头似的。

光是这副神情,就知道他平日的肆无忌惮,无恶不作。刘天鸣冷笑一声问道:“车江荣,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告你?”

“不知道!”

既不尊称“大人”,又不自称“小人”,张华山便拍桌喝道:“车江荣,你好无礼!在按院大人面前答话,能用这样子的语气吗?”

这一申斥,车江荣算是服软了,但词气仍是悻悻然的:“请问大老爷,小人该用怎样的语气?”

“你也是公人,难道不知尊卑礼节,何待本县教导?来,先掌嘴二十,看他还敢这样子不?”

“喳!”堂下应声,却不动手。

刘天鸣恍然大悟,怪不得车江荣到了此刻还敢如此傲慢无礼,原来衙役都是密密勾结着的,不怕吃苦头。照此看来,得要有非常的处置了。

因此,他不等张华山发怒,先就说道:“暂且免责!”

“喳!”堂下这一声,答得越发响亮。

“贵县息怒,等我来问他。”刘天鸣向张华山说了一句,转脸问道,“车江荣,有你十四张状子在这里。你可识字?”

“不识字不能填税单。”车江荣答道,“大人,我识字。”

“识字就好,”刘天鸣向何清吩咐,“把十四张状子拿给他看。”

“回禀大人,”车江荣高声喊道,“不必看了。小人为公家征税,大人的衣食俸禄,都自小人手里而来。要百姓的钱,比要百姓的命还难,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十四张状子,照小人看不多。”

一番话说得堂上堂下,无不大出意外,“好厉害的一张嘴!”刘天鸣沉下脸来说,“你既不愿看状子,当然是自知作恶多端,罪不容恕。我且问你,”他看着一张状子说:“你可是有八名姬妾?”

“是!”车江荣答道,“小人天生好色,有八个小老婆!”

刘天鸣看此人已毫无羞耻之心,斥骂毫无用处,反倒把声音放得柔和了:“那么,我再问你,你八名姬妾,如何养活?就算粗茶淡饭,日常的开支也不轻,是哪里来的钱?”

“小人有良田二十顷,当铺一所,入息甚丰,养得起八个小老婆。”

“那么,你的良田,可是祖遗?”

“有祖遗。”车江荣说,“也有小人手里置办的。”

“当铺呢?”

“是小人手里开设的。”

“你哪里来的钱?”刘天鸣说,“又买良田,又开当铺,当铺要大本钱。你的家财不少啊!”

“是。”车江荣傲然答道,“略略有薄产。”

“那么是哪里来的呢?”

“是小人的积蓄。”

“积蓄?”刘天鸣依然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当签子手,有几年了?”

车江荣想了想答道:“连头带尾,二十三年了。”

“一年能积蓄多少?”

“积蓄虽不多,利上滚利,二十三年下来,也就不少了。”

“这说话也有些道理。”刘天鸣点点头,又说,“只是你二十三年,起居豪奢,又非一文不用,哪里来的如许积蓄?本院倒不明白了。”

这一问,车江荣略显迟疑,然后便很轻松地答道:“小人家有账册,大人看了就明白了。”

“你不必忙,少不得要看你的账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平日可有受贿、勒索情事?”

这话问到关节上来了,堂上堂下,鸦雀无声,都侧着耳朵,要细听他这张利口,如何回答这关系重大的一问。

回答大出人意料。“回禀大人,”他说,“状子上告的话,都算有的好了,反正没有死罪!”

“啪!”刘天鸣猛拍惊堂木,神色大变,“你以为本院不能杀你,来!”他大声喊着,同时又拍惊堂木。“喳!”堂下照例答应。

林鼎和李壮图却明白,这一声“来”是招呼他们两人,所以一起站出来,躬身说道:“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请尚方宝剑!”

这一声石破天惊,堂上堂下,相顾而惊,然后便起骚动,而车江荣到底发抖了。

“是!”林鼎和李壮图齐声答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从皂隶手里抢过绳子来,走到车江荣身边,一左一右,双双动手,极熟练地把车江荣捆了个结实。

站班值堂的皂隶一看这情形,竟是真的要请尚方宝剑斩车江荣。这事非同小可,慌忙便去驱散闲人,皮鞭挥去,大声喝道:“走,走!请尚方宝剑了!看杀人到外面去!快走,快走!”

老百姓都听说过有这回事,却从未见过其事,一半警惕,一半好奇,纷纷相询:“在哪里请?在哪里杀?”

“杀人总不会在屋子里。大概就是前面那个空场。”

于是听审的百姓,争先恐后往外走,都要到空场上去占个好位置,看刘青天请尚方宝剑斩恶人。

“尚方宝剑”只代表一种权威,并非真的用来行刑,斩车江荣仍然要用宿迁县的刽子手。三声大炮,人头落地,老百姓人心大快,欢声雷动。刘天鸣“先斩后奏”,接着又鸣炮拜发奏疏,处置了车江荣,全力来对付卫虎。

在狱中的卫虎,得到外面的消息,自然有些吃惊,他心里在想,刘天鸣倒也厉害,居然用假尚方宝剑斩了车江荣,这把假剑的底细不拆穿,自己随时可能送命。所以如今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催京里火速派太监下来。但京师一来一往,最快也得半个月的工夫,欲救燃眉之急,非得另出奇计不可。

整整想了半夜,在棋腹中出仙着。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天不亮就派人送到行馆,写明“机密重情”,好让刘天鸣即时开拆。

拆开一看,刘天鸣既惊且怒,同时也有警惕,卫虎真正是条毒蛇,稍微疏忽,为他反噬一口,就有性命之忧。

“你们俩来看!”他把林鼎和李壮图找了来,拿卫虎的信交了过去。

信上说,他风闻巡按大人的尚方宝剑,已经失去,如果能放他出狱,他愿意寻回剑来赎罪。

“好大胆!”林鼎咋舌,“我倒服了此人了!”

“请示大人,”李壮图说道,“卫虎已经承认盗剑,这封信便是亲供的铁证,该当有断然的处置。”

“你们看呢,如何处置?”

“照我看,”林鼎建议,“不如提审卫虎,着落在他身上要剑。”

“不过,”李壮图接口说道,“这不宜公然提审。”

那是当然的,公然提审,尚方宝剑遗失一事,就会外泄,所关不细。刘天鸣点点头说:“可以,马上提卫虎,等我来切切实实追一追。”

于是,李壮图持了刘天鸣亲笔所写的手令,到宿迁县衙门提了卫虎来,另外在道观后面,找了一间相当隐秘的净室,作为问话的地方。

在场的只有三个人,刘天鸣和卫虎以外,再一个就是李壮图,林鼎则在室外担任警戒,禁止任何人接近偷听。

“这封信是你写的?”刘天鸣叫李壮图把那封信拿给卫虎看。

跪在地上的卫虎,接过信来看了看又递回去:“是的。是小人亲笔所写。”

“你何以说本院奉御赐的尚方宝剑,已经遗失?”

“小人是听人所说。”

“听谁说的?”

“大人,”卫虎不慌不忙地答道,“道路流言藉藉,难以追究。”

“既是道路之言,你在狱中,何以得知?”

“不瞒大人说,狱中禁卒,原是小人过去同事。偶尔闲谈,所以外面的情形也略晓得些。”

“这一说,是狱卒在传布谣言?”

“原来是谣言!”卫虎神态自若,“那倒是小人过虑了。”

他不但把狱卒传布谣言之事,轻轻推开,而且还表示了他是关切的好意。话虽说得妙,无奈刘天鸣也不是好对付的,岂肯就此放过?

“慢来,你说是道路流言,我却从不曾听见过,显见得你另有所闻,快说实话。不然,哼!”

刘天鸣冷笑一声,虽未明说,意思显然,是要用刑了。

“大人,”卫虎异常狡猾,“皇天在上,小人不敢打诳语,一则是关切大人的前程,再则是想为大人立功赎罪,冒昧上书。谁知狱中听闻不真,误信谣言,请大人怜念小人一片血诚,不必再追究了吧!”

“如何能不追究?须知遗失尚方宝剑,本院前程有关。倘或有人起下不良之心,想盗尚方宝剑,更是死罪。因此,本院为防患未然,亦不能不查。”

“实在是无法查了的。就是大人打死小人,小人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他预备抵赖到底,刘天鸣知道再问无益,且先撇开这一层,问到另一个关节上。

“卫虎,我再问你,”刘天鸣说,“你自道能寻回尚方宝剑,我倒不明白了,你到哪里去寻?”

“如今是没地方去寻了。”

“何以呢?”

“大人既说尚方宝剑不曾遗失,又从何处去找?”

话有讽刺的意味,刘天鸣听得出来,且不去计较。“那么,姑且就作为遗失了,你到哪里去找?”刘天鸣说,“你总有找得到的把握,才敢给我写信。是不是呢?”

卫虎奸狡如狐,早就料到刘天鸣会用这样的话来套他,稍一疏虞,有了漏洞,便是惹火烧身,所以早就盘算好了,这时不慌不忙答道:“老实回大人的话,虽无线索,却有把握。不过在这里,却是束手无策。”

“这话又是怎么说?”

“小人在宿迁当差三十多年,地理极熟,认得的人多,凡事瞒不过小人的眼睛。如果大人肯放小人出去,明察暗访,不出三日,必有好消息来禀告。”

这一番答话,回答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刘天鸣拿他无可奈何,只好还押。

但是刘天鸣也不是毫无收获,因为这一下至少可以证实,盗尚方宝剑,的确是卫虎搞出来的把戏。

在卫虎,一样的也不是毫无收获,虽然这封信等于自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刘天鸣投鼠忌器,至少暂时要留着他这个活口。否则尚方宝剑,怕就很难再找得回来了——而卫虎,所要的就是这般能够拖延的时间,拖到京里刘瑾派人下来,自有石破天惊的结局出现。

当然,刘天鸣不会无所行动,等把卫虎送回监狱,他随即将孙老师请了来,悄悄把经过情形都告诉了他。

孙老师大吃一惊。“卫虎如此大胆!”他说,“这件事着实麻烦,老年兄倒要仔细,不要上了此贼的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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