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二)(2 / 2)
刘协闻言,连忙从龙座上站起,上前亲自来搀扶:“爱卿心志朕已尽知,快快请起。”
四下俱皆静寂,唯有左首的孔融不经意地“哼”一声,笑声轻微,却显得格外突兀。
峨冠两边坠着的流苏遮住了他的表情,只依稀看清他唇边的轻蔑,良久悠悠叹口气,倏然缓道:“臣听说,西边昆仑山有一种鸟,嗅觉灵敏而擅为恶虎吃人作向导,自己也依赖于腐肉存活,两者互生互利,互相离不开对方。可这鸟啊,偏偏总是羞愧自责,在心里谴骂自己作恶多端,身上污垢难以洗净,一面呢,又倚仗自己最不耻的方式来生存,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惹得天下鸟类唾弃鄙夷。”
他说到这儿,眼睛转向荀彧,悠闲地倾身以手扶额,笑意微微:“荀令君,您素称博学洽闻,这个传说不知您听说过否?”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故意传进所有人的耳膜,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部聚集在他俩身上,却骇得大气也不敢出,全体一言不发。
这嘲弄未免已摆到了明面上,孔融出此言,分明就是为了让荀令君下不了台。
他们暗忖着,背上已冒出了沥沥冷汗,纷纷面面相觑。
被孔融逼人的目光盯着,荀彧却沉默不语,好像没听见他有意无意的讥讽。
太尉杨彪见气氛尴尬,不由得主动站起来解围,端起酒杯,扯着笑容向他们敬酒:“今日陛下万寿宴请,孔大夫何必讲什么扫兴的故事呢,来,老臣见众人酒才过了一巡,请陛下下令再赐一坛。”
“都依杨爱卿,传朕的令,膳房再端上十斗酒来。”随着刘协大手一挥,宫人从御座旁鱼贯而出。
手中玉盘上皆盛放着一盏盏飞雁铜器酒壶,宛转躬身,侍立于各大臣之侧。
刘协捏住身前刚呈上来的御酒壶耳,为自己斟满一樽,向荀彧微微屈身:“此杯酒乃朕回敬爱卿,社稷赖有荀爱卿扶持,实乃朕之幸,大汉之幸!”
他酒量向来不擅,故此已是微醺,身形有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差点将杯中酒泼翻。
敛袖仰首,他正欲扶住杯沿将酒饮尽,耳旁骤然响起荀彧急切不失恭谨的声音:“陛下!”
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阻止,刘协顿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放下酒樽,探寻似地看向他。
“爱卿有何事?”
“陛下,”灯火下荀彧脸庞更显俊雅,眉目如无瑕的白璧。
纵然已过了而立之年,风霜并未留给他任何磨砺的痕迹,反而更平添了如玉色兰花般温润无双的气度。
只消望一眼,便令他身边侍立的宫人面红耳赤,羞惭地垂下头,不敢再多投一个艳羡的眼神,只觉任何多余的目光都是对他的玷污。
仿佛他衣裳上那股清幽醉人的香气直直钻进了心里,缭乱回荡,萦绕盘旋,再也消散不开。
良久只余惊叹。
他将刘协放下的酒樽接过,握在手中,道:“陛下您醉了,此酒,还是让臣为您待饮罢。”
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却倏忽消逝。
不远处低低地发出一阵懊恼的跺脚声,一道紧盯此处的目光倏而熄灭,眼里的恨意如刀,直直地刺向荀彧,甚至还发出了小声咒骂。
但迅速被众臣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掩盖了。
刘协见荀彧自作主张地拿起自己的御酒,不禁有些愕然,暗想这令君素来谦退守节,何时这般无礼了。
但他也不敢出声阻止,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荀彧举起酒樽,先朝自己倾身示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一饮而尽。
“呵,陛下的玉醅可还合令君心意?我等可无福享用陛下斟好的佳酿。”
座下孔融阴阳怪气的讥讽再次响起,荀彧却仍是不作声,慢慢将酒樽放回玉盘,蓦然,手指竟在不停地发抖。
“砰”得一不小心,酒樽被掀翻掉地,在石砖上咣咣打转。
他额头瞬间沁出豆大汗珠,原本平静的神情明显不对了,手背甚至泛起青色,膝盖立时发软。
他却只捂住胸口强自掩饰着,不让外人看见自己的半分异样,勉力向刘协微笑:“臣谢……谢陛下好酒。臣身体不适,如今暂且先行告退,求陛下允准。”
“既然爱卿不豫,朕岂有不准之理?望爱卿多加保重自己啊。”刘协颔首,允了他的请求。
“谢陛下。”大袖一展,荀彧双手交按,向刘协重重顿首。
而后缓缓站起,不为他人所见地悄悄拭去唇边渗出的血迹,回身走出去。
步子沉静稳重,所过之处众人无不噤声,抬头注视着他,宛如夜晚中宵之时天边清雅的弦月,游光潋滟而不浮华,只余庄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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